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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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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云崖从蓬莱殿出来后,遇上了杨雅贺。
皇帝今夜见他那份言辞恳切的赐告书,埋在案台后半晌没说话,但最后还是大手一挥,准了他的病假,脸上瞧不出是不是动了怒。
姬云崖脾气直来直往,从不揣摩圣意,他在阶下恭顺地磕头,喊着谢皇上恩典就想离开,谁知还没来得及退出去,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天下之主就深深叹了一口气道,“爱卿若是不舒坦,就去太液池吹吹风,想想今后该如何。”
他很糊涂,怎么近日这许多人都让他清醒清醒?
但圣意终究不可违,姬云崖稀里糊涂地颔首称是,借着宫中为迎上元亮起的灯火,一个人默默地沿着长阶而下,行至瑰丽的太液池边奉旨吹风。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脸丧气的杨雅贺,金贵的小公子竟也和他这个落魄庸官一道吹风,二人相视相叹,站在那里遥望池上的亭台水榭。
远处高阁中传来仕女的笑声和乐声,粼粼的水面映着人间灯火重重的盛景,那些模糊的彩色光影被引吭高歌的白鹭掠过,刀一样的利爪割开那些画面,荡起圈圈涟漪,却又在眨眼间融合复原。
“人间苦闷,还好有姬兄作陪。”杨雅贺苦涩一笑,眉眼里尽是沧桑,“我又被我那位姑母说教了半天。”
姬云崖默然在他身边站定,他知道杨雅贺的姑母杨昭仪是阖宫闻名的絮叨,今天宫里养的花折了,要拉住宫人絮叨絮叨,明天罗裙脏了,又要拉住人掰扯掰扯,要说养成这种脾气都怪杨家。
凤翔杨氏一向很轴,一心想稳住宗族高位,光有个丞相还不够,非得后宫也有人,于是杨昭仪年纪很小便被送进了宫,并被要求当个贤德妃子,好为杨氏光宗耀祖。
可在她之前另一个杨家已经出了个把大唐搅得乱七八糟的贵妃了,以至于提到杨氏,人人都会瑟瑟发抖地想起那个马嵬坡上凋零的绝世红颜。
故杨昭仪自进宫来每日都过得很惶恐,不敢争不敢抢,越发婆婆妈妈,对每个人都关心的有些过了头。
其中以杨雅贺尤为甚。
杨昭仪深知自己是指望不上了,便把所有希望托在这个族弟身上,如今抚江侯之子回朝,听说当年那个拖着鼻涕的柳小侯如今长成了威风凛凛的柳将军,难免要赶着压杨家一层风头,于是她便坐不住了。
午时便宣了杨雅贺进宫,拉着他絮叨一下午,也把杨雅贺那张白生生的脸絮叨成了蜡黄。
“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几套说辞,我姐姐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杨家后世荣光就指望我了,至于那个柳靖瑜将来定然世袭承他爹的侯位,可我若还是个小小的巡官,难免要被柳家瞧不起,要知道以前柳家可是依附杨家的。”
杨雅贺叹气,“我便同她道官职总是会升的,况且如今抚江侯正当壮年,柳家那小子不晓得要顶着‘小侯爷’这个名头多少年,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就说我目光短浅。”
姬云崖不语,望着池心岛跟着叹气。
杨雅贺一脸落寞,又道,“我改口说那我干脆与柳靖瑜交好,这样想必他也不好意思瞧不起我,再着说,按年龄他还得喊我一声兄长,横竖我吃不了亏,这总行了吧?结果她又哭着骂我没骨气,当对头也不行,当朋友也不行,有时候这女人家...是真的是很难懂。”
姬云崖想到坊间各种昌荣巷轶事,忍不住摇头,“你和小柳将军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总不会真的见面就开打罢。”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相互嫉妒罢了。”
杨雅贺露出往事不值一提的酸秀才模样,哼道,“当年他就会舞刀弄枪,成天笑话我是书呆子,闷锅子,到头来还不是抄我的功课,陪着脸夸我的学问好。不过话说回来...当年我瞧着他在一群孩子里称王称霸,一呼百应,说不羡慕也是假的...倒是你,问我这许多,怎么自己这个时辰还在宫里?”
“我?”姬云崖听他话题指向自己,收回看湖水的目光,愣了一下道,“特来告假休沐几日,因亲朋有事,明日我便要出长安去了。”
杨雅贺迎着湖上风疑惑地转身,“怎么从未听过你有什么亲朋?”
姬云崖哑然,“这......”
“运筹帷幄于庙堂,浴血奋战守边疆,各尽其责而已。”
姬云崖刚想随便搪塞一个借口,就被身后来人打断思绪。
虽没看见来的是谁,但他瞧见了对面杨雅贺由白转青最后又变黑的脸。
他了然转身,拱手道,“柳将军。”
“怎敢当姬大人一声将军。”柳靖瑜微笑回礼。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剑拔弩张,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为敌为友顷刻间便有了答案。
杨雅贺逼着自己勉强一笑,咬牙切齿道,“深宫禁苑,柳将军怎么在这里?”
姬云崖夹在中间,默默地后退一步,他打量着这位传言中掏鸟窝拔胡子的柳小侯,却发现他并非贺赖朝光那种宽胸窄腹的英武将军。
他生的高大,带着一只寻常贵族男子喜好的玉冠,一袭深色四襈衫覆玄纱,站在宫灯之下,眉眼清贵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傲气,看竟不出半点河东疆场呆过的沧桑模样。
看来这位小柳将军的确和他敬重的人有几分相像。
似乎发觉杨雅贺怒容,柳靖瑜不疾不徐道,“深宫禁苑,同为外臣男子,怎得杨公子来得,我来不得?”
姬云崖又默默地退了半步,好给他二人腾出施展拳脚的地方。
“我来见我姑母,你来干什么的?”杨雅贺反呛一句,不怀好意道,“莫不是看上了哪个公主,找借口赏景实则暗自勾引?”
“并非天下人都和杨公子一般有雅兴,成天里儿女情长,鸡毛蒜皮。”柳靖瑜眉角抽了一抽,“我来自然是有正事,回长安总不会是为了颐养天年的。”
杨雅贺讥讽道,“你能有什么正事?掏昌荣巷的鸟窝还是拔我二叔的胡子?”
柳靖瑜不同他计较,反而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我白日里偶遇杨老丞相进宫述职,方才又偶遇了卢左丞,这才耽搁了离宫的时辰。”
“况且......。”柳靖瑜往前逼近一步,坏笑道,“今日又恰巧提及了令姐离家一事,于是杨相托我替他找孙女,且有意.....将令姐许配予我,到时,你怕是得喊我一声姐夫。”
姬云崖觉得若不是自己抢先一步拦住了杨大人,明日柳小侯就要被发现沉尸太液池了。
他揪着暴跳如雷的杨雅贺有些无奈,杨笑云如今年纪已二十有七,别家姑娘孩子都有了一打,她还没有半点着落,也难怪杨家不看柳小侯比杨雅贺还小一岁,就急着将她嫁出去。
“别做梦了吧你!”杨雅贺气得直哆嗦,颤颤巍巍地指着对面悠然自得的柳小侯,“我二姐连韩王都看不上,还能看上你这个泼皮莽汉?!我告诉你她早就......”
姬云崖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看不看得上,找到问一问不就明白了吗?”柳靖瑜满不在乎道,“金吾卫说她前几日拿着令牌出了城西,只过了五个哨卡,你可知她有什么地方可去?”
杨雅贺早怒得七窍生烟分不清城西城东了。
倒是姬云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怔怔道,“五个哨卡......城西,那是京兆府蓝田县县境。”
城西天福镇玉窍庄内。
齐小南与唐恣约好,为不引起他人疑心,他在庄内依旧是云游大夫左素光。
齐叙是个温吞君子,或许托了那位天仙般母亲的福,长了一副让唐恣自愧不如的好相貌,加之左先生于药理说的头头是道,又是胞妹带回来的人,他十分客气的安排了一座临水小居供他居住后,抬手叫走了齐小南。
唐恣跟着丫鬟在庄中闲走了一圈,却并未发现那位庄主齐兆。
他随手逮住一个丫鬟问了几句。
那小丫鬟懵懵懂懂道,“现在玉窍庄早就交给少爷打理了,老爷一般住在游天阁不爱出来见人。”
唐恣又道,“哪你可知这天福镇有一处世外居?”
小丫鬟摇摇头,“天福镇玉山虽多,却不全是天福镇的,早年间不少大官在这里都有宅院,我生得晚,并不曾听说过什么什么世外居,公子要是觉得新鲜,可以自己去山上找找。”
唐恣想着一路上来的山峦,干咳道,“罢了罢了。”
玉窍庄虽大,却并无太多俗套规矩,唐恣晃了一圈又用了便饭,等回了住处,早已有人收拾干净,竹榻上褥子干爽熏着槐木香,窗外能看见远处泼墨山水般层层叠叠的小山峦,除了山上湿凉,帘外小雨淅沥,的确是个怡人的好地方。
是夜,齐小南悄悄地来到了唐恣的小居。
唐恣换了烛灯灯芯,用火折子点燃,又泡了一壶茶端坐在案边,似乎早就在等她。
他十分自然地摆出一份官家做派,“现在你可以和我说一说,为何你觉得是你父亲杀了你的母亲?”
齐小南有些拘谨地在他身前坐下,没了在玉缘客栈的跳脱,反倒多了些柔美,她有些轻微地颤抖,“此事说出来恐怕有辱齐家门风,更何况......多数也是我的猜测,母亲去世前想与我单独待一会儿,父亲却极力不允,我...我......”
她忽然有些难以启齿。
唐恣看着她,抬手给她倒满一杯温茶,“无妨,本司答应你,这间小居内所有事情,都不会传出去一星半点。”
齐小南小心翼翼地伸手,将那只茶碗环在手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纠结道,“其实我想了很久,为什么他不准我与母亲独处,那是因为......”
她闭上眼,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母亲死前,双目乌青发黑,气若游丝,房中有一股浓浓的药材味,后来我在母亲屋后发现了这些。”
一方碧色锦帕在桌上徐徐铺开,里面躺着些早已干裂的细碎黑黄药渣。
唐恣于药理其实颇通,他挑起一点闻了闻,便愕然道,“夫人逝世时少说也已过三十有五,而且听闻身体一向欠佳,怎么还会服用这些。”
“仙茅,熟地,当归,川芎,白芍,川乌......”齐小南不自觉抓紧桌布,“大人也瞧出不妥了?”
唐恣肃然放下药渣,沉吟道,“这是温经止血,专治女子不育的药方。”
“父亲早已年过半百,母亲也早就不是能生育的年纪,她却一直还在喝这个东西,这些药材有益有弊,可长此以往喝下去,光是一味川乌就能致人虚损,最后没了性命......她去世时的模样,分明就是被害死的。”
齐小南面露痛苦神色,她双手捂住脸庞,呜咽道,“加上庄内老人曾说第一个夫人十年未有所出,死时也是这般模样,甚至还有传言...兄长是齐兆从洛阳他妹妹家过继的!另外,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唠症,却被关在长安苦苦挨了这么些年,直至母亲快死了他才让我见母亲一面,大人.....你说,我还能往哪里想?”
烛火下,唐恣眉头紧锁,第一个夫人十年未有所出,兄长又传言是过继而来,齐兆显然不喜欢这个在长安出生的女儿,两位夫人皆死于长久服用不育之方......
若齐小南所言非虚,那么的确有可能是齐兆身患顽疾而不能生育,却活生生逼死了他的两位夫人,桓思隐在长安修行时与他人私通有了齐小南,被他发现,从此母女相隔多年未能再见。
唐恣突然有些同情地看向这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明艳的脸瞬间宛如衰败的花朵,泪水涌出,“我实在不愿意这样想,却不得不这样想,我的兄长他更是个好人,他还对这个藏污纳垢的玉窍庄情深意重,对他的‘父亲’情深意重......”
唐恣拍拍她的肩膀,叹道,“所以你才在某个地方搞出一出狐仙的把戏,吓坏了都大人,只为了让官府派人来查玉窍庄,好替你的母亲报仇?”
帘外春雨未歇,且有逐渐变大的趋势,一道惊雷倏忽划过漆黑的夜空。
齐小南抬起哭红的眼,她古怪地看着唐恣,十分的茫然,抽噎道,“什么狐仙......那不是个乡野传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