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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章 良宵情各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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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一日是万寿节,乃当朝皇帝桓宁十八岁寿诞。因不是整寿不用大庆,但依着成例仍旧要辍朝三日。二十一日这天一早,皇帝便移驾天极殿接受八方来贺,午间在文璋殿排开数百席圣寿宴,款待向各国使节和众臣百官,宴毕戏乐起,皇帝又向京城百姓散出无数“天子饼”,衔领举国同欢。
章平内外九城八面早整饬一新,沿街道路两旁臣工百姓自发搭建起的彩墙、彩廊、灯坊、灯楼、灯廊、龙棚、灯棚,数不胜数,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洪福齐天”、“天子万年”等吉语更是铺天盖地,主要道口竖起大大小小几十座祝寿彩坊、彩台,台上各路艺人歌舞不绝。到了夜间,万灯齐亮,整座章平城金碧相辉,流光溢彩,闪耀如人间银河,各处笙歌互起,金石千声,通宵达旦,盛况一时难描难画。
六安街上各商铺也早歇了事务,东主、掌柜并伙计们都涌到街面儿上看戏作耍。不亦乐因在背街,倒并没有着意装饰,只在大门上和内外院廊檐下挂了几个大红灯笼,添了些喜气。
四月初便已立了夏,天气昼长夜短,一日热胜一日,窗框上早绷了一层碧色的轻纱,细密薄透,如蝉翼一般,蚊呐之声和空中的乐音就从密纱之间的缝隙透进来,虚虚的,仿佛水墨画上面轻描淡写的一微抹。间或有萤虫扑在那纱网上,一闪一闪的亮光,轻黄冷淡,转眼又飞得远了,渐渐隐没在浓枝花影里面,香微却正好从花影里穿出来。
用罢晚饭,同兴请了苏颜华的示下,与不亦乐中伙计笑闹着结伴上街去了。香微因见同往之人不是小厮就是伙计,便托口照顾公子读书回了众人之邀,当下收拾起提篮餐具交到厨房,又取了茶转来,刚走到廊下,隔窗见小姐提着笔立在书案旁出神,面上虚笼着一个浅笑,也不知在想什么。香微走进去,将茶搁在案头,趁着小姐端起茶来的功夫,偷眼瞧了瞧案上,只见是一方宣纸,上面细笔白描勾出一双手,手上拿着把湘竹柄折扇,扇尾缀着一只琉璃麒麟兽,正是宁寰随身之物,便将小姐心思估着了八九分,皱皱眉道:“都三天了,宁公子也不见过来。”
一句话正说中苏颜华心事。
宁寰这一向本天天来瞧苏颜华,带着她城里城外各处游览,尝了许多章平名馔,又到城里最大的戏园子雅生楼听了一回戏,这两天却不知为何没有再来。苏颜华见会试日期渐渐临近,便收了收心,闭门不出温习功课。此时贸然听香微提起,她心中本有悬念,却又不便表露,只得装作随意接口道:“想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吧。”
香微将托盘竖起来撑在案上,斜着脑袋想了想道:“那宁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我瞧他样子,气派大得很,家里一定是做大官的吧?”
苏颜华只顾拨弄手上的茶碗盖子,头也没抬的道:“这个我倒并没有问过。”香微又道:“姑娘前几天和宁公子日日在一处,怎么连他家里情形都没有问问呢?”苏颜华道:“那是人家家事,我问来做什么?”
香微忽的就急起来,正色道:“姑娘怎么这么糊涂呢,您也该为自己将来打算打算。论理,咱们女孩儿家,婚姻的事原不该咱们操心,可如今老爷不在了,姑娘自己若不留心打算,又有谁能为姑娘你打算呢。起先赵公子对姑娘的意思,我虽是个下人,也都看明白了,可姑娘对人家却总是淡淡的。这会子又遇上个宁公子,比赵公子还要贵气,对姑娘又好,我瞧姑娘对他也有些倾心。不是香微说些越礼该打的话,既这么着,怎么不问问他家是做官哪还是经商呢,也好——”
苏颜华见香微越说越放肆,沉着一张脸截住香微的话道:“胡言乱语的说什么呢,婚姻之事父亲大人早就为我打算过了!你难道忘了,我原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说着将茶碗往案上一撂又道:“等会试一过,咱们就去余庭徐家。”
当夜苏颜华歇得极早,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街面上不间断的歌舞弹唱,咿呀之声和锣鼓万点混在一起乱如疾雨一般,飘飘忽忽穿进苏颜华耳朵里,又更添了一层烦躁。她睁着眼睛,屋里四下一片沉重的浓黑颜色,向她缓缓倾压下来,让人胸口气闷不堪——天下那么大,可她一个孤儿,又是女子,纵使饱读诗书,却也只能女扮男装提心吊胆的去应试。身家万金又能怎么样,回过头来仍只能做一只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姻缘、婚配,才子佳人,金玉良缘,那是戏里的故事,这世上哪一桩婚姻不是掺着门第、家世在里面,哪里就能天遂人愿?
她只觉身上燥热,喉咙里干得象有火苗在灼烧,想起小时候,入了夏,天气炎热,晚上睡不着觉,阿姆总是坐在床边,用手巾细细沾去她额上的密汗,蕉叶扇一下一下轻敲在床沿,微风里融着阿姆襟上别的茉莉花的淡香,有时候风停下来,她睁开眼睛,阿姆不知何时却已经旽着了。她心里涌起一阵虚弱的疼痛,为什么抚慰她的人一个一个都要弃她而去去?母亲、阿姆、父亲……她怎么就那么命薄?她缓缓坐起身来,伸手撩开纱帐,向旁边小铺上轻轻的道:“香微,香微。”香微也并没有睡着,听见小姐叫,忙披上中衣掌了灯过来。
苏颜华伸手拍了拍床沿示意香微坐下。香微将灯放在床边矮凳上,方欠身坐了,又见小姐额上一头的汗,便低头从襟前取下绢子正要替她来擦,却被苏颜华握住了手。主仆二人无言对坐,半晌方听苏颜华轻轻的道:“日间对你发了脾气,都是我的不是,你别怪我。”见香微正要开口,苏颜华摇摇头将她止住,又道:“我知道你一颗心全是为了我,我知道。只是赵公子也好,宁公子也罢,人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仕宦大家出身,若要论起婚姻之事,头一个就要讲门当户对。我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女,只怕高攀不上,做小伏低为人小星的事,我又是至死也不肯的。”香微见小姐话到此处眼睛里全是软弱悲凉交杂的苦楚,不由道:“既是这样,姑娘也不必去应什么会试了,不如咱们明日便起身回余庭吧。”
回余庭,去徐家,与未曾蒙面的徐公子成亲,做少奶奶,然后是什么?生儿育女,不问世事,终此一生?苏颜华眼光凛然一缩,嘴唇顫动两下却终究没有声音。
香微点点头又道:“是了,姑娘心里必定舍不得宁公子。”苏颜华闻言忽的愣住——宁公子,宁寰,那一张面孔,朗眉星目,仿佛近在身侧,笑吟吟一双眼睛刚望定自己,旋即却又隔了荡荡悠悠一层水雾——他只道他的双阁贤弟是个男人,他哪里知道她会是个女子?
床头灯光忽闪忽闪漾着,整间屋子也漾起来,就仿佛是海上漂泊的一条小舟,没有归处。她怔了半晌,只听得烛上“啪”的一声爆出个灯花。那灯花瞬间的光亮耀在她眼里,她方醒过来一般幽幽的道:“能遇上他,也就尽够了。我知道自己命薄,必没有长久在一处的福气,我只怕带累了他。迟早丢开手两散了,也并不是坏事。如今在一处,能有一天,便兴兴头头的过一天,别的我也不去妄想了。”
香微只觉一阵心酸,眼中不觉已滴下泪来。抬头再瞧苏颜华,她只颓然呆坐,眼光却不知不觉越过香微肩头,落在远处的纱窗上。屋里一星残灯如豆,映得满屋暗黄,碧色的纱窗也染上了那黄色,混成一层昏蒙蒙的棕褐,透着脏。窗外就是无边的黑暗,这黑暗便如同她的那些遥远的将来,只是看不到亮光。
夜色沉沉,虫声微作,只没有半点风,宁寰自睡梦中醒来,口中燥渴不已,便叫人伺候了茶水,看看房里的西洋钟报时钟,已是寅末时分,熄了灯重又在床上躺下,却再难睡着。他床上本罩着玉白色凌霄纱帐,隔着外面的世界朦朦胧胧。四下里一片宁静,床前鎏金蟠龙香炉里焚着安息香,微薄的光线里面,一线淡青色的香烟直直升上半空。帐外两步开外跪着值夜的人,怀抱拂尘却不住在那里点头,想必是困极了,在打瞌睡。宁寰无声的笑了一下,脑中早悠悠的转了数个弯,浮出一个人来。
那日他陪她去游西山,下山路上她说口渴,他原知道不远处有一眼山泉,便摘了树叶窝成杯状去取水,让她在山边坐着歇息。转回来时,只见她手里握一支山荆,坐在石台边,灿灿艳阳,一线一线穿过层层花树,投落在她身上,树影斑驳,只如衣上绣纹。她两脚悬空微微前后摆动,俨然一副小女儿之态,又从袖袋里取出手巾,抹去额上汗珠,嘴角轻轻一动,笑意便在脸上化开,一双眼睛,黑的晶亮,白的明晰,盈盈若水,直能醉人。她不住观看手上树枝,又将枝子凑到鼻边深深一嗅,原来在叶片窝里密密开了浓黄灿烂的小花。她那里兀自注视,面上笑容却一分一毫渐渐凝住,凝成浓郁的哀婉,嘴里轻轻哼唱起来:
山荆香,飘万里,
游子坐窗底,
归家归不得,泪如雨,
脉脉吟,故乡曲……
那声音,纤细孱弱宛如一线游丝,萦萦绕饶,钻入他耳中。他立在那里良久,只默不作声,心里却不知被什么东西一击而中——他不知道她的来历,报恩寺中,樱花树影下惊鸿一瞥之时,她还是个女子,六安街上再见,她已一身男装。她的身份,她的真名实姓,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他一概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结识她,是因为她头上似曾相识的玉笄?或者只是因为觉得有趣?
可此时此刻,她歌声中隐隐约约一脉伤情,却让他瞬间读懂了她一样:她必定有她的难处,也许就像她说的,父母双亡。若真是这样,那她就和自己一样,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一身富贵,也只觉得孤单,更遑论她一介孤女,世间枉自这么大,可这世上越广大,越只能衬出她的孤独,归家归不得,天地一沙鸥,她该是多么艰难,她心里该是多么辛苦!
对,必定是这样!只这样一个念头,便让他起了巨大的执念,他要护着她!这世上,也只他能护着她!
他心里七情上涌,只是不能排揎,他几乎想要冲过去将她拥在怀里,可他却只恍然立在原地,无声无息,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