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遇狐·新桃 ...
-
句芒隐在云头俯瞰杭州城,端的是巷巷绮罗,彩灯高悬,穿红褂子的小童点着爆竹玩乐戏耍,街市中人影憧憧,纷纷茫茫。
他看得有点出神,这便是人间烟火气么?虽则年年岁岁花相似,却还是一心渴盼新年,不像我们,几千年也只当烟云一瞬,不悲不喜。
而地上的人们完全不知道,有一束灿若流星的光滑落在城中。
句芒四处绕了一会,暗想:吴越之地向有民殷物庶的美誉,如今看来倒是不虚。正昂首阔步行走间,忽见前面一小童惊恐地瞪着他,继而“哇哇”大哭起来,小童的爹连忙将他抱起,甩下几个恶狠狠的眼神,仿佛就要一脚踹来。句芒只得低了头讪讪走远。
寻了一口井,立在井沿上望了望,嗯……毛色肃黑,虎齿豹爪,目狭长而带凶光,真不该参照晏貅的样子变身的,难怪会吓到小童。
过了觅渡桥,繁华之气一扫而净,泥墙黑瓦,虽简陋,却是新近修葺。一棵歪脖子老树下围着许多人,句芒一眼便瞧见了被挤出人群外,费力地探着头的狐狸。
听那里正大声说道:“大家别杵这儿了,赶紧回家写春联去,没红纸的也得刷白了墙写上去!想想是谁给你掏钱补屋顶的,小王爷要来微服私访,咱们该觉脸上有光才是!”
一个人答嘴道:“据说原本郡主出了阁小王爷就要立刻赶回金陵的,因为关塘闹什么狐狸仙,竟好奇留下来了,那还不把杭州翻个遍?”
众人听到“狐仙”二字脸色都变了变:“只怕是真的!不是有人嚷嚷捡到狐狸毛了吗?”
句芒斜眼看那小姑娘,她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手。
又有人说:“不是也闹过新娘投河吗?那姑娘本要嫁同村财主做填房的,几天之后,竟有人在湖州见到她,和个小伙私奔了。财主自然不肯要她了,姑娘的爹也只好认了女婿。大家追问姑娘投河的又是谁,她居然一问三不知,只说去土地庙哭过,出嫁前一天,桌子上不知怎的画了好些画儿,教她怎么逃,怎么走。她按着那指点果然连夜走了,那之后的事就再不知道了。”
“抬轿子的也说收了新娘不少铜钱,哪知才过一天,全变石头了!”
许多人都是头一次听到这传闻,更显惊恐。小姑娘却是侧过身吃吃地笑。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可见这狐仙只是想帮人,没什么好怕的。”
“关塘人还把狐狸毛当宝呢,一两银子都不肯卖,瞧一眼都不成。”
小姑娘不由得一缩肩,暗暗吐了吐舌头,悄悄走开。
句芒远远跟在后面,越走越是偏僻,最后见她进了一个断壁颓垣的荒凉古宅中。
狐狸进去一会儿便听见门上有抓挠声,在僻静中几乎吓她一跳。开门一看,原来是一条棕毛小狗,圆眼睛水灵灵地爱煞人。
“你、你也要进来?我可没吃的喂你啊。”
小狗连连点头。狐狸只好把它抱在怀里,一起进去。庭院里秋草满地,苍苔没阶,只怕很久都没人来过了,但那布局、亭楼、转廊,灰败中仍透着大家气派。
小池塘泉水清冽,映着夕阳泛起金色粼光。狐狸折了一艘纸船,点着一支蜡烛,放船飘在水面上。
一“人”一“狗”并排坐在岸边,她对着小船念道:“娘,对不起,有几年没回来了。不过,梨雪一直很努力修行,总有一天能上天入地,找到爹和你。”
原来是叫梨雪么,她的眼睛亮亮的,安静得不似以前的活泼样。句芒差点想上前蹭蹭她的手。
等了一会,她大大“唉”了一声:“小王爷应该不敢到我这闹鬼的宅子来吧?春联要怎么写才好呢?”
她摸了摸句芒的头,再抱起他:“走,咱们到外头瞧瞧别人怎么写去。”
句芒挣扎了一会也挣不出来,冬天太阳落得早,梨雪像是怕冷,把他越拥越紧。句芒心里大是后悔,又觉尴尬,果然还是该变强壮一点么,像这样成何体统啊!
人们听了里正的吩咐,果然都在门上写了对联,大部分脱不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类,偶尔也有些别致的,梨雪便指给他看:“清风掌中握,爽气满襟怀,这是扇子店嘛。”
“雨过天青千古色,花留水彩四时春……嗯,这个难不成是卖瓷碗的?”
“理世上万里青丝,创人间头等事业,哈哈哈,一定是剃头师傅了!”
句芒很想回应她,苦于不方便说人话,又不愿“汪汪”叫,只得作罢。
笑看了半日终于肯折返回家。半路上,只见一间破屋前,一位老爹蹲在地上抽着闷烟,愁容满面,一个小童倚在门边吃着热腾腾的年糕。
梨雪眨眨眼,上前问道:“老伯,你怎么还不写对子呢?”
老爹见她生得玉雪如琢,虽不知是哪家小孩,也长叹一声答道:“我做的行当比不得别人,说出去也难为情。写对子的人还没想好怎么下笔呢。”
梨雪问:“你到底是什么行当?”
老爹闷闷地说:“我就是那阉猪豕的……”
梨雪几乎要掩嘴笑,难怪写对子的想不出来,这行当可不好“抬举”啊。她挠挠头作思索样,句芒心想:人都想不出来的事情还能让你一只小狐狸想出来么?
哪知道她很快便有答案:“老爹,你就写个‘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不就成啦?”
老爹张大了嘴,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这这这对子很好啊。”拔腿就想跑去找人给写出来。只是醒起这小姑娘方才一个劲儿地瞧着小伢儿的年糕看呢,便先冲进家里,包了一大块出来,感激地塞到她手中。
梨雪早把句芒扔在地上,满脸堆笑地接过。
若不是有神光护体,只怕这便是句芒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摔跤了。
梨雪却在前面跑,笑着叫:“快回家,咱们有吃的了。”
到了家,梨雪捡石头搭了个灶,破瓦煲装满水,怀里摸出一枚玉玦样的石头,用丝线系了放入水中。句芒躲得老远,不想被她生火的烟熏到,哪知她只伸手轻轻一扇,火苗便点起来了。
不久,煲里飘出阵阵酒香,渗着些梨花浅淡的甜味。句芒不知不觉越走越前,梨雪噗嗤一笑道:“你这小狗也爱喝酒不成?算你有口福了,我这酒有名叫作梨花酿,天下只此一坛。”
墙上现出些模糊的黑影,探头探脑,梨雪挥手叫:“快来快来,酒煮好了!”
她在句芒和各团黑影跟前摆了杯子碟子,分了年糕,端着主人的架势劝酒。其实不用她劝,一阵妖风刮过,所有黑影的杯碟都空空如也了,影子的轮廓渐渐清晰,却是一只黑猫、一只刺猬和一只穿山甲。
那猫埋怨道:“你怎么才来,我们都快魂飞魄散了。”
刺猬和穿山甲似乎不会说话,只猛地点头。
“我找到一个好地方修炼去了呀,不觉得这回的酒更厉害了么?”
黑猫打了个饱嗝,不以为然地说:“还行。”
梨雪笑道:“谢谢你们一直帮我看家。”
句芒恍然:所谓鬼宅,大概就是他们仨装鬼吓人吓出来的名声吧?这块地倒算得上是一处灵穴,能汇聚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再加上含了法力的酒,难怪这三只动物的一点精魂能延续下来。
他们酒足饭饱后便告辞离开。梨雪继续对犬小酌,过了一会,忽然“呀”了一声:“春联!我知道怎么写了!”摇摇晃晃跑去摘了两片芭蕉枯叶变成红纸,手指用力划下,所到之处便现出饱满的墨迹:“万物不如酒,四时唯爱春。”虽然略显稚嫩,却不失为端正遒丽。
句芒望着那对联有点发愣:“四时唯爱春……么?”
梨雪兴高采烈地冲出去把对联贴好,回来又喝多几杯,脸上已漾起红晕,眼睛也不大能聚焦了。她迷迷糊糊地说:“唔……好像醪玉煮太久了……”话音未落,便轰然倒在草地上。
句芒连忙趁她看不见,将酒凌空一吸而尽——狐狸根本就忘了小狗怎能用杯子喝,害他刚才只好干瞪眼。
人间的酒确实浓郁得馋人,不似仙界的一味素淡纯清,至于神界昆仑,那根本就没有酒。
梨雪已经沉沉入睡,胸口微微起伏着。句芒过去踢了踢她:“哎,醒醒,狐狸尾巴露出来啦。”
她毫无知觉,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暗夜里仍是白得耀眼。忽然间,无数微小的萤火之光从四面八方飘来,绕着她飞舞流动。句芒站开些许,以免影响她吸收灵穴的灵气。
梨雪在梦中,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秋千架上玩耍,下面好多小孩的叫声,在数“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秋千越荡越高,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好像有点冷。就这么一恍神,手上一滑,身体就抛了出去。
隐约听到屋檐下娘惊恐的声音。同时,小孩此起彼伏尖利的叫声:“狐狸!妖怪啊——”
是的,她看见了,她看见自己变成了狐狸——不,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狐狸,我不要变成狐狸……
她挣扎了一下,朦胧中感觉有一双手把她抱住,再不觉得寒冷了,她不禁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他不是娘,但是,她再不用摔下去,被那些孩子扔石头和咒骂,自己终于稍微安心下来了。
句芒把她轻轻放在床上,盖上棉被。他不知道这棉被是否有用,因为那大概是她用干草变的。她刚才眉头紧皱,不知道梦见什么了?
他不禁用手抚了抚她的额头。
“嗤……”半空中有人刺耳地笑了一声。
句芒抬头,一个打扮得和自己一样“年轻”的老家伙坐在屋梁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青彰!”
有着明亮双眼的俊朗少年笑着说:“亲一下她额头就能知道她梦见什么了。”
句芒对他怒目而视:“少骗人了。”
少年无所谓地说:“信不信由你。是谁教你这么多人间的事,一转眼就忘了,真是!”他轻盈地跳下来,对着梨雪端详了一阵:“喔?道行一般吧……”
句芒干脆飞出窗外,他果然追着出来说:“西王母派你去灵山佛法会,大家到处找不到你!”
“为什么总派我去这里,去那里,又不见你们去?!”句芒有点忿忿。
青彰笑容滞住,静了一会才解释道:“这回我和玄冥也去。”话说到一半,句芒已转身,在屋外布了一个界域,它能阻隔任何妖魔鬼怪,明天太阳升起时也会自动撤去。
青彰又笑:“你确定这只狐狸的酒量能一早醒来?”
句芒心里有点冒火,却还是重布了一次,让界域到次日中午才消散。
佛法会,又闷又冗长,不知道何时才能脱身。他也不等青彰,自己飞上云空往西而去。青彰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
飞过杭州城上空,青彰忽然犹豫起来,透过云层往下看。句芒感觉到他停下了,便转身问:“怎么了?”
青彰神情专注,喃喃地说:“好像……有王气……”
句芒想了想:“那大概是因为钱塘王嗣子在这里。”
青彰若有所思了一会,才重又启程。
他们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小王爷微服出游,恰巧见到了阉猪豕家的对联,左思右想了半天也猜不出来,敲门问了答案,立刻笑得打跌,还叫随从赏了二十两银子。
这故事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竟演变成遇仙、遇狐、遇鬼各色版本,让大家津津乐道,传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