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阔》清平晏

1、第一章

　　风平浪静。
　　“小姐，咱们还是早点回吧。”
　　摇左桨的侍女苦着脸：“这要是叫二公子知道了，左右又有得罚的。”
　　“怕什么，二哥又不是我老爹。要是扣了你月钱吃穿，来拿我的便是。”
　　船右的少女掷开了手里的桨，身子一躺，草帽往脸上一扣，惬意自在。一件月白的越罗大袖衫搁在一旁，她只着一身行动便利的素布衣裳，可见是做过准备的。
　　“我听说，”侍女咽了咽嗓子，“老爷前两日已经从江陵传书回来，想来这几日就快到府了。”
　　才哼起小曲儿的少女顿时噎住了。她忙坐起来：“咱们那诗词百首可抄完了？”
　　侍女无奈道：“小姐，您前一月里才抄了三首，今日哪里就有百首了？”
　　听了这话，便是再胆大她也没了心情，又执桨起来：“快快，回去多抄一首是一首，少挨些手心板子。”
　　话音落毕，只听见侍女惊叫一声：“小姐！有有有——有人！”
　　“啊？”少女环顾了一圈：“没有船啊。”
　　“没有船！”侍女焦急指着水面：“就只有个人！”
　　少女循声看去，只见一个浪头掀起，她便清清楚楚看见了：是个人趴在一块支离破碎的木板上，半截身子还泡在水里。
　　“小姐，咱们、咱们——”
　　“咱什么咱们！”她立刻把手里的桨转了方向，向那人和木板的方向划过去：“救人！”

　　海州，简氏大宅。
　　百灵急匆匆从屋里走出来，朝来人行礼：“见过二公子。”
　　饶是早春，简明游仍然披着裘衣，面色白胜脂玉，朝百灵淡淡一笑：“免礼，我只是来瞧瞧阿鳞。”
　　百灵先是因那一笑有些愣了，再听这一句，又更无措了：“三小姐，三小姐她——”
　　简明游深知自己妹妹脾性，见她大侍女如此言语不明，贴身的小侍女又不在屋中，便猜得了三分。
　　他叹了口气：“阿鳞又带着人出海去了？”
　　百灵一听，忙道：“二公子息怒，三小姐与奴交代过，用饭前便会回来。”
　　简明游仍是笑着：“阿鳞调皮，也不是头一回了，我也无甚可怒的。”
　　随后他又交代自己身边的侍从：“简一，你同百灵一道，去码头接一接小姐。若是小姐借了哪个船工自家船只的，按咱们船队的租价给足钱便是。”
　　名唤简一的侍从低声应是，便带百灵出门去了。
　　简明游仍在院中站着，一个侍从捧手炉上来，提醒道：“二公子，倒春寒重，小姐既不在屋中，咱们便先回吧。”
　　简明游将手炉捧着，抬头看了看院中的一株桃树。
　　传闻此树乃曾祖手植，每逢三月必满园飞花。但今年严冬凛然，三月一旬已过，仍无花信。
　　寒风过，枝头微颤。不知怎的，他心头也一颤。
　　他低下眼帘，转身出门去。

　　回及西院，简明游进里间来：“韵儿。”
　　屋里坐着的是简明游之妻，简家少夫人杨韵。听见简明游唤她，杨韵放下手里针线，匆匆迎出来。
　　“怎么不先着人通报？我好叫人生暖炉起来。”她接过简明游的裘衣，替他换短衫道：“我只听得你去了阿鳞院中，以为还需得一会儿。”
　　“阿鳞不在，我便回来了。”简明游握着她的手，如暖玉在怀：“无妨，不冷。”
　　“你只会说不冷。”杨韵让他坐了，又围上锦衾，才坐下来问：“阿鳞又出海去了？”
　　简明游点点头：“到底是孩子。”
　　杨韵叹气道：“她可已经及笄了。”
　　简明游没有作声。杨韵此言实是提醒：年至及笄，婚姻一事便当提上日程了。虽说简家家主简浔早已为小女儿说定了亲事，但三小姐自小混迹于船队，十三岁敢随船队南来北往，十五岁领简家令行商贾事，虽说难免有受人照拂之处，但实实在在是个不安分的性子没跑。
　　简家大夫人去后，简浔未曾续娶。杨韵既为简家少夫人，少不得为她多操心几分。
　　而简明游何尝不是？母亲早逝，父亲常年行走在外，简明游这个兄长当得堪称含辛茹苦，也自然是舍不得的。
　　“我知晓了。”他沉吟道：“待父亲回来吧。”

　　船上多了一个人，加上捞人时就费了好一番力气，小船的回程便慢了许多。待见到码头，是早过了用饭时间了。
　　“小姐！三小姐！鹊儿！”
　　少女一抬头，便看见百灵在岸边急急地叫她，旁边还站着哥哥的侍从。
　　“小姐……二公子是不是知道了啊？”鹊儿丧着脸：“这下百灵姐姐也要罚我的！”
　　少女横了一条心：“你只说是我绑你来的便是。”
　　鹊儿：“……”
　　船入了港，少女先跳下船来。简一行礼道：“三小姐，二公子着我接小姐回府。”
　　百灵则顾不得许多了，上去细细看着：“小姐怎么耽搁了这许久？可是遇上风浪了？有没有伤着？”
　　又叫鹊儿：“鹊儿！前时怎么同你说的！”
　　三小姐忙把鹊儿拉到一边去，又对简一和百灵说：“我没什么妨碍，只船上那人得快去看大夫。”
　　简一闻言，去看短舟上那个经了一身水的青年。他还未醒，一身衣服泡了水，看不大分明，但简一一眼看见了好几道刀剑划破的口子。他皱起了眉：“百灵，先带小姐上马车。”
　　随后又向三小姐道：“三小姐，后续事宜，自有在下处理。二公子与少夫人恐在府中等急了，还请三小姐先回府。”
　　三小姐本来还想要跟他一道，听见“二公子与少夫人”这几个字便蔫了，乖乖上了马车。
　　待马车走远，简一数出银子，交给那短舟的主人：“船家，这船恐见了脏，不好再用。惊扰船家，权做些补偿，船家再去置备新的罢。”
　　那短舟也用了数年，哪值得起这些数目？船家笑着接了：“言重，言重了。”
　　随后简一命人把船上那人带走，船收进了简家在码头的库房中，也只搁置着。

　　“小姐……”
　　走在前头的人缩着手脚，回头嗔道：“小声点，惊扰了二哥拿你是问！”
　　“简晴舟。”
　　听得自己大名，简晴舟呼吸一滞。
　　转过头，简明游站在中庭，微蹙着眉看着她。简晴舟一时拿不准，又看站在旁边的杨韵。杨韵面上却是带笑的，简晴舟便放下一半心来。
　　她立时挺直了背行礼：“见过二哥，二嫂。”
　　在船上难免沾了水，她这么一挺背，水珠嗒嗒地从发髻上往下掉。杨韵看了一眼简明游松动下来的表情，便寻着话头：“阿鳞，快先换身衣裳，暖暖身，别着了凉。”
　　“好嘞嫂子！”
　　简晴舟如获大赦，带着鹊儿一溜烟回了自己院里去。
　　“你要说她，何时都说得，但着了凉就不好了。”杨韵哄着简明游，但未待他说什么，简一便进来了。
　　“二公子。”他回道：“按您的吩咐，船家那边也处理妥了。”
　　“好。”见他不动，简明游又问：“还有什么？”
　　简一斟酌了片刻：“三小姐……救了个人，需等您安排。”
　　简明游皱眉：“行船搭救是常事，送医馆便是。”
　　然而简一递上来一件物什，道：“方才搜身，此人身上佩有此物，故未敢自作主张。”
　　简明游接过一看，顿时凛了神色。
　　他低声道：“请大夫来府上，送到南侧院，切莫声张。”

　　“鹊儿，把我那件绣桃花的云锦纱找出来。”
　　鹊儿不解：“小姐不是说桃花过艳，不喜那件衣裳么？”
　　“笨！”简晴舟恨铁不成钢：“那是二哥送我的生辰礼物，今天得做个乖样儿，让他消消气。”
　　鹊儿恍然大悟，一迭声应了。
　　百灵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叹道：“小姐当真聪慧。”
　　这会儿简晴舟又听不懂她弦外之音了：“嘿嘿，那可不。”
　　另一边，简一等人已经将简晴舟搭救起来的青年送至南侧院。因简明游说必须细细察看这位病人，大夫搭脉诊了，又反复检查伤口，才敢道：“简二公子，这位公子实无大碍。现下只是因为气力不足，昏睡过去。”
　　简明游皱眉：“当真？那他这身衣服上的血迹是如何？”
　　大夫摇摇头：“公子身上一点皮肉伤，实不可能这般流血。”他低声道：“想是有人搭救，但救人的人……”
　　简明游听明白，此人必经历过一番恶斗，有人相护才得周全——却也只剩他一人。
　　送走大夫去开帖抓药，简明游将简一方才交他的玉佩取出来，放在青年枕边。
　　“传话下去，府中人不得靠近南侧院。”简明游交代道：“简一，你点几个信得过的人，轮流守在此处。”
　　“是。”简一又问：“三小姐那边如何交代？”
　　简明游沉吟道：“我去看看她。”
　　简明游才往中庭来，便看见简晴舟。她重新挽了发，身着桃色云锦纱，眸如星子，唇若樱华，正是年少好时节。
　　“二哥！”
　　简晴舟行走拘着衣裳，但声音还是跳动般的：“二哥，我救起来那人可还好？我探过他鼻息，还算平稳，当是没什么大事。方才我听他们说不得去南侧院，却是为何——”
　　“阿鳞。”
　　简晴舟虽知道自己今日必得有一顿训，却被简明游这沉声吓住了，小声道：“二哥，我知道错了——今日就算你罚我抄书，我也认的。”
　　简明游却挥手道：“鹊儿，去后厨瞧瞧给小姐的粥热好了不曾。”
　　鹊儿应声去了。简晴舟也知道这是遣开旁人的说辞：“二哥，你这是……？”
　　简明游低叹了口气，问道：“你同我说说，是如何救得此人的？”

　　南侧院内，沉睡的青年悠悠醒转。
　　他一睁眼，只看见干净床帐，还闻到一缕幽香，于是又闭上眼：“果然还是死了好，这般惬意……”
　　“公子您醒了！”
　　这声音惊得他瞳孔大张——只见一个侍女端着面盆放下，又道：“我去告诉我家二公子——”
　　“慢着！”
　　他大喊，把侍女吓得呆在原地：“是、是……”
　　青年揉了揉眉心：“敢问……敢问这是哪位贵人府邸？”
　　侍女本本分分答道：“回公子，此处是海州府简家大宅。”
　　海州府……简家？
　　“你家二公子，可是简明游？”
　　侍女听他直呼二公子姓名，又不知对方究竟是何身份，便只点头答是。
　　青年顿觉更加头痛欲裂：“那你家三小姐，可是那位简——”
　　“早知如此，我就当把他扔在海里喂鱼！”
　　门外一声暴喝，侍女吓得往地上一跪。
　　“简晴舟！”
　　简明游的声音快不过简晴舟的动作，只见房门被猛地砸开，来人作贤淑妆扮，却目生怒火，张口喝道：
　　“季衍！我简晴舟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