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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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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初秋,夏日的暑气还没有完全散尽。
静尘院里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几只秋蝉,扒在院中的金桂树枝头,“吱呀吱呀”地高声叫唤个不停。
大丫鬟金珠打着灯笼在树下绕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到它们究竟藏在哪里,气得忍不住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偏生大晚上的来扰人!”
话音刚落,身后半开的花窗里便传出一道带笑的清亮嗓音。
“真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惹恼咱们珠儿姐姐!看我这就过去亲手将它们捉了,扔到锅里炸酥了给你当零嘴!”
吃?金珠想到蝉虫可怖的长相,登时感觉后颈发毛,搓着手臂朝后嗔道:“小姐!您能不能甭什么都想到吃呀!”
伴着屋内清脆悦耳的笑声,一阵风忽而穿过开得正盛的金桂树梢,吹开半掩的花窗,露出窗前灯下一道纤细的倩影。
睫似蝶翼,眸若星辰,小巧的鼻尖落了一点俏皮痣,因笑而微张的红润嘴唇如同春日枝头晶莹饱满的樱桃,无端诱人采撷。
正所谓“舟中看霞,月下看影,灯下看美人”。
即便是自小跟在沈如星身边伺候的金珠,也仍被这灯前月下的美色给晃了眼。
晃人心神却不自知的沈如星却心无旁骛,低头盯着自己手里的账册,“噼里啪啦”拨弄算珠的动作没停。
那算盘只有成人女子巴掌大小,却是由纯金打造,周身没有什么花哨的纹样,只横框底部角落刻了“阿蛮”二字,大抵因为时间久远,字体边界已经有些许模糊。
少顷,最后一颗算珠拨下。
确认账目核算无误,沈如星捞起算盘,利落干脆地两下便将所有算珠甩回原位。
金珠撞击梁档,声音噼啪清脆。
沈如星漂亮的杏眼随之弯成两枚月牙。
果然,任那丝竹之声再如何悦耳,也总比不过这金银碰撞来得动听呀。
“珠珠啊,你和翡翡将来招夫婿的银子,我可是备足了!到时你俩看上哪家的俊俏小郎君,小姐我亲自上门去给你们提亲!”
金珠听了,脸霎时比手中灯笼还红上几分,手急急撑在窗台上,简直恨不得立刻翻进屋里去捂自家小姐的嘴。
沈如星歪着脑袋往旁边躲,正想再逗弄她两句,那边银翡匆匆走了进来。
“小姐,侯爷已经回了默竹院了。”
沈如星闻言,利索地将桌上散摊开的银票和房契归拢到一处,放进手边箱子里,又将金算盘压在最上面,合盖上锁,递给银翡收回原处。
同时吩咐金珠去小厨房取一直温在灶台上的人参鸡汤,自己则对着镜子飞快绾了一个古板老成的妇人髻,又从屏风上取下那件深紫色的对襟外衫穿好。
等主仆三人提着灯笼、拎着食盒踏出院门时,沈如星抿唇敛目,俨然一副谁也挑不出错的老派宗妇模样。
想到不日就能离开,沈如星看着沿途的景色,都觉得比平日里更动人几分。
本就是承袭百年的国公府,自萧诀十七岁单骑闯敌营立下赫赫战功一举封侯后之,萧家一门两公侯,更是显贵无两。
府中的池塘假山、花木亭台,就连脚下踩着的一颗石子儿,都是用真金白银堆砌而成。
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巧。
沈如星一边缓步朝萧诀所在的默竹院走,一边悠悠赏着夜景,心里则在琢磨自己前些时候找人在江南置下的那幢三进大宅院。
选址闹中取静,依山傍水。
最最令她满意的,是建造之初工匠引后山上的温泉水,在后院搭建了一个室内汤池。
可花了大价钱呢!
虽花园造景还尚未全部完工,但等她拿到和离文书南下安置,届时尽可以借鉴借鉴这公府里的景致布局,又可以省下一大笔工匠设计的银子!
沈如星越想越乐。
于是当她坐在默竹院中,看到萧诀那张像被人欠了八百万两的臭脸时,都难得没有腹诽,反倒心中升起一点微末的可惜。
毕竟是蝉联多年盛京梦中情郎排行榜榜首的郎君,坊间人人称道的玉面将军,萧诀的相貌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出众。
芝兰玉树,神采英拔。
单是放在席间看着,都能让人多用上一碗饭呢。
抱着如今看一眼便少一眼的心思,沈如星没忍住,盯着萧诀狠瞧了好几眼。
俗话说得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若是进程够快,她可能赶明儿就能走,那此刻多看的每一眼都是赚到啊!
沈如星心里头算盘打得啪啪响,殊不知她这副模样落在萧诀眼里,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沈氏今日有些不一样。
萧诀摩挲着指尖的白玉棋子,这样想。
萧沈两家的婚约,是祖辈的遗愿,无关乎其他。
萧诀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毕竟沈如星自嫁进来后便一直规行矩步、谨小慎微,她不争不抢,日常守在静尘院的一亩三分地里,就像一道落在人身后的影子,几乎引不起别人的注意。
可今天……
萧诀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瞥了沈如星一眼,不禁蹙眉。
她的目光,似乎有些过于灼人了。
而那厢沈如星自觉看够本,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回身从金珠手中接过食盒,示意她们先行退下。
两个丫鬟得令,默默垂首退出院子,而萧诀的长随王奕却仍旧雕像似的立在旁边不远处。
沈如星等了等,见萧诀一心琢磨棋局,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打算,只得挂上一抹假笑先行打破沉默:“祖母昨日又着人送来一根百年老参,我特地让厨房拿来煲了鸡汤,侯爷受伤初愈,用了正好。”
萧诀自沛城回京后,便一直待在默竹院养伤,后又新上任都督府,诸事繁缛,算下来已有将近三月没去过后院了。
今日才将将松泛些,沈氏便得了消息,借着祖母和送汤的名义过来请他了?
想到这里,萧诀眉心不由皱得更紧。
沈如星从前最令他满意的一点,就是从来不做那些后宅邀宠之事。
沈如星却以为他是被棋局难住了,只想快点商议好和离了事,干脆取出碗送到人面前。
她瞧了眼萧诀身后仍旧不动如山的王奕,将汤碗往前送了送,低声道:“妾身有点私事,想和侯爷单独说。”
萧诀心中不耐,本想直说自己还有正事要忙,让沈如星带着东西回去,可又想及对方毕竟是他正妻,总该多留一分体面。
他脸色又沉了两分,将手中的棋子往白玉罐中一抛,身后王奕便了然地无声退了下去。
沈如星客客气气将碗搁在萧诀面前,并不在意他的冷淡。
嫁进定国公府后半年,她便知道了萧诀有一位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的表妹。
虽不知这几年萧诀为何一直没有让她腾出正妻之位,但那位林表妹如今住在府里迟迟未论婚嫁,想必是早晚有这一天的。
这也是沈如星笃定萧诀会同意和离的原因。
然而,尽管大祁女子的地位相较于前朝而言大有提高,不仅废除了裹足的旧俗,婚姻上也更为包容开放。
但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仍须得男方同意后写下放妻书,才能提交官府受理。
因此,有求于人的沈如星今晚这才一改平时在萧诀面前唯唯诺诺,特特赶过来送汤又赔笑。
她早就想好了,若萧诀觉得现下时机不合适,她可以带着放妻书先行称病离京,绝不留在府里继续碍他们的眼,等适宜时再公布就好。
默默在脑中将话术再度演练了一遍,沈如星清清嗓子正欲开口,坐在对面的萧诀却倏地从石凳上弹射而起!
只听“咻”的一声,一支闪着寒芒的利箭破空而来,划破萧诀的衣袖,直直将桌上的食盒射飞了出去!
事发突然,沈如星脑海中一片空白,听到萧诀的高声厉喝后才猛地回神,第一反应就是——
跑!
贼人显然是冲着萧诀而来,跑得离他越远就越好!
第二支箭、第三支箭紧接着落在萧诀脚下,扎在地上还嗡铮作响。
沈如星收回视线堪堪稳住心神,扶着桌子站起来,拔腿便往萧诀反方向的树下跑。
那棵老梧桐树干足有二人合围粗细,树冠也长得极为茂密,投下来的大片阴影能够很好的帮人隐匿身形。
却不想萧诀竟也和她想到了一块去,腾挪间避开紧追的飞箭,便朝她电射而来。
沈如星感觉小臂一紧,听到萧诀冷泠泠的声音。
“不用慌。”
沈如星:……你离我远一点我才不会慌啊!!!
能不能讲讲表面夫妻的道义?被追杀就自觉一点啊,和从前一般各过各的,大难临头各自飞不好吗!
守在院外的王奕、曹方等人这时也带着侍卫冲了进来,和从檐上跳下来的贼人缠斗到了一起。
萧诀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长剑,沈如星只听到耳畔一阵叮当作响,脚下便应声散落数支折断的箭羽。
没过多久,周遭的打斗声便停了下来。
被萧诀拉扯得晕头转向的沈如星满头冷汗,手脚发软,只能捂着起伏的胸膛大口呼吸。
萧诀原本要去处理后续事项,看到她这副模样,脚下一顿又停了下来。
心有余悸的沈如星此刻只想赶紧回去喝碗安神汤,躺下来好好睡一觉,根本没有心力再和他装模作样互道关心。
她喘了两下,正要告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惊呼出声——
“侯爷小心!”
沈如星闻声一震,扭身就想往后跑,以期离萧诀远一些。
却不料她惊慌之中不争气,意外踩到脚下裙裾,竟直直朝身前人扑了过去!
周遭的声音一下子如潮水般退去。
沈如星甚至看清了萧诀骤然紧缩的瞳孔里,自己倒映出来的影子如同落叶一般往下滑落,又在中途被人抱住。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
沈如星有些茫然地低下头,看到半截穿透她胸膛的,染着血的黢黑箭头。
她用尽全力抬起头,死死盯住萧诀,简直恨不得狠狠给他一拳:“我……你……”
萧诀一怔,旋即有些生疏地握住沈如星抬到半空中的手,哑声道:“我知晓……沈氏,你的心意,我都懂得。”
你懂个屁!
我他娘的都快气死了!你个扫把星!!!
沈如星满肚子秽语说不出。
想到自己那个带温泉的大宅子,还有这些年攒下来的庄子、铺子,以及没能来得及花的金子、银子,她气得呕出一大口血,最后心有不甘地闭上了眼……
“沈如星——!”
沈如星猛地睁开眼。
触目却是头顶一方绣着云纹的红锦帐,哪有萧扫把星半分影子?
她遽然从床上坐起,胡乱扯开里衣看向胸口。
没有箭,没有血,也没有洞。
干干净净,平平整整。
沈如星重重吐出一口气,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
她掀开床帐探出头去,正要出声唤金珠和银翡,视线扫到外面的摆设却忽然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对劲,只是脑袋还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前头传来“吱呀”一声响——
只见银翡板着小脸按着门立在一侧,金珠急匆匆过来给她拉内间的屏风,以免她身穿里衣见外人有所失礼。
而她那穿得花枝招展的继母文咏梅,正亲亲热热地挽着一位妇人的手臂提步往屋里走,身后还跟着一脸不情不愿的沈如娇。
这莫名眼熟的场景……
沈如星脑子一懵,旋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她这是——
回到四年前出嫁那一日了?!那现在说不嫁还来得及吗?
与此同时,定国公府默竹院。
刚刚醒转过来的萧诀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沉默半晌,低头看向自己虚握的右手,怔怔呢喃:“沈如星她……竟如此心悦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