《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22、第 22 章

　　金在中扭头看他，金希澈的眼睛在暗处变得亮晶晶的，金在中看了一会儿。就自顾的躺下，脸冲里裹起被子，闷声闷气的说，
　　“我不爱听你那些陈谷子的破事儿，早点睡吧，明天还要登台。”
　　金希澈扯起嘴角笑，伸手拍着他的肩膀头，
　　“正好，我讲故事哄你睡。”

　　原来金希澈一家都是旗人，独门独户住在北京北新仓后面的小半壁胡同，他爹也算是有头脸的人儿，他娘生他之前，掉了几胎，好容易生了他，算命的说男娃小时命轻，得当个丫头片子来养，所以起了小名叫格格，自小就呵护有加。

　　好光景没过几年，他娘肚子里有了俊秀才三个月，他爹就叫革命党拉了出去，东挪西凑兑银子，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他爹就被推到北新仓的空地上当众斩首了。那时金希澈6岁，只记得有人捂着他的眼睛，把他楼在怀里。

　　他爹死的很突然，除了一所宅子，啥也没留下，他娘挺着肚子，根本养活不起金希澈，便把他送进了如意班。当时如意班还是老班主，怕革命党闹事，也觉得金希澈年龄有些大，不想要。他娘性子强，回家就把宅子租了一半出去，换的钱买了几十挂腊肉，抱着希澈在如意班的院子里站了一天。班主熬不过，才勉强收了下来。

　　金希澈再回家时，俊秀已经会爬了。院子里住的是另一户人家，，两口子带个男孩，据说从东北沈阳逃难过来的。那男孩子总是蹲在院门口的廊檐下，手里握着个粘豆包，看见希澈出来，就紧张的站起来，温吞吞的笑。

　　金希澈很嫌弃他讲话一股包谷碴子味，平时都拿白眼珠看他，他倒不介意，总也笑眯眯的，对戏班的事情很好奇，跟在屁股后面问东问西。时间久了，两人倒真能说得来。金希澈在戏班很肯吃苦，回家来的日子，也是拔筋压腿，吊嗓子做功课，一点不少。

　　日头好的时候，就搬个铜镜坐院子里，自己学着勾脸。

　　“那时都是他帮我烧水，梳头，我勾脸的时候，他就攥个粘豆包坐我旁边傻笑。我问他，你笑啥，他说，你真好看。”

　　生俊秀的时候，希澈娘大出血，落了个崩漏的毛病，一直好不了，为了俊秀才苦熬着，俊秀这孩子小时候就聪明又漂亮，招人爱。那男孩子平日里，总帮着照顾俊秀，等俊秀大一点，开始教他认字。

　　那年夏天夜里，金希澈和男孩子在院子里说话，半大的俊秀睡在席子上，因为有蚊子，所以睡的很不安稳。突然听见厨房一声闷响，希澈以为是猫推倒了门栓，没在意，还和男孩子聊的起劲，直到夜半，才懒洋洋的起身去看，却发现他娘悬在大梁上，身子坠的笔直，一只脚穿着不知哪翻出的花盆鞋，另一只脚光着，眼珠子凸出足有柿子大小，不知死了多久了。

　　男孩子跟着进门，先是惊得一跳，然后赶紧拽过傻愣愣的金希澈，捂住眼睛，一把搂在怀里。

　　那时，金希澈就明白，人死了原来这么丑，还这么麻烦。家里翻箱倒柜，找不出半角银子，最后和老班主借的钱，买了一卷草席，把已经起了尸斑的娘裹住，放在板车上，金希澈在前面拖，金俊秀在后面推。俩孩子从西城走到东城，累得哭不出来。后来实在不知该往哪去，就在城郊的麦子地里，合着一把稻草烧了。

　　金希澈擦擦金俊秀的眼睛，轻轻的说，
　　“秀秀，以后就剩下咱哥俩了，你要听话。”
　　金俊秀使劲的点点头，抱着金希澈，哭得腰都直不起来，是金希澈背着，一步一步走回了西城。回到家时，男孩子的一家都在等他们，家里的什物都被收拾了出来，堆在院子里，女人揽着儿子的肩膀，站在男人身后。

　　男人蹲下，戳戳金希澈的脸，
　　“格格，你家房契在哪放着呢？”
　　金希澈不说话，背着弟弟退了一步，男人很没有耐心，问了两遍直接耳光招呼，扇的金希澈鼻子往外蹿血，金希澈恶狠狠的盯着男人，一言不发。男孩子挣脱了他娘的手，跑过来，一把推倒他爹，护在金希澈身前，大声的说，
　　“不许欺负人！”
　　他爹抬腿就把男孩儿蹬了出去，
　　“他妈的，敢动手打你老子了！”
　　男孩子爬起来又扑过来，挡在金希澈跟前，
　　“你再耍横，我就到公所去告你！”

　　其实房契在两个孩子手里是没有用的，东北人一家顺理成章的成了新的主人，金希澈哥俩只能把后院的牲口棚改了改，晚上四面透风，金希澈把能盖的都堆到俊秀身上，哄着他睡后，便一个人坐着发呆，想着他那早死的爹，想着心狠的娘，想着合芳斋的点心和便宜坊的鸭子，想着以后的日子，想着想着，就靠着木桩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蹲着，我盖着他的棉袄，他还递给我一个粘豆包。他说，格格，别怕，有我呢，没人敢欺负你。”
　　金希澈无声的笑起来，
　　“那时如果没有他，我说不定就跟着我娘去了，撇下俊秀一个，迟早也是饿死。”
　　金在中翻了个身，突然想起崔始源的话，便问，
　　“后来呢？他怎么去了日本？”

　　那时，北京城包养戏子是风气，有头脸的人都养戏子，有头脸的戏子也都被人养。
　　起先给人配戏时，金希澈还没什么名气，瘦瘦弱弱的跑龙套，他从心里很羡慕那些有人包养的头牌，每次散戏总有人把银子砸成饼送到后台，一送就是一笸箩，常常是几家比着送。头牌们就笑着卸妆，最多眼睛瞄一下，也不说什么。金希澈发现，竟然男人得的钱，比女人多。

　　金希澈卸完妆，就在后台门后杵着，直等到韩庚出现，从怀里拿出两个粘豆包，笑眯眯的说，
　　“饿了吧，快吃。”
　　金希澈一手拿着烫手的豆包，一手被韩庚攒着，嘴里还埋怨，
　　“今天怎么这么久？下次再这么晚，我就不等你了。”
　　韩庚抬手揉揉他的头发，
　　“我妈刚蒸好，一掀笼屉我就偷了俩，赶紧来找你。
　　金希澈的心里和嘴里一样甜，可还是会说，
　　“再这么晚，我不等你了!”
　　韩庚对他的脾气不以为意，
　　“不等我你等谁啊，这么黑的路，你又不敢一个人回去。”
　　金希澈囫囵塞下豆包，扭过头，看着那些掌着大灯笼的轿子，心不在焉的说，
　　“我要想有人接，还不容易。”
　　话音刚落，就被韩庚抱在怀里。金希澈印象里，那时的天都很冷，只有韩庚的怀抱是温暖的，韩庚讲话时吐出的气也是暖融融的，带着豆沙的甜味，
　　“格格，我会赚很多钱，好好养你和俊秀。”

　　秋去春来，金希澈一天天长大，第一次挑大梁，唱的是《生死恨》。也该着金希澈出头，一出生死恨，在北京城一炮而红，金希澈三个字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说不上大红大紫，但也小有名气。
　　有一次，在一家显贵唱堂会。竟连唱了十三场的《生死恨》。那也是第一次，金希澈知道要被人花钱养是什么滋味，银子砸的饼送到客房，老班主嘬了一口茶水，看着欣喜若狂的金希澈，
　　“你自己想清楚，踏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金希澈把银子翻的哗啦啦响，却没有出声。晚饭的时候，又送来了两笸箩，如意班的人都眼红，多大的角儿都挤过来看，三笸箩银饼不算多，但大家觉得金希澈不配。老班主说，
　　“差不多了，行与不行要给人家一个话儿。”

　　金希澈很想点头，白花花的银子，能干很多事情，能再租一个院子，俊秀也可以去上学了，可是他的头点不下去，因为满脑子都是韩庚温和的笑，
　　“格格，我会赚很多钱，好好养你和俊秀。”

　　金希澈得罪了袁世凯二公子袁克文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之间对这个梨园新角的议论更盛了些。后来生死恨成了如意班的常演剧目，金希澈就三不五时收到银饼子，他也学着别人，笑一笑，仍旧站到后门口等他的粘豆包。

　　金希澈知道韩庚是个很出息的人，特别是韩庚被北洋大学堂破格录取，他打心眼里高兴。
　　临别那晚，他睡在韩庚的屋里，紧紧搂着韩庚的脖子，韩庚的汗水落在他眼里，蛰得他泪流不止，身后猛然传来撕裂的痛楚，金希澈一张嘴咬在韩庚的胸口，他知道韩庚一直喜欢他，但那一次，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也一直这么喜欢韩庚，少年时的缱绻温柔，未来的憧憬希翼，全部都随着牙印刻在韩庚身上。

　　刚分开时，两人常有书信，金希澈不会写信，就抄戏词，一抄抄一夜，金俊秀就蹲在旁边，看着看着就滚倒在稻草上睡着了。偶尔韩庚还会寄钱回来，金希澈都小心收好。正当他觉得自己今后的日子，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韩庚突然断了联络。最后一封书信上，只说要去很远的地方，请希澈等他，无论希澈怎么去信询问，都如泥牛入海。

　　金在中看着金希澈从箱子里翻出一块手帕，打开里面是两角碎银子，
　　“就是当初寄给你的？”
　　金希澈笑，金在中摆弄了两下，他对钱没什么概念，傻傻的问
　　“那时也不算少了吧。”
　　金希澈还是笑，
　　“他们都说我很有股子歇斯底里的劲头，我一直不承认，现在想想，的确是这样。我居然单枪匹马杀到天津，找到了北洋大学堂。”

　　金希澈在学校的布告栏里看到了韩庚的名字，别人告诉他，这是去英国留学的名单，出发的日子就是今天。
　　金希澈疯了一样的往码头跑，他知道英国，他听人说过，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为什么韩庚要去那里，什么是留学？为什么要舍弃他和俊秀。他一边跑，一边问自己，但是没答案，他必须见到韩庚。
　　码头上送行的人很多，人挤人，希澈大声喊着韩庚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应他，船上的学生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金希澈喊得喉咙都哑了，他要冲上船，被人拦住了，他就沿着船舷来来回回的喊，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巨大的汽笛响起，盖住了金希澈的哭声，他没能找到韩庚，他知道这船要把韩庚带去很远的地方了。
　　他坐在地上，嚎啕着。
　　“那是我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刻。”
　　金希澈说这话时，却很平静，夹着一只天鹅牌的卷烟，烟雾袅袅婷婷，遮住了他的轮廓。

　　“后来呢？”
　　金希澈停了一阵，才说，
　　“这个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没有后来。”
　　“我是问你呢，还有俊秀。”

　　金希澈勾起嘴角，
　　“我？继续唱我的《生死恨》，后来又开始唱《贵妃醉酒》、《拾玉镯》，还是很多人会送银饼子来，我……”
　　“你收了？”
　　金希澈招牌式的笑容有瞬间的停滞，
　　“嗯。我不过是个戏子，学什么三贞九烈。早要能看开，也不至于把俊秀卖了。”
　　“是你卖了俊秀？”金在中吃了一惊。
　　“不然怎样？难道看他饿死。”

　　没有了韩庚，那家院子金家兄弟肯定住不下去了，金希澈和如意班签的是死约、卖身契，头十五年，一个子儿也拿不到的，也就自己能糊口，根本养不起金俊秀。韩庚走了以后，金希澈大病了一场，好玄没死过去，俊秀跟着挨饿，饿得皮包骨头。老班主劝他，
　　“卖了吧，好歹能吃口饱饭。”

　　后来金希澈想通了，也晚了，他像是发狠一样折腾自己，什么人的银饼子都收，什么下作的堂会都接，只要愿意花钱，都能把金希澈弄到床上去，金希澈会喝很多酒，烂醉以后，耳边总是响起韩庚温暖的声音，
　　“格格，我会赚很多钱，好好养你和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