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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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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槐南
小朋友们午觉要醒来的时候,我接到了阿正的电话,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阿正一般不会给我打电话的,上一次还是在他踢球擦破了膝盖,一瘸一拐回到家里,手纸止不住血,才慌乱间拨通了我的号码。
我心里慌了一下,怕吵醒孩子们,赶紧走到角落摁下了接听。
他的语气迟疑,他说,家里来了个陌生人,叫景时。
我一下子愣住了,你这个好久没有出现过的名字,从我儿子嘴里说出很奇妙。
正午的太阳将树叶的影子斑斑点点地打在地上,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摇曳的阴影。阿正越来越焦急的声音把我唤醒,我告诉他,没有关系,妈妈认识他,他才挂了电话。我又陷入了呆滞的状态,想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直到班任细着嗓子喊,小沈姐姐,小沈姐姐……
整个下午我都不在状态,给小朋友们分水果的时候还把小番茄弄到了地上。
这么多年,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象过我们再次相遇的状态和情况,按照小说里和电视剧里的描绘,你应该是海归的高富帅,带着刚刚认识的名媛女友,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地点和我这个单亲妈妈相遇,然后你会笑得像高中一样迷人,做完简短的介绍后就离开。
哦,对了,我该怎么向你解释这些年我的生活呢?我辜负了你的努力,没有考上三户大学,念了一个二本的护理专业,在一个“贵族”幼儿园做保育员,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生下了一个叫沈正的小男孩……算是失败的人生。
刚才叫我“小沈姐姐”的年轻女孩,是港桥师范大学的学前教育专业的毕业生,所以她一下子就成了中班的班任。她活力十足,正在热恋期,此刻正求着我帮她带晚班,因为总有一些家长来接孩子很晚导致班任不能按时下班,我看着她雀跃的神情,点了点头。
小沈姐姐最好了!
她不惹人厌,也挺懂礼貌,毕竟我职称没她高,年龄又稍微比她大些,“小沈姐姐”是个再好不过的称呼。我也懂得热恋期女孩的小心思,一直都很照顾她,可是这一次,因为你的出现,我有一丝迟疑,不过我下意识的点头。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后知后觉的迟疑。
浑浑噩噩了一下午,班上的小朋友差不多都被家长接走,只剩下几个“顽固分子”,我带着他们读了一会儿绘本,到最后就剩下李子皓。
李晟来的时候,整个幼儿园可能就剩下子皓还有我,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拉着子皓的小手走了出去。
三月的港桥,傍晚海风还很凉,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孩子的手。
李晟从他的路虎上下来,西装外面的羊绒外套在路灯下的笼罩下,显示出昂贵的质感。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荡漾开来。他拉过子皓,说,“麻烦你了,小南。”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不喜欢他低沉的声音,不喜欢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暧昧。但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也是一位成功的中年男性。他头发梳地一丝不苟,身上是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眼镜片清晰地反射出灯光。
我听别的老师议论过他。港桥投行的名人,离异,妻子带着女儿,他带着儿子,无论多忙他都会来亲自接儿子,也许是在弥补这份缺失的爱吧。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抬手看看手表,说,“都这么晚了,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我低着头,却能感受到他在上面灼灼的目光,我摇头,清清嗓子,说,“我儿子还在家等我呢。”
我把沈正搬出来,我想告诉他,我也有一个儿子,我们不合适。
可是他并不在乎,我知道。他继续说,“没关系,带着小正,顺便让子皓也有个伴儿。”然后他摸了摸李子皓的头。
我抬头,对上他眼镜后面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芒。我吸了口气, “对不起,今天实在是太晚了……”
他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笑笑,说,“没关系,把这个机会留给我就行。”
我稍稍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这是一句很有内涵的情话,不知怎么,我脑海中又一次地出现了你的模样,我抿了抿嘴唇。
李晟拉着子皓走了,他家在城南,我家在城北,要不然他肯定会要捎上我,这样一想,心里有些轻松,顶着寒风走向公交车站。
车上人不多,我找了个单座坐下,冰凉的感觉从下部蔓延至全身,窗外是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是落入凡间的银河。
我每时每刻都在极力控制自己,但你就像能穿过任何缝隙的光一样,在我疏松之时频频出现,先是你的神态,然后是你的躯干,你的声音,你的五官,你的眼睛,你的睫毛……我此刻就像拥有了透视的能力,不放过你的一丝血肉。
这很可怕,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冰凉的感觉冲到小腹,一阵胀痛,我算算日子,生理期要到了,想着在家门口的便利店买些卫生巾。后面的窗子被人拉开了一个小缝,风顺着我的后脑吹来,头发拍打在我的脸上,视线被阻断,我索性闭上眼,记忆要是来了,挡也挡不住。
我和你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学校门口的便利店。那是我最窘迫的时期,是被称为最好年华的十八岁。
开学的前一天,我站在货架前,觉得自己的算术能力从来没有这么缜密过,学杂费,生活费,妈妈的医药费,像货架上一包又一包的粉色方块,从我的眼前滑过。那个19.9的标签像是一双眼睛,盯得我心里发毛。我在心里又算了一下,大约三顿午饭的钱,再坚持一下,这周的饭钱基本可以省下来……
那粉嫩的包装在呼唤着我,我感觉脸颊在燃烧,但是腋下有冷汗掉落,滴答到我肥大的校服外套上。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向前走了一步,贴在货架前,拉开了校服的外套。小方块跳跃到我的怀里。我手指捏着衣襟,低着头,小碎步路过趴在在柜台上玩手机的售货员。
我舒了一口气,同时感觉身体变得轻了起来,步子放开,眼睛盯着半掩的大门,我知道希望就在前面。可是下一刻,我碰到了桌子,脚步节奏错乱,重心不稳,一下子向前扑去,膝盖先落地,然后是手掌,刺痛后发麻。
怀中的小方块滚落了出来,滚了两圈停落在大门前,上面的那只兔子躺在地上咧嘴笑着,那瘆人的笑带着嘲讽和事情败露后的玩弄。
我大脑一片空白,等待着售货员的到来,但是我等到了你。
凳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响起,你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那个兔子,伸到了我眼前。我抬头,看到了你凌乱的头发中隐藏的消瘦下巴,锋利的嘴唇里吐出了白烟,烟雾遮住了你的脸庞,只剩下朦胧间闪烁的红点。
你的手向前伸了伸。
我就这么四肢着地,恨不得把头埋到自己身子里,但是那个兔子就在我的头顶,那奇怪的笑容血淋淋的盯着我。我艰难地站了起来,短裤下裸露的膝盖发红。
你在我对面又吸了口烟,另一只手一直停顿在空中。
我抬头,与你对视,脸上的热一下子就蹿到了脑子里,我飞快地抓过,跑了出去。
我顺着夏风奔跑,跑了不知道有多久,跑到你从我的脑子里消失,跑到我实在是跑不动了,才停下来,手里的卫生巾早就被我攥变了形。
你是我生命中不该出现的人,尤其在我一片黑暗的时期。
你的到来引起了学校的轰动,至少十年前,美籍华人,高大帅气,留长发,时髦的运动服,网球运动员,这些贴在你身上的标签很吸引人,你人还未来到,就已经口耳相传。
还有你的名字,在整个班有三个“子轩”的年代,你的名字简洁独特又朗朗上口。景时,多好听,愿你一生都是景胜的时光。
不少女孩子挽着手,看似不经意地经过我们班级门口,但偷偷向里面瞄的动作还是出卖了她们。哪个少女不思春呢,羞涩又遮掩的笑意,在夏末融合进甜腻的风中。
你路过了我,我埋低了头。你直径拉开我身后的凳子,我感受到一阵清冽。
你的同桌周云峰开始和你聊天,你一定还记得他,给我们造成了大麻烦的人。
从你们的对话里我知道你是个曾经战功赫赫的网球选手,拿了温网的青少年组的冠军。
那个年代,网球这项被成为贵族的运动在中国远没有足球和篮球那么火,尽管李娜拿了大满贯,但是大街小巷仍然是NBA的球星和梅西C罗的海报。想想这个世界真不公平,连运动都要分成三六九等,网球场就像一个封闭的笼子,需要出示你的身份才能踏入。
周云峰的语气开始变了,敬佩中还有一丝羡慕。
他是当年班里的奇葩,瘦到像营养不良,满脸粉刺,厚嘴唇,在黑框眼镜后的小眼睛很长时间都是眯着的状态,仿佛睁不开一样。他说话带着奇怪的口音,但是每个字咬合的很清晰,语速很慢,手还放在身前比划着,显得谨慎认真。
他问,“你在美国生活,英语应该很好吧。”你说,“还可以。”
他又问,“打网球很贵吧?”你没有回答;他说,“我原先也打网球……”你没有接话;他继续说,“我先天性近视,我妈说打网球可以治近视,但是太贵了,所以改学乒乓球了。”你还是没有回答。
我在脑子里构想出你那张冷酷又英俊的脸,下撇的嘴唇和冷漠的眼神诉说着你对这一切的不满与失望。这里不是你的美国,不是你的网球学校,也没有专属于你的那片球场。
夏天还未过去,窗外还有婵叫,我塞上了耳机,想用英语单词隔绝世界。可是单词像是分家了一样,只剩下孤零零的字母,毫无意义地堆砌在一起。
青春是男孩子们混合着汗味的热量,无处安放的燥热包围了我,但是你身上独有的清冽的味道,闯过了重重阻碍,绕过了他们的气息,准确无误地传到了我的鼻息中。
我悄悄地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