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胆琴心》月笼寒沙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蓟的城门立在三人面前。
　　高渐离和荆轲仰头欣赏着木质的大城门，虽不及邯郸城的气派，但做工精细，非常耐看，两人不禁啧啧称奇。
　　田光勒住马，静立在风中。秋深了，阵阵凉意袭人。他抬头望向城门上的那块木牌：蓟城。三年前，也见过呢。只不过那时，是一匹血骑，踉跄着跑到这城门下，连人带马扑倒在地，昏倒在那个雨夜。
　　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却被那人救下。也不知那家伙现在是不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收留落魄的侠士。
　　田光勾了勾嘴角，策马向前，招呼道：“小娃子们，看够了吧？待会儿进了城，有你们好看的。蓟城的繁华，是你们无法想象的。”

　　荆轲和高渐离的目光定格在大街的青石板上。邯郸虽然也有石板大街，但不似这般平整光洁。
　　“这石板路，好漂亮呀！”高渐离翻身下马，两眼发光地盯着脚下的地。“好干净的感觉，应该能躺在上面。”荆轲也随着他下马，用手在地上一阵乱摸，“要不然，咱们今晚干脆睡大街好了。”高渐离一拍他的肩：“好主意，妙哉妙哉！咱们先坐下试试。”两人说着就撩起衣襟，准备坐下，不料头上立刻被田光赏了两个暴栗。
　　“快起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田光不满的皱着鼻子，盯着两人。荆轲和高渐离万分不情愿地爬起来，等田光转过身去，便立刻冲他的背影吐舌头、扮鬼脸。
　　不一会儿，走到一座酒楼前，田光停下来脚步，指了指不远处街角的一家客栈：“你们就住在那里，房间已经定好了。”“咦，大侠，你不和我们住了？”高渐离有几分好奇地问道。
　　“不了，不了。我在朋友那儿住，省的打搅你们休息。”田光意有所指的答道，“从现在起，你们就留在蓟城。自己在城里转转。我会给你们一些银两，但不会再陪着你们了。记住，不许惹乱子，明白吗？”
　　他的话音刚落，酒楼的小二已将三人引至一间包厢前，躬身向田光道：“田大人，您的友人在里面等您了。”“有劳。”田光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腰间装兔皮的袋子，推门而入。
　　店小二眼疾手快地拦下荆轲二人。“你干嘛？快让开。我们和田大侠是一起的。”荆轲不解地皱起眉头。
　　“不行，那位贵人点名只让田大人进去，你们二位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小叫花子来这儿干嘛？”店小二目中无人地一脸刻薄。
　　“什么？让我揍死这个不长眼的。”荆轲怒发冲冠，卷着袖子就要扑上来，“我可是儒雅随和的大侠！”高渐离拉住他，扭头对着店小二笑了笑：“请问，那位贵客是何人？”
　　店小二摇摇头：“百年老店，守口如瓶。这是规矩。你问我就说啊？开什么玩笑。”
　　“那么现在呢？”高渐离从怀中摸出银两，递到店小二面前，“能告诉我了吧？”
　　店小二的眼睛亮了亮，拍拍手，身后立刻闪出两个黑脸大汉。
　　然后荆轲和高渐离就像沙袋般被丢了出去。
　　“疼死我了，这个田光，真不够义气！”荆轲龇牙咧嘴地揉着差点开花的屁股，叹息连连。高渐离揣回银两，嘟哝着：“不要就不要，也犯不着动武嘛。”
　　两人如愿的在青石板大街上躺了一会儿，起身向客栈走去。

　　荆轲在街上闲逛，口中咬着个包子，手里拎着的袋子里还装着几个热腾腾的包子。
　　蓟城物美价廉，客栈干净舒服，食物也挺合胃口的。田光留的银两充足，令荆轲觉得这几日的生活十分惬意。
　　至少不用在马背上赶路的日子都比较舒适，虽然有些无聊。
　　一阵风吹过，快要立冬了，荆轲紧了紧衣襟，这天一天冷似一天。荆轲想起这近一年的生活，不禁感叹时光飞逝，日月如梭。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安乐的日子怕是不会长久。
　　荆轲摇摇脑袋，狠狠啃了一大口包子，向客栈走去。
　　客栈内，高渐离正一脸愁云地坐在那儿，见荆轲回来，长叹一声，站起来，从袋子里拿了个包子啃起来。
　　“渐离，出什么事儿了？有人说你的筑击得不好？”荆轲关切地问道。高渐离这几日没事就在酒楼里唱歌击筑，也算小有名气。
　　“不是的，今日在酒楼听个客人说，秦军已经逼近邯郸城。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拿下赵国。”高渐离阴郁地嚼着包子，如同嚼蜡。
　　“哦，这倒是个坏消息，但也不让人意外。”荆轲挠挠头，“邯郸城的繁华也将一去不复返，真可惜，那么富饶的一座城。”
　　他顿了顿，耸耸肩：“但又关我们何事，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力量是拦不住大秦的。”
　　“我也知道，只是担心赵国灭亡后，秦国会攻打燕国。”高渐离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托着下巴，忧郁的眼眸越过窗沿，落在喧闹的街道上，“真不想看到这里也生灵涂炭，这毕竟是我的家乡。”
　　“还有，”高渐离回过头，直直地盯着荆轲，“你不觉得田光安排我们待在这儿是有所图吗？”荆轲沉默了，他心中也有着隐隐的不安，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不如我们走吧，离开这儿。”
　　荆轲摇摇头，该来的终将会来，如果躲一躲就能避开，那这世上也就不会有这许多的悲哀和痛苦了。

　　荆轲决定去边城看望狄铭一家，再给师父上个坟。他从客栈里牵出马，马儿喷着响鼻，抖抖脑袋，水汪汪的眼睛眨巴几下。荆轲拍拍坐骑的脖子，“走啦，老兄！”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吆喝几声，纵马狂奔。
　　几日后，他抵达边城。
　　放慢马速，荆轲打量着这座平和的小城。这小城和当初离开时没有太大变化，被战乱损毁的房屋已经修复了一些，但偶尔的残壁断垣还在提醒着人们当初的伤害。人们来来往往，生活暂时回复了平静。入冬了，新年将至，但纷乱的局势冲淡了人们对新年的期盼。荆轲没做停留，驱马出城。
　　上到山腰，狄铭家的院子就在路边。荆轲下马，拴好马缰绳。一边推院门，一边喊：“狄铭、大娘，我来了！”没人回应。荆轲疑惑的推开房门，屋中全是灰尘和蛛网，应是已废弃许久了。
　　“怎么了？难道他们搬走了？”荆轲挠挠头。
　　“找狄铭吗？他不在了。”一个悲伤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荆轲回过头，见院中站着一位老者，双目中尽是悲痛和无奈，深深地看着他。“狄铭不在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去哪儿了？”荆轲有些小心地问。
　　“跟我来。”老人丢下三个字，掉头就走。荆轲快步跟上。
　　他们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片开阔的坡地上。平坦的坡地顶部，插着一把长刀，刀柄上的流苏已失去了往日的颜色，在寒风中飘扬。
　　“他在这儿，他已经死了。”老人沙哑着声音说道，“赵国战乱，一帮流民逃到这里，拔刀逼着狄铭的母亲交出粮食。狄铭用这把刀血战到底，寡不敌众，最终没能守护住母亲……我们将他和母亲埋葬在此，以祭奠英雄。”
　　荆轲呆呆地望着那把长刀，身形一晃，跪倒在地。
　　“你或许认为狄铭不是英雄，但是……非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才叫英雄吗？狄铭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得无怨无悔，无违初心。他是个英雄。”
　　谁都没有再说话，一时静得只剩下耳边刮过寒风的凛冽。
　　“天下大乱，那些帝王将相又怎么会管我们这些老百姓的生死。狄铭也好，赵国流民也罢，哪个不是为了活下去？我们不过是蝼蚁罢了。”老人叹着气，轻轻摇头转身离去。
　　远处暮色中传来笛声，如诉如泣。

　　那个黄昏，一骑快马风一般冲出边城，消失在大道尽头连绵的山中。铮铮的马蹄声回响在林间。
　　荆轲低伏在马背上，咬着下唇。马喘息着，四蹄有节奏地伸缩，卖力狂奔，似乎不知疲倦。迎面的狂风刮在荆轲脸上，令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不知为何，那山坡上的长刀又出现在荆轲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王家儿子、刘宇、师父的尸体也浮现出来，与长刀渐渐重合。
　　还有官道旁流离失所的人们，那个绝望倒地痛哭的小女孩……还会死多少人？
　　一种苦涩涌上荆轲的心头，那是多久之前，师父、刘宇等人死去时体会到的痛苦，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睁开眼，大风刮着沙土刺痛了他的眸子，他又紧紧闭上眼睛，放任泪水不住的流淌。

　　高渐离正在客栈门口晾晒过冬的衣物，忽见街角闪出一骑快马，跌跌撞撞地朝客栈奔来。马上之人拉住缰绳，翻身下马，正是荆轲。他拍拍马脖子：“嘿，老伙计，辛苦你了！”店小二将累坏的马拉进院子里的马房去打理。荆轲转头看向高渐离。
　　“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多住几天？狄铭和大娘都还好吧？”高渐离有些奇怪地连声追问。荆轲摇摇头又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怎么觉得荆轲怪怪的…，高渐离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这家伙风尘仆仆，那难看的脸色估计没有休息，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到底怎么了？”高渐离紧张起来。
　　“狄铭不在了，大娘……也不在了…”荆轲神情一滞，泪水发了疯般涌出来，“他们都死了……”
　　“什么？狄铭死了吗？”高渐离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地摇着头。
　　“流民抢劫粮食，狄铭一个人抵不过。要是我能守在那儿就好了……”荆轲吸吸鼻子，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抽噎着说道。
　　高渐离自知徒劳地安慰他道：“这不是你的错。”荆轲摇摇头，“狄铭和大娘都救过我，在他们需要帮助时，我却……”声音越来越小，泪水又落了下来。
　　高渐离叹了口气，拉起荆轲向院子里走去。“狄铭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死了，真可惜！”他顿了顿，同情地看着荆轲，“田光说过，身处乱世，人不如狗。”
　　荆轲一时没有接话。过了会儿，他扭头看向高渐离：“渐离，你说，我们终于也会像狗一样死去吗？”
　　高渐离浑身一颤，迎上荆轲的目光，双唇微动，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