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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至明至暗 ...

  •   “萧铎,你们一样的自以为是,一样的跋扈。还有你舅舅,你们顾家,一个个都是这样。”

      啪嗒,定权心里的某根弦,就这样崩断了。

      二十余载怨恨汹涌而至,一时间他全然被黑暗吞没,冷笑道

      “诚然,萧铎也好,顾家也好,满门都是国贼,又有什么要紧,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拿自己结发妻子的血来换她兄长的兵权,不会让杀害自己亲生女儿的嫌犯住进妻子的宫室,也不会,用匹敌嫡妻的礼乐立妾妇来羞辱自己的嫡长子!”

      他注视着皇帝一瞬间变得煞白的面孔,恨恨的将刻毒的话倾吐出来。

      “愍太子也罢,顾氏满门也罢,都是过眼烟云。陛下十余年卧薪尝胆,此番终于是得偿所愿,外除将,内罢相,架空中书,掌六部权柄。就算妻子具不存又有何介意?孤灯空殿,深宫锦绣,好不清净啊!”

      此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深知顾后之死确非皇帝暗害,妹妹的夭亡其实是和许昌平的生母脱不了干系,而正安乐立后也因自己弄权在先。

      他后悔,可他依然要这么做。这些生在心里的刺,是执念也是怨望,他拔出这柄无形利剑,刺伤父亲的同时也刺伤了自己。

      可他没料到的是,就算心脏已不在跳动,灵魂深处的剧痛,依旧使他发起抖来。

      他低下头,低下去静待回忆的潮水退却,终于平复下来时,抬眼望向被无形利刃刺伤的另一个人。

      皇帝背对着他缓缓的弯下身,弯下去,倚着金漆雕栏低声咳嗽,朱漆楠木殿柱掩映下的肩胛骨勾勒出锋利的边缘,他艰难的撑起身,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单薄的白色背影在一片金红中显得突兀而刺目。

      这场景不真实到让定权疑心是看到了遭父亲廷杖责罚奋力从床榻上挣扎起来的自己。

      他们的恩怨旗鼓相当,痛苦旗鼓相当。

      那么为什么,对彼此的心意不能够旗鼓相当呢?

      寒风透过朱窗缝隙钻了进来,吹动了皇帝的衣摆,那气息且甘且冷,酸涩微腥,两种主调缠绕在一起,像旧梦伸出触角,羽毛般轻盈却勾住了心魂。

      想起他站在垂拱殿高台之上,如柏树般萧萧肃肃,红色朝服的衣摆,浸透着名贵的龙涎气息,被秋风一丝丝的散播出去,是那样的高不可攀。

      这气息,浸透在宫室的每一个角落,浓烈的令人烦闷,无处不在到令人厌恶,可直到长洲烈风灌满衣袖,纵马的烟尘模糊了视线,定权才发现,这种甘腥微酸的气息,早已将他浸透裹挟多年,便是想要剥离,也不能够了。

      如此憎恨,如此怨愤,但却终于还是……被吸引,被裹挟,甚至还思念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他这样想的同时也由父亲问出

      皇帝终于转身,眼神困惑忧郁,眉峰浸透着涔涔冷汗,他倚在朱栏上,回眸道

      “以前……有人跟朕说过,你全无心肝,朕还不信。究竟是为什么?你要丧心病狂若此?”

      他缓了一口气,脸色青白难看,定权心里莫名酸涩,垂头不忍视。

      “你只道为君者为至明至暗,却不知曲高和寡,孤家寡人向来不是虚言。自古忠信只修一人,书中纵有道德万般,何济水火?国事隐晦微末,又见诸青史几何?”

      他向前几步,指着御座,袖口竟是斑斑血迹

      “你当真以为,凭你的那一套坐在这里,就能治国平天下,令宇内澄清,天下太平?这是梦话!况且你立身不正,何以号令天下?如何当得起天下主?复仇固然快意,真让你当这个家,你扛得起来吗?”

      定权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垂头不语。

      皇帝点点头道

      “也罢,既然你提起君道王道,那么朕不妨今日就告诉你——”

      他拾起长剑,置于御座之上,凌然转身道

      “朕的大义,朕的王道!”

      定权抬眼望去,见他身处宫灯掩映下虽显憔悴,可此言一出,气势全显,略无疲色,与方才判若两人,心下不由得一震。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因此责任至重,如万刃悬顶,一步错则万劫不复。君道有三,一约法,二曰术,三曰权。

      罪刑法定,信赏必罚,国有法度,则政令畅行,这是其一;

      伺察臣下,洞明时事,听言观行,可以一御万,这是其二

      任势夺势,抱法处势,借陟罚臧否以稳固权势。这是其三,这三者缺一不可。

      你近来年纪渐长进步却太慢,方才所言国之疲敝,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观其表而不能察其本。”

      皇帝在晏安宫内踱步,睥睨定权道

      “这十年以来,朕的心头唯两大患,一为李,二为顾。”

      看见定权逐渐拧起来的眉头,皇帝继续说

      “前中书令李柏洲,先帝皇后之侄,在职十五载,把持省内,朝中军中两头勾结,使参知平章皆同虚设,政令不行,天子诏敕,屡成虚空。

      武德侯,也就是你舅舅,前朝中书令顾玉山之子,顾家自高祖起与我萧氏联姻,独大七十余年,掌重权三十余年,党羽遍布,盘根错节,更兼边城拥兵,独大一方。

      此二人不除,纵然本朝不反,以他们的权势和野心,三代之内必成祸乱!”

      皇帝走上缓台,看着与定权对弈的那盘棋子道

      “有人亡政息,武德侯殉国,只要顾逢恩肯交还兵权,朕便可保他军功爵禄。有人亡政存,李柏洲虽死,可中书省的位置空出来了,可他们对权柄的觊觎正如——”

      迎上了皇帝略带玩味的目光,定权心中渐渐生出寒气来。

      “只要仍然弱干强枝,太阿倒持,就还会有第二条第三条李柏洲,前仆后续。你说你所愿之事与朕同,你又何曾知道朕之所愿?”

      “朕之所愿是李柏洲之后,不能有任何人可一手遮天,顾思林之后,不能再任顾逢恩割据地方。”

      广袖一拂,棋盘上的棋子悉数落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滚落脚下,定权紧紧握着手中那颗黑棋,只觉得四肢一脉冰冷。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父亲会与方才判若两人,他面前的这个人,甚至不能称之为,这个人。

      他是冠着天子名分的权柄本身,他散发出的夺人光芒,也正是来源于这权柄本身。

      “朕要涤清的非只一人,而是整个天下。朕便是要——散其党,收其余,闭其门,夺其辅!同一名实,检验法度,擅专者杀,庸碌者弃!”

      皇帝从容振袖,阔大的衣袖似是随风飘举,威严赫赫

      “因此臣行君义子孝父慈,都是虚话;

      才俊如林,美人如云,朝堂之上朕要他们归属的都是天子的手心!

      亿兆苍生,表里山河,王土之内,朕要王命能够畅行到每个角落!

      牺牲的战士,阵亡的军人,朕要他们能够堂堂正正死于敌人之手

      !荒年饥馑,填沟壑之人,朕要他们的脂膏至少归于国库——

      朕要后代君王,都踏着这条涤清的道路!由此家国可安,天下可定!”

      天子作色,下必震恐,可定权此时,却是动也不想动一下,他看着那人兀自神采飞扬,深渊暗夜般的痛苦几乎要将自己吞没。

      “这才是朕心中的大义,朕心中的道,为此,可以一时不义,可允一事不公,可以行诛心之事——”

      皇帝拿起棋笥,将其摆放于于棋盘正中

      “也可以一己对抗整个朝廷,执敲扑而鞭笞天下!”

      定权一颗心自已沉到谷底,他扯出一抹苦笑似在自言自语。

      “原来,这便是陛下的,大欲啊……”

      皇帝肃立如出鞘之剑,冷冷的天音自上方传来

      “腓大于股,难以趣走。主失其神,虎随其后。为主而无臣,国焉复存?你让朕自问是明主还是暗君,朕便告诉你,大业成为明,不成为暗。”

      他笑了笑

      “果真是明是暗,十五目还是五十目,应该很快就有答案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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