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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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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只莲妖,生长在湖心。夏天的时候,这碧湖是无尽的清香与红莲,四野全是青葱的树。一步一莲,一步一叶,所有的莲都是妖媚而娇俏的红,唯她不同,她是这十里红莲中唯一一朵白莲,白得有些愚,白得有些木讷。待到满湖的红莲妖都可以飞出碧湖去徜徉红尘美景之时,她却还是只能张着翅膀在湖心打转。连她的青蛙朋友都说,本来就比不上那些嚣张的红莲妖,怎么还这么不争气。颇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她是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的。那个孩子随一身忠骨遭到贬黜的父亲迁到湖畔,那个曾叱咤官场的失意的中年男人因见了这满湖灼灼的莲,便将他的鸿鹄抱负转为泛舟游湖的闲情逸致。他结着短褐,带着他可爱的儿子,摇一支桨,摆一只舟,煮一壶酒,微雨时戴着箬笠。那个小孩老是爱趴在船边伸手去抚摸那些红莲,他只触不采,等到指尖浸满了清香,他就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去给他父亲闻手上的荷香。父亲笑着说,“这是个赏莲的好法子,只是别掉下去了。”后来游湖的时候孩子无意发现了这唯一的白莲,便惊喜地叫起来:“爹爹,这里有一朵白莲!”他父亲也忍不住对着水面那一朵像云像雪的莲啧啧赞叹,“开得真是好看。”
接着湖心里就会有一声铃儿般的笑声,可能是风声吧。
孩子好像很喜欢那朵白莲,他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都来看望他的朋友。他看她与天边的朝霞相映,他看她浸在朦胧的夕照里,他看她浑身挂满珍珠似的露水,他看她在霏微的烟雨中氤氲的影子。他对她说心里话,从很爱很爱他的父亲到今日发现了两只斗架的蛐蛐儿。
而那只莲妖,就坐在一朵碧绿的圆叶上面,看孩子趴在船边低头与莲花倾诉的认真模样。她的裙裾被夜风吹起,风散时就落到水里。
那个孩子长大了,那只妖还是那只妖。
“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有一天他说,“我想离开。”
她想劝他,想告诉他红尘的艰难,告诉他名利羁勒人心,虽然这只妖也不曾到过人间,但她笃信着那些历世归来的红莲妖们的真理至言,然而她却不能开口,她不会说话。
那位父亲已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老人,他苍苍的须发与颤巍巍的手已经无力阻拦儿子的前行,他只得在孤灯下尽力为儿子准备冬日的寒衣,提点他年轻人在外面不可太锋芒毕露。
那只妖找到了沉睡在湖心底的一节老藕,一个见识丰富的老者,她用半生的修为换来了说四个字的机会。
“只有四个字,用了可就没有了。”老藕深邃的眼望着她,深情地抚摸着她的背说,“别把这唯一的一次弄丢了。”
启程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六,一个满月的晚上,少年背着包袱从藕叶深处把船划出来,他父亲苍老的面容消失在密密挨挨的圆叶之后。他将这船从湖的此畔划到彼畔,不曾想遇见了一个坐在莲叶上的姑娘。
那一片莲叶被夜风吹得似烛影般摇曳,那个姑娘也随着莲叶左摇右晃,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
他很吃惊,但并不害怕。他也读到一些谶纬之学,他只是吃惊这姑娘到底是有多轻。
那个姑娘发现了他,不意外,不逃开,仿佛她等在这里,就是为了使他发现她。她的眼神清得像水一样,让他怀疑水下随时会开出两朵白莲。
他们静静对视了一会儿,他握紧了手里的桨,打算摇着船离开。
他的船将无穷无尽的碧叶向两边拨开,前面的分开,后面的又马上合拢,忽然听得一个清清的声音在后面说到,“你要当心。”
他回头去望,只剩满湖的碧叶与湖心的一朵白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