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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三十章 ...

  •   可惜很快,郑棠意识到她笑得有些稍早。

      纪氏此局在于两个目的,一者为动摇她与官家本不存在的信任,二者为逼她自断党羽。

      朋党均非要害,而官家的态度才是致命的。

      世上从无能左右皇帝蒙骗上殿的奸臣。若一臣下当真能任意摆布君王,那往往数年后,这个臣子将被歌颂于开国之君,不二之雄主。

      凡奸佞之徒,都是皇帝丢出去背负骂名的棋子,这便是君与臣。

      做臣子的,选择总是有限的。

      要么拉帮结派,聚众以求自保,被称为清流,一辈子不得重用。

      要么只能依附于皇帝,替皇帝做她要做而不便言说之事,将把柄交付与官家之手。

      用你的时候,是贤臣,不用你的时候,是佞臣,再进一步,事情办砸了,那便是奸臣了。

      官家当然看出纪氏的目的,先帝的四女一子中,数此女最机关算计——否则,官家也不会穿上这一袭藏蓝冕服,腾龙花样步摇衔珠十二,高坐明堂珠帘之后。

      纪氏此局拙劣,但她抛出去的替罪羊亦然拙劣,查与不查,只在于官家一念之间。

      官家对科场之事不再做论,忽然提起江左十里行与华裳坊,“郑爱卿应当知道去年秋江南道所奏之事,去年妖风大作,自港口码头长驱而入,各商行货船损毁无数,而今三月桃花汛在即,运河湍急,待四五月份安稳时候,各地商货向北向南或远出重洋,又需船只运往。”

      陈朝国库空虚,此刻全靠商行来往与港口出入船只的重税勉力维持,况官家正位之刻,又大兴封赏,可能内库也掏不出钱了,因此官家盯上了商贸。

      “依臣拙见,”郑棠戳破了官家的打算,“自然先帝之耻永生永世当不可忘,官家记挂姐妹亲情也是应当的,但此刻非大兴兵戈之际。”

      官家想要她建议筹款贴补商家。

      国库空虚,哪来的钱?

      那便只能再对农民加税。

      怎么加税,只能假惺惺的做样子,打出新名,将税款藏在新举措之后。

      只需要三五年,百姓就能品出味来。

      这个建议要经她之口,来日她的声名自此将毁于一旦。

      她权衡着值与不值。

      在她这把年纪和这个官位之上,不存在伯乐也不存在士为知己者死,只有值,与不值。

      而为了官家,那是不值的,因为她不知道官家究竟能做多久的官家。

      倘若女子这么容易便能堂而皇之以女儿身在世间行走,她也不必做此男儿装扮,方得机会登科高中。

      世所不容就是世若不容。

      先帝兄弟众多,只要有一个打出旗号,那便是摧枯拉朽之势,无力阻挡。

      而且官家行事任性又善变。

      原官家与纪愉议定,戾太子是病逝,本还为这个昙花一现的官家拟了谥号,只是没出一年半载,官家便公布戾太子四十八条罪状,本着姐弟之情,废其为太子,改葬皇子陵园。

      至于北边信朝,官家的态度更是一日三变,先是要处死太常长公主,栽赃晋阳王,再兴北伐,最后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反倒给了信朝官家削藩的机会,造成如今信朝重军驻扎边界,是否意欲南下还尚未可知。

      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女扮男装之事,也是有自己所必行之事,才暂时做卫氏之客卿。

      卫清歌见郑相支吾而言它,又环视群臣,此刻窗外大雪纷飞,让她一时心生四面楚歌之感慨。

      她觉得父亲不配当这个皇帝,但总有为了往上爬的臣子,替父皇扛下一切罪状与失职。

      自然,她瞧不上这种佞臣,这种臣子确如飞蛾一般,扑火后焚烧殆尽。

      但她坐在此处,群臣的功利一目了然。

      她能理解郑棠。

      因为她也不知道她这个官家能做多久。

      她都不知道,郑棠大概更不知道下一任皇帝到底是姓卫的藩王,还是姓纪。

      只是,她要办成的事,一定要办成。

      她转眼望着纪愉,谈起诬告之事,“科场之事乃一国之本。”

      纪愉当即出手,切中郑棠爱徒,暗示心腹丢出萧光白。

      此刻郑棠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舍弃萧光白,要么当这个奸臣。

      若郑棠别有火中取栗的盘算,她必须保萧光白,做例子给追随者看,此刻又必须扛下奸相之名,自绝于其他算计。

      倘若没有,郑棠会丢弃萧光白,以保自己全身而退,至少今日她可将科场闹剧收尾。

      如纪愉所料。

      “启禀官家。”郑棠屈服了,他舍不得萧光白,出面做保,提议新规十七,雷厉风行,出手狠辣,当得起铁面丞相之名。

      萧光白官居直隶道京兆营都督,是郑棠立身之本,而萧光白所节制的京兆营又是纪、徐、郑、陆诸家立足之本。

      死一个安平公主,官家借题发挥,办了一个陆家,吞下陆家余部,以此荣登大位,但其余三家仍在,提一次萧光白,除纪家外,徐、郑两大世家也不会轻易让郑棠蒙混过关。

      只是不知道萧光白之后,这一职务会交给谁。

      官家确无可用之人。

      而她不通军务,看得见这个职位,却又做不了。

      她绝不能让这个职务落在兄长或父亲手里。

      父亲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卫清歌自然旧事重提,又说起太常长公主。

      倏然间电光火石一瞬,她想到了一个合适人选,既成全了官家思慕长姐之情——她也不知道官家对卫竹庭和卫曼音她们两个到底还有几分姐妹亲情,若说官家顾念亲情,官家又割舍了次姐,若说官家不顾惜,却又屡屡为了这两个姐姐想要北伐信朝,又解决了郑棠对直隶的控制。

      大概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死了安平公主吧,纪愉心想,这才惺惺作态,牢牢抓着这两个还在世的姐姐不放。

      她成全了卫清歌,“不如请太常长公主省亲。”又提及并暗示,“信朝诸妃所出之女,皆从宫规,退宫从母。”

      将此话说出口后她心里回荡着顾虑。

      其实她有点拿不准太常女儿的身份和处境。

      从玉牒与通关记录上看,太常的女儿名叫云菩,没有姓卫。卫虽然是陈朝国姓,可信朝大概不会在乎陈朝的姓氏尊卑。

      而且,从时间和出没的地点上看,只存在两种可能。

      要么云菩是信朝太常皇帝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心腹重将,重权在握,至少是监国长公主;

      要么云菩在信朝的名字读起来就是栋鄂茉奇雅,为了行文方便,隶书写作云菩。

      不管哪两种可能,这个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但至少这是一个官家与其他世家都能接受的局外人,因为就算信朝真的放太常长公主回来,纵算云菩随行,也必不会久留。

      如果她就是栋鄂茉奇雅,那这一行为太冒险。

      如果她是栋鄂茉奇雅的心腹,那更没必要为陈朝效力。

      安平的女儿其实更合适,可官家恨透了陆氏,绝不可能启用纪鸯——从官家把陆柔嘉名字改成纪鸯来看,至少态度是一个姓陆的人都不能在宫中和朝野出现。

      至于云菩,当然官家也是恨信朝的,但这个女孩与陆翁主不同之处在于,她不仅长得像太妃,还只似太妃。

      至于陆翁主,她长得太像父亲。

      官家心满意足的退班,轻拿轻放,就连萧光白,实质上也只是脱了官身,不痛不痒,连个人都没死。

      但这不影响郑棠那个伶人似的老男人对她冷嘲热讽,隐晦地暗示她通敌。

      小肚鸡肠的男人玩味地说,“想来,你出使信朝之时,定与和缓翁主相处的甚好,主宾得宜。”

      她记挂母亲的病情,赶着回家,没心情跟这个老男人纠缠,只是一颔首,“慢走。”
      #
      云菩至此刻顿悟。

      这两个世间就是极其相似。

      因此,绝对不要做和前半生不一样的事。

      一旦做出截然不同的举动,后果是一切将变得复杂。

      她只做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天太冷了,懒得出门,但昨晚她的晚饭是萨日朗家吃剩的烤猪肋排——萨日朗冻了一整个冰窖的肉,吃到快过阴历年都愣是没吃完,这导致萨日朗开始向亲朋好友赠送她不喜欢吃的肉,装烤肋排的大盘子在她家。

      下了早朝时萨日朗跟她要,可这几天她刚搬完家,怪累的,只想窝在家里,于是叫娜娜来拿。

      娜娜和她不一样,她是写做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独生女实则是孽种,但娜娜那是真的独生闺女,这导致叫娜娜跑腿的下场是萨日朗自己顶着鹅毛大雪来了。

      萨日朗对诸葛文很好奇,没多久功夫她们两人竟然搭讪上了。

      别看萨日朗说中州官话只会读偏旁,可她能讲一口流利的苏白。

      偏偏诸葛文祖籍在松江。

      萨日朗这就遗忘了来此的目的,拿筷子和碗坐下了。

      云菩拿这些十里不同音的方言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零星听得懂一两个字,却又无法解释这些字出现在语句中的意思。

      她端着粥,盯着桌子上的毛豆壳,壳越来越高,她炒的咸菜毛豆里毛豆越来越少,渐渐地,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大头菜,而且这两个埋汰人默契地把毛豆壳堆在桌子上,而不是扒在盘里。

      此刻,她最后悔的事就是仿照着拜占庭的风格,把新房叠成两层,正厅旁边设了一个饭厅,按南洋风尚,摆了个大大的桌子。

      这给了萨日朗可趁之机,要知道,平时萨日朗是嫌她家那裂了的小桌子,绝对不会拿碗坐下来的。

      于是她起身,给每人都发了张纸,说,“把毛豆壳放在这上边。”

      萨日朗听得懂茉奇雅那弦外之音——未免过于明显,“你是有多嫌我。”她说。

      茉奇雅是一个倔强又爱面子的小姑娘,登时脸挂不住了,连连说,“没有。”

      “你家从来不擦桌子吗?”她拿纸擦了擦手。

      “这是新买的!”茉奇雅辩解道。“是从暹罗买来的。”

      “卖棉花的送你的吧。”萨日朗敲敲桌子,她心里有了个估价,这些家具统共加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两,遂没搭理茉奇雅。

      她还是觉得中州人家里的事很稀罕,“都是你自己生的?”

      她阿娘和她这一辈时东之东只是一个勉强能维系温饱的小部族,冬天只能吃栗子或番薯粥,当她难以下咽时,阿娘会告诉她,在过去,遭遇雪灾没办法出门的艰难时候,冬天里全部族的孩子分吃一碗粥羹,有几次轮到自己时,只能舔舔碗,尝一尝残留的米味。

      那时最常谈论的就是祖辈在中州享受过的美食与华服,最常谈论的就是江南水乡的繁华。

      说到此,往往都在咬牙切齿地恨着那个逼迫祖辈背井离乡来到北境的福王,那个男人满嘴儒学礼教,无耻地要她们祖辈把自己一辈子呕心沥血赚的一点点微薄钱财,全部让渡给家里的男人。

      因此,她还憧憬着江南的三秋胜景与十里荷花,好奇着中州的一切,也憎恨着陈国卫氏和卫氏的子子孙孙——虽然卫竹庭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可她还是姓卫。

      她对卫家的烂糟事一点兴致都无。

      但另一个女将军家里的遗闻轶事就好玩多了,尤其,这个女将也生养过,她们能聊到一起去。

      “只有两个是我的。”诸葛文说,“生完二娘后我就觉得牙松了,坐一会儿腰就僵硬的不得了,也不敢再要了,但我一直都想要很多很多的小孩子,所以我给他置了几房妾室,面子上大差不差,家里也热闹。”她问,“你自己带着娜娜?娜娜说她父亲过世了。”

      “没办法,孩子不能没有阿娘。”萨日朗委婉地透露些许过往,“我只能带着娜娜。”她扒了盘子里最后的毛豆,茉奇雅的厨艺只能做点下酒小菜,凡是正菜,味道都不太行,“娜娜可依恋我了,都过产期一旬了,娜娜就是不想出来,没办法,找萨满算了个时辰,把她剖出来的。”

      诸葛文是一个爽朗的女人,不像绝大多数的中州人一般扭捏,虽然她自己会自贬自己为粗鄙人,可是攀谈起来就是比那个奇怪的宫娥舒服。

      诸葛对这个话题没有像大部分中州人一样流露出“你怎么公然说这种事”的愕然,只是莞尔,“那按你这么说,我家二娘一点都不喜欢阿娘,我生她的时候可快了,两个时辰她就不要我了。”

      但话不能说多了,说多了就总能牵扯到茉奇雅的谎话。

      茉奇雅那从来都是谎话张嘴就说,不打草稿,甚至,还能把细节编的有鼻子有眼,因此只要旁人买账了茉奇雅所述之事的细节,往往对她的说辞深信不疑。

      要是茉奇雅从文,她敢说双双之后保准就是茉奇雅这个大奸臣,从武那只好捏着鼻子称一句确实如此,兵不厌诈。

      可她不知道茉奇雅都编造了些什么玩意。

      茉奇雅对自己那岌岌可危的谎言一无所知,她把酸奶倒进了青提和剥皮后的葡萄里,瞪着一双灰眼睛,左顾右盼。

      她含糊着说,“确实,是我的门生。”

      “她是个怎样的人?”诸葛将军问。

      信国的安郡王却在此刻支吾难言,长久沉默后说,“个子不太高,但不过跟你们比好像还算高。”

      成芙抬眼。

      引她留心的是安郡王鬼使神差的一句,“主要她娘个子比较高。”

      “所以,”诸葛将军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从安郡王的含糊的态度再到承平副君旧部对新皇的拥护……

      答案不言而喻。

      茉奇雅非庶妃所出,是金墨副君所出之女——只是并非金墨与前一任金帐大可汗所诞。

      这也解释了为何新皇只追赠了鸣岐与承平这对夫妇,却对自己名义上的父亲避而不谈。

      “那她待你倒是很好。”诸葛将军消息总归是灵通的,她关心着朝野的动向,旁敲侧击询问起云菩。

      云菩摇摇头,“一般般。”她说,

      “尊你娘做皇太后了。”

      “太后又不值钱。”云菩是一个惹人怜的小姑娘,吃饭前睡了一觉,还有些女孩子刚醒时的娇憨,嗓音很甜,什么话从她嘴里吐出来就是软绵绵的。

      “你满脑子的离经叛道。”诸葛将军实则不置可否,只是嘴上随口一说。

      云菩觉得诸葛文好笑,但也不想跟诸葛文纠缠,“我没读过书。”她说,“都不曾读过,自然也谈不上离经叛道。”

      正巧萨日朗起来续水,她顺手举盏蹭了个水。

      收回手的刹那,她觉察到成宫人眉心一跳,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

      还好琪琪格也举着杯子大喊:“阿姨,我要玫瑰露。”

      成芙视线垂下的那一刻,这个破绽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随后素言冒着雪来找萨日朗——当然,来了她家就直接变成找她了。

      “我们出去说。”她在素言进屋的那一刻截住了要换木屐的素言,把她拽了出去。

      成芙注视着跟在云菩身后的直隶总督兼提督内城步军内卫统领赫连素言。

      信国采取和陈截然不同的官制。

      无论官名与品阶怎么变化,含义是相同的。

      比如直隶总督。

      再比如内城提督。

      一旦身兼二职,证明这是帝王性命相托的心腹。

      她听不懂信朝的语言,可她在这里呆了近一个多月,她能听懂问句结尾固有的那个词——虽然她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但她清楚,只要出现了这个词,这句话就是问句。

      而且信朝对低级将领的尊称发音近似姐姐,对高阶将军的敬语相近于孃孃,对妃嫔的称谓发音是妈妈,但唯独对两个人所使用的敬语中出现了和官话一样字正腔圆的娘娘。

      一个是茉奇雅,一个是金墨。

      在这间别宫居住的时日,她觉察到所有客人与云菩的朋友都选择了直呼云菩的名字,没有称呼云菩为公主——想来信国文字中应该是有这个单词的,也没有像称呼其他将军一样,称云菩为孃孃。

      赫连总督与云菩攀谈时反复地用着问句,这表示她并不是代表太常帝来吩咐云菩一些事,也不是传话与商讨。

      很像一种询问。

      云菩说话声音太绵软,无从判断她的态度,跟谁说话都像在撒娇。

      但赫连总督还是仓皇脱口而出一声娘娘。

      登时,她想起安郡王的那句“她娘个子高。”

      不由自主的,她目光落在太常长公主身上。

      长公主随了太妃,个子是极高挑的。

      “云菩。”她从堂屋里穿出。

      云菩回眸。

      有时要留成芙一命是极其艰难的事。

      就如当年丢成芙出去如此水到渠成的原因和成芙本人极短时间内能得罪满朝文武的绝大多数脱不了关系。

      成芙是一个正直的女人,极其耿直。

      她不会将疑问存在心里,只会开口两个词,五个字,“栋鄂茉奇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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