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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沿着监牢长长的阴暗的过道走到头,拐向右边,今夏停在第二间牢房前。
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缩在牢房角落中,原是一动不动,听见脚步声近前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咳咳……”今夏立在牢门外,先轻咳两声,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你是阿落?”
听见是个女声,牢房中的囚人微微吃了一惊,抬眼从乱发缝隙中看向今夏,待看清她是个女捕头后才怯怯地应了一声。
其实今夏在来之前就已经看过她案件的卷宗,这也是为何她想见见这位女囚的原因——阿落,镇雄府锁龙里人氏,嘉靖二十二年生人,合谋锁龙里捕头宋越,私吞巨额黄金。此女的养母细仔娘是顾小风之妻,这笔黄金甚有可能便是当年顾小风绑架人质后收取的赎金。
顾小风一案,今夏是知晓的,而且印象颇深。当年杨程万为了隐瞒今夏的真实身世,不让她再追查下去,曾经骗她,说她是顾小风的女儿。虽然最后今夏已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夏言孙女,但对顾小风一案始终耿耿于怀。
故而,当她看见这起案卷的卷宗时,心里便咯噔一下,对当年尘封案件的好奇心翻涌而起,便自动请缨接了这个案子。
平日里今夏见过的囚徒甚多,形形色色,眼前这位女囚虽然瞧着可怜,但比她更加楚楚可怜的,今夏也曾见过,心底并不为所动。用铜钥打开牢门,今夏迈入牢房之中,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位名唤阿落的女囚。
看见她进了牢房,阿落更加害怕,拼命缩起身子,恨不能把自己缩入墙缝之中。
今夏冷淡道:“抬起头来。”
阿落瑟瑟地抬首,受惊般地看向今夏。
“我问,你答。”今夏沉声道,“这里是六扇门,京城大理寺所辖,各色刑具齐备,你若胆敢撒谎,少不得便要吃些苦头,最终还是要说出实情来。所以我劝你,莫要撒谎,还能少受一份罪。”
阿落怯怯地望着她,点点头。
今夏盯了她片刻,自认已然震慑住她,这才问道:“你是何时发现那笔黄金的?”
阿落轻声道:“……今年十月,我回乡的时候才发现的。”
“十月里的哪一日?”
“十月十七。”
“锁龙里去年便已毁于地震,你为何要在这日回乡?”今夏又问。
阿落低低道:“这日是我养母的生辰,我想回乡祭扫。”
“既是你养母的祭日,与宋越有何干系?他为何要与你一同回锁龙里?”今夏紧盯着她,追问道。
阿落闻言,仓皇无措地抬首:“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也正好想回去看看。”
今夏冷冷道:“据我所知,锁龙里距离南崖县有二十里地,且山路难行。宋越身为南崖县捕快,放着公务不理,却与你一同回锁龙里,莫不是他早就知晓那笔黄金就藏在那里!”
“不是的!”阿落急忙替宋越辩解道,“他不知晓,真的不知晓,我们俩都是在那日才刚刚知晓!”
“那他为何要与你一同回锁龙里?”今夏挑了挑眉,“莫非你二人早有私情?”
阿落更加着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私情!官爷千万莫要乱说,他只是可怜我,绝无私情……”
之前她的手一直藏在衣袖之中,直至此时今夏才看见,皱了皱眉头:“你的手怎么了?”
阿落的一双手,纤纤四指红肿,布满黑痂,又有脓水,显是受伤之后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伤口严重发炎所致。
“没、没什么。”阿落吓得赶紧把手又缩了回去。
今夏眉头一皱,问道:“来此之前,有人对你动过刑?!”此案因直接涉及当年大理寺卿,故而命州府直接将人犯送至京城审讯,按理说这位姑娘还未曾过堂,怎得会已经被用了刑?
“没有,他们没有对我动刑。”
“那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阿落低低道:“是我自己不小心被炭火烫到了。”
“十根手指头一块儿全烫着了?”今夏挑眉。
阿落没敢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今夏自是不会信这等鬼话,心中暗忖,难道是对她用刑之人胁迫她,不许她说出真相?她稍稍放缓语气,朝阿落倾过身子,缓声道:“州府衙门里是有些不知轻重之人,不过你现下到了六扇门,无须再怕他们,只管实话实说便是。你告诉我,是谁对你用了刑?”
阿落连连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没有人对我用刑,是我自己不小心烫的。”
今夏盯了她片刻,半晌才慢悠悠道:“那你是够不小心的……好吧,将你和宋越是怎么找到这笔黄金,仔仔细细说一遍。”
阿落点点头,深吸口气,便将那日自己与宋越如何回到锁龙里,如何先祭扫了细仔娘的墓,又如何回到家中,如何发现灶王爷的木像倒在废墟之中,如何在废墟中发现了那笔黄金的踪迹都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今夏一面听着,一面又问了好些细节上的问题,有些问题甚至是反反复复地问。阿落对官家本就敬畏,加上此地又是六扇门,对他们更加惧怕,不管今夏怎么问,都老老实实回答,不敢有丝毫怠慢。
待今夏从牢房中出来,天光已暗。她仍想着案情,总觉得这件案子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之处,加快了脚步,想将案宗再取来看一遍。
“今夏,如何?”杨岳也还未走,知晓今夏去审讯,便一直等着她。
在牢房一下午今夏一口水没喝过,先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朝杨岳皱眉道:“这案子有蹊跷,这位姑娘被人动过刑。”
杨岳微微吃了一惊:“动了大刑?”
“真动了大刑,走都走不了,他们哪里能一下子就能叫咱们看出来。”今夏摇头,晃了晃手指头,“十根手指头,血赤糊拉的,藏在袖子里头。”
杨岳叹了口气:“她是不是得罪谁了?”
“我得和刘大人说一声,让他去问问。”今夏有点恼怒,“这件案子是直送三法司,底下州府无权过审,他们凭什么对她用刑?!”
“就算刘大人去问也没用,底下州府的人个个精得跟猴一样,谁也不会认。”杨岳问道,“那位姑娘说了么?谁对她动的刑?”
“她说是自己不小心烫的。”今夏烦躁道,“十根手指头,一根不拉,全被炭火烫着了。这话你信么?”
杨岳扶额,又问道:“你在里头耗了一个下午,问出什么来了?”
今夏摇摇头:“和之间案卷上的口供相同,我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问了她几遍,几处细节她说得全都一模一样,毫无出入。”
“如此说来,她说得是真话。”杨岳道。
审讯囚犯有一种方式,便是审讯者通过反复询问细节来寻找破绽,若囚犯有意说谎,往往来不及构思细节,在反复询问中便会出错。这种审讯方式温和而有效,能在囚犯不经意间抓住破绽,一击即中,但需要审讯者记性强大,能在反反复复的审讯中记住每一处细微的差别。今夏原也不善此道,但却嫁了一位极其擅长审讯的夫君,得了他不少真传,如今审讯之能在六扇门也算有些名气,但凡遇上些硬茬,常常请她去走一趟。
“要么是真话,要么,她就是心思极为缜密之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不准的事儿,眼下还不能下定论。”今夏皱眉,起身道,“不行,我还是得去和刘大人说一声,得弄清楚他们对她动刑的原因。”
杨岳唤住她:“要说也得等明日,你也不看看现下是什么时辰,刘大人早走了。”
“什么时辰了?”今夏这才意识到天色暗沉,脸色一变,“怎么天都黑了!糟了糟了,我得赶紧回去……”
说罢,她也来不及与杨岳作别,急急夺门而出。杨岳还欲再说话,见她已然掠出院子,无影无踪。
今夏特地绕了一圈,从东北面的角门悄悄进府,先不回房,而是悄悄拐向厨房。
“夫人!您总算……”侍女小眉看见她便急急道。
今夏朝她急打手势,示意她小声一点。
小眉会意,压低嗓门朝她道:“……您总算回来了!”
“他……回来了吗?”今夏小声问道。
知晓她指得是谁,小眉点头:“大人酉时初刻就回来了。”
“这么早!”今夏略有些吃惊,怔了一下,回想起今早他出门之际,自己还特地嘱咐他早些回来,暗自懊恼。
“大人一回来就问夫人,得知夫人您还未回来,便回了书房。”
回了书房?想是他也公务繁忙,今夏稍稍松了口气,但看天色,早已过了饭点,此时再包饺子肯定是来不及了。她卷起袖子进灶间……
带回来的几卷陈年卷宗皆已看完,陆绎微颦起眉头,手指轻轻在桌面叩动,思量着这几卷案宗内的关联……
门被轻轻推开,今夏笑眯眯地探了个脑袋进来,讨好问道:“陆大人,饿了吗?”
陆绎瞥了她一眼,随即便收回目光,故作不在意道:“不饿,便是再过两个时辰,我也挨得住。”
今夏扑哧一笑,这才进门来,手中端着托盘,上头放着一碗热气升腾的牛肉面。
“那怎么行呢?我家陆大人岂不是要饿坏了。”她将托盘放到桌上,走到陆绎身旁,双手圈上他的脖颈,陪笑道,“现下的牛肉面,你尝尝?”
陆绎偏头看她,挑了挑眉:“今日你特地嘱咐我早些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巴巴地等你两个时辰么?”为此,他特地将本该在北镇抚司处理的案宗都带回家中处理。
今夏蹭蹭他的脸,愧疚道:“今日冬至,我本想亲自下厨包饺子给你吃,所以才让你早些回来,没想到衙门里头临时有事,就给耽搁了。你饿了吧?面条是我亲手下煮,尝尝!”
陆绎拉了她的手,将她圈入怀中,无奈笑道:“只下了一碗面,你自己不饿么?”
今夏眼睛圆溜溜,故作认真地看着他:“大人还饿着,小的怎么敢先吃。”
陆绎忍俊不禁,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拉了她一道起身:“吩咐他们再下碗面,咱们俩一块儿吃。”
今夏跳起来到门口吩咐了一声,早就候着的小眉忙奔向灶间,不一会儿功夫,不光是牛肉面,还有专门为冬至节气备下的各色菜肴皆端上桌。旁边熏笼暖意融融,两人围坐桌边,笑语闲谈。
“对了,你那里可有好的烫伤药膏?”今夏想起今日看见牢中女囚的双手,虽然只是短短一瞥,但看得出甚是严重。
陆绎眼神微露紧张之意:“你烫伤了?”
“不是我,是牢里的一名女囚,也不知被用了什么刑,十根手指头都被严重烫伤,又无救治,溃烂得不成样子。”今夏皱起眉头,“我今日就是因为她耽搁了些功夫。你猜猜,她牵扯到哪一桩案子?”
陆绎微笑道:“能让你这么上心,定是大案吧。”
“岂止是大案,而且还牵扯到十五年的一桩人命官司。”
“……”陆绎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这位女囚来自川蜀,刚送到三法司吧?”
今夏奇道:“这案子捅到北镇抚司了?怎得你也知晓?”
“同案的那位捕快宋越刚被送进来,我本想先审一遍,”陆绎瞥她一眼,指向桌面,“可你再三嘱咐要我早些回来,所以我只好把与他有关联的一些案宗和卷宗都带回来先看一遍。”
自知理亏,今夏陪着笑给他挟了一箸菜,又奇道:“明明是一桩案子,怎得把两个人送到两处?这案子究竟算我们六扇门的,还是算你们北镇抚司的?”她之前一直以为宋越还未押送进京,因川蜀距离京城路程遥远,从蜀地前往京师,自成都府出发,走官道,经驿站换马不换人,日行夜歇,需花费四十八日。若是急递要送往京城,换人换马,昼夜不歇,也要花费二十四日。这押送囚犯,只慢不快,便是同案囚犯,只要押送差役不同,前后差出七八日也是常有的事。
“此事是有些蹊跷。”陆绎顿了顿,“人送进来的时候,我略略看了一眼,宋越也被用了刑,而且是重刑,是拖着进来的。”
今夏吃了一惊,转而大怒:“此案明令直送三法司,下面州府居然私自用刑,还偷偷摸摸把人往北镇抚司送,真当三法司是个摆设不成?!”
这句话,一年里头陆绎大概要听十来遍,他也不接话,自顾给她盛了碗汤,然后随意问道:“对了,宋越之前曾在六扇门呆过,你可认得他?”
今夏一怔:“六扇门?”
“三年前,他先是调到六扇门,不到一个月光景,便被调到川蜀了。”
“三年前,那时候……”今夏想起那时节陆绎尚在牢中,她每日除了处理公事,满脑子想得都是如何收集证据,尽快将他从狱中救出,莫说六扇门添了位捕快,便是添了头猪她也无暇理会,“……他在六扇门只呆了不到一个月?”
陆绎淡淡道:“我爹爹去世之后,锦衣卫内部动荡甚大,各个派系相互倾轧。宋越师从王振,王振此人心高气傲,北镇抚司中看他不顺眼的人甚多,自然颇受排挤,身边的人走得零零落落。那时我虽在牢中,但也听说了些许。宋越去了蜀中之后,王振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死了。”
“这么说,你原就认得宋越?”今夏问道。
“曾见过几次,他跟在王振身后,寡言少语,据说使鞭使得不错。”
“为人如何?”今夏追问道。
“与王振是一般脾气,心高气傲。”陆绎才说罢,见今夏抿着嘴笑,“你笑什么?”
今夏歪头,笑眯眯地看他:“哥哥,论起心高气傲,我初见你那时节,和他们比起来,你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么?”陆绎想了想,“我倒觉得自己还算平易近人。”
今夏忍着笑连连点头:“对对对,既平易近人又令人胆战心惊。”
陆绎瞥了她一眼,自己也忍俊不禁。
“好哥哥……”今夏突然甜丝丝地唤他。
素知她的习性,定是有事相求,陆绎挑眉:“嗯?”
殷勤地替他挟菜,下巴往旁边努了努:“宋越既然原本是锦衣卫,你这儿的卷宗肯定比我齐全,不如直接借我看看,省得我费事再跑一趟北镇抚司。”
按理说,办案的卷宗是不能给旁人看,即便同为北镇抚司的人,不参办此案,也不能随意翻看。陆绎犹豫片刻,今夏虽在六扇门,但也在办理此案,而且这些卷宗并非绝密,今夏要拿到它们,无非就是到三法司领张条子,再到北镇抚司借阅。如她所言,确是费事些。
“也无不可,不过……”陆绎顿了顿,微微笑道,“你今日如何审那女囚,也得细细同我说来。”
“成交!”今夏爽快得很。
案子在前,虽在冬至节内,菜肴摆了一桌,两人却都无心吃食,草草吃完,便至一旁细究案情。两边的案情汇总,算是将整个事件大概拼凑完整。
整个案情,便是围绕着十五年前顾小风绑架大理寺卿董栋的夫人和儿子所得的三千两黄金。当年顾小风拿到赎金之后却撕票,尽管最后顾小风身死,然而这笔黄金却也不翼而飞。没想到十五年后,竟在蜀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锁龙里重现天日。
按卷宗所书,宋越于两年前在锁龙里抓获逃犯梅云乡。此人当年是顾小风的同伙,案发后不知所踪,直至两年前才落网。宋越将梅云乡押解京城之后,复回到锁龙里。一年多前,蜀中地震,小镇被毁,地形山势变化,原本镇上的人皆搬了出来,锁龙里已被废弃。
直至今年十月下旬,有人举报宋越私藏黄金于锁龙里。官府派人至锁龙里搜查,果然发现了两千五百两黄金,随即又在宋越身上发现了一锭黄金。而这笔黄金藏匿之处正是在女囚阿落姑娘的家中,且抓捕宋越时,她正与宋越在一处。
据宋越交代,阿落的养母细仔娘便是顾小风之妻,两年前自尽身亡,这笔黄金正是她藏在家中。但为何这笔黄金只剩下两千五百两,剩下的五百两黄金在何处,宋越自己也说不清楚。
两年前宋越对细仔娘一事隐瞒不报,成为他试图私吞黄金最大的疑点,官府认定剩下的五百两黄金定是被宋越私下挥霍一空。阿落或是他的同伙,又或者被他所胁迫,不敢声张。两人皆拒不认罪。
今夏支着肘,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叩动着:“也就是说,两年前抓到梅云乡的时候,宋越就知晓那位细仔娘是顾小风之妻,这可是个大案,他却未曾上报,确是出乎常理。”
“不仅他没有上报,连梅云乡的供词里面也未提到此人。”陆绎道。
“莫非是顾小风的夫人用黄金收买了他们?”今夏揣测。
陆绎颦眉:“收买宋越尚说得过去,可梅云乡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且又是死罪一条,他要黄金有何用?”
“也是……”今夏思量片刻,“会不会梅云乡对这位嫂夫人也有些情分?”
陆绎摇头道:“这就不得而知了,看来还是得先弄清楚细仔娘为何要自尽。”
今夏拿起其中一卷卷宗翻了翻,皱眉道:“宋越的证词上只写着她是畏罪自杀……保不齐,是宋越为了那笔黄金,动手杀了她。”三千两黄金,折换成白银便是三万两。今夏这些年经手的案子里,莫说是上万两银子,便是为了十几两银子便谋财害命也常见得很。
“眼下证据不足,不易胡乱揣测。”
陆绎轻戳了下她的额头,然后接过卷宗,复仔仔细细看起来。
今夏也知晓这样胡猜不好,支肘托腮,把另一份案宗拖到自己面前,低头复看起来,想从这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中找出此案的疑点来……
夜色渐沉,外间雪落无声。
一室静谧,只有偶尔间翻动案卷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陆绎眉头微颦,从种种案卷上看来,对宋越甚是不利,而眼下宋越又被用过重刑,整个人处于昏迷之中,还不知何时才能审问,看来唯一的突破口便剩下那位女囚阿落。
“你明日……”他转向今夏,刚刚开口便停住。
今夏虽仍是支肘托腮,卷宗也摆在面前,双目却不知何时已经闭上,鼻息浅浅,竟已睡着了。陆绎想到这些时日自己日□□她早起练功,想来是累着她了。他轻叹口气,今夏身为六扇门捕头,功夫在他看来实在是差强人意。她日日在外头抓贼,万一碰上厉害角色,着实危险得很,他自是不放心,便只能拿出教头的架势,每日要她苦练轻功。
他倒也不求今夏能练得同自己一般轻功卓绝,只求遇上事儿时她能跑得快些便好了。
不过她这每日早日练功,再忙一整日的公务,夜里还要研究案情,确也是太累了些。陆绎心中不忍,起身将她抱起来……
“嗯?”今夏迷迷糊糊睁开眼。
陆绎柔声道:“困成这样了,早些睡吧。”
“不行,我还未看完卷宗……”今夏打了个哈欠,努力想从他怀中挣扎下地。
陆绎抱着她往内室走去:“这些卷宗有用之处甚少,要紧的还是牢中的那位女囚,你明日再好好审审她。至于着重审哪几个点,我会写下来给你。”
“不用写下来,我记得住。”今夏咕哝着。
陆绎含笑道:“好,明日一早就告诉你。”说话间,已将她抱到床榻之上。
今夏着实已困乏得很,却仍搂着他不松手:“……不早了,你也睡觉。”
陆绎亲亲她,然后道:“好,我调息打坐过后就睡。”
今夏这才松了手,又打了个呵欠,缩入被衾之中。她极为佩服陆绎的一点,便是陆绎有着惊人的自律,晚间的调息打坐和晨起的练功,他即便再累,也绝对不会偷懒。今夏也曾下定决心要效仿他,坚持了几日,终于还是抵不过困倦,原想在床上歪一会儿再起来打坐,可躺下之后便怎么也起不来。
他的功夫那般好,并非天资过人,也非投机取巧,实在是他踏踏实实苦练而来的。今夏心底默默佩服着,往被衾里又缩了缩,脑中反省着自己是不是太懒了,只是这愧疚之心难当大任,片刻功夫便已睡沉过去。
次日清晨,陆绎醒来,支肘在枕边看着今夏的睡颜,见她睡得兀自香甜,一时也不忍唤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六扇门的事情太多,今夏似乎比往日嗜睡,唤她时总是一副睡不够的模样。
让她再多睡一会儿?
把她叫起来练功?
……
陆绎踌躇再三,终还是觉得练好轻功保命要紧,只是六扇门那边自己也该过去探探,看看今夏公务是不是过于繁重了。
六扇门偏堂内,今夏拢着火盆,皱着眉头听两名捕快汇报情况,按耐住性子,忍着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开口,直至他们俩全部说完,这才深吸口气,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问道:“打更的人可问过?这两日下雪,既是偷盗案,现场的脚印你们可曾留意?”
两名捕快面面相觑,先是摇摇头,然后才回答道:“来瞧热闹的人太多,门口脚印重重叠叠,压根分辨不出来。”
“你们既去办案,就该知晓案发现场,闲人不可入内。”今夏道。
“他们、他们……也不听我们的呀!”两名捕快为难道。
今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还不能发火,沉默了片刻才无奈道:“把失窃的李氏,还有她的随身婢女都领过来,我来问问。还有,做贼的心中忐忑,很可能就混在那群看热闹的人里头,你们去查查,有没有可疑人等。”
“……什么才算可疑人等?”他们问。
今夏定定看了他们半日,才道:“案发时间是昨夜里的丑时至寅时,他们都在何处,有没有人可以替他们作证?小院的门是何时落栓?平日里李氏平日与何人交好?当夜是否饮酒?……”
正说着,杨岳进来了,看见今夏一脑门子火气,而两名年轻捕快只管低头唯唯诺诺地听着,听没听进去都未必。
“什么案子?这么着急上火的?”杨岳笑问道。
今夏摆摆手:“城东的,丢了根钗子,非说是丫鬟偷的。他们去现场去了两个时辰,光听那位李氏哭了两个时辰,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
杨岳笑道:“慢慢来嘛,我刚当捕快那会儿,还不如他们呢。”
两名年轻捕快朝杨岳投去感激的一瞥。
“我记得,那会儿可把你爹气坏了,”今夏意在敲山震虎,“基本上是照着三顿揍你!”
两名年轻捕快只能干站着,讪笑。
“行了,去吧!”杨岳替他们解围,“按袁捕头方才的吩咐,仔仔细细再查一遍,万不可感情用事。
两名年轻捕快如蒙大赦,飞快地溜了。
今夏看着他们的背影直摇头叹气,压低了声音朝杨岳道:“那个高个是范师爷的内侄,真是打不得骂不得,可愁死我了。”
“我看着挺好,老老实实的,慢慢教就是了,急什么。”杨岳安慰她,又从怀中取出个物件递过去,“刚刚岑福送过来的,正好在门口碰上,让我交给你。”
今夏接过来一看,是内制的烫伤药膏,立时面露喜色,知晓是陆绎吩咐送来的:“我正等着这个呢!”
“专门给那个女囚准备的?”杨岳奇道。
今夏点点头,原想解释两句,但案情未明,又牵扯到北镇抚司,眼下还不宜多说。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去看看她。”
给牢中的囚犯用内制的药膏,想来那位女子一定伤得很重,杨岳并未多问,只提醒今夏道:“回头记得让你家小眉往我家跑一趟,谢霄遣人送了好些东西来,我爹让你拿些去。”
今夏点头,笑道:“不用小眉,我自己去,给头儿请安。”
牢内,阿落仍和昨日今夏见到她时一模一样,缩在角落中,一动不动。
正值寒冬腊月,牢狱冰冷彻骨,她身上所穿夹棉衣袍显得甚是单薄。今夏看在眼中,也觉得不忍心,暗叹口气,开了牢门走进去。
经过昨日的交谈,阿落对今夏已熟悉了些许,看见她进来,不似昨日那般惊骇,只是怯怯地望着她。
今夏事先已想好了,先替阿落上药,让她对自己更加信任,然后再慢慢盘问她。至于重点要问的几个关键细节,今早陆绎说过之后,她已牢记在心。
“把手伸出来。”今夏轻柔道。
阿落不明就里,迟疑了片刻,缓缓将手从衣袖中伸出来。
复看见这双手,黑色的血痂和污浊的脓水混杂在一起,全然不成样子,今夏皱紧眉头,问道:“这伤有多久了?”
阿落也不答,只管摇头,便又要将手缩回去。
今夏从袖中取出药膏和干净布条:“这伤得先处理了,再拖下去,你这双手可就废了!”
阿落看见药膏,双瞳立现惊慌之色,不顾今夏的反对,急急把手缩回,紧紧藏在怀中,口中急道:“不用,我不用上药!”
“胡说什么!”今夏拿着小药罐向她解释道,“这不是寻常的药,这可是内制的烫伤药膏,对烫伤有奇效。我看你伤得实在太重,又是个姑娘家,昨日才特地去向人讨来的。”
“不要,我好得很,不用上药。”阿落更加慌张,整个人拼命地往后缩,看上去对今夏比昨日更加惧怕。
原以为她被手上的伤折磨了这么多,应该巴不得能赶紧治疗,现下这模样倒是令人不解。今夏愣了愣,狐疑问道:“你是不是以为这药是假的,我要害你?或者你是怕疼?”
阿落飞快地摇头:“不是,不是……反正我不想上药,我不要上药……”
“再拖下去手就废掉了!”今夏愈发不解,“这可是手!手废掉了,做不了事,你也不在乎?”
阿落怔了片刻,眼泪迅速从眼眶滚落,咬了咬嘴唇,却仍是摇头:“不要,我不上药。”
瞧她模样明明是知晓此事的严重后果,可为何还是不肯上药治疗,今夏大惑不解问道:“是不是给你上刑的人威胁你了?”
阿落只管摇头,却什么都不肯说。
今夏也不想吓着她,将药膏和干净布条都收起来,轻声道:“好吧,你不愿上药就不上药了。你不用怕,我原是好意……”她轻叹口气。
阿落怯怯地看向她,泪光盈盈。
今夏望了她片刻,才正色道:“你现下所处之地,是京城六扇门的牢狱,隶属三法司。这里是京城脚下,距离天子最近的地方。我不知晓你之前受过什么逼迫拷打,将你吓成这样。但我得告诉你,如果你有冤屈,这里便是最后一处可以替你昭雪的地方。可若你到了这儿都不肯说实话,一旦三法司定了案,想要再翻案,便难如登天。”
阿落怔怔看着她,嘴唇似乎蠕动了一下。
“嗯?”今夏试探问道。
“……宋越,他也在这里么?”阿落的声音细若蚊吟。
今夏迟疑了片刻,心中纠结:究竟要不要告诉她宋越的真实状况?
阿落见她不答,惊骇道:“你们……你们把他怎么了?你们不能冤枉他!他没有威胁我,没有私吞那笔黄金,你们不可以这样害他!不可以!”说这话时,她沙哑的嗓音歇斯底里,双手剧烈地摆动着,看得出她真的很关心宋越的安危。
“他现下没事。”今夏沉声道,盯住阿落,“你方才说,谁要害他?”
“他真的没事?”阿落不放心地看着今夏,“他在哪里?他也在这牢里么?”
“他在北镇抚司。”
阿落虽然常年生活在蜀中小镇,但赫赫有名的北镇抚司她也曾听说过,从京城回来的人曾绘声绘色地描述过,那是一处极阴森极恐怖的所在,有进无出,堪称人间地狱。当下听见宋越在北镇抚司,她惊骇之余,身体瑟瑟发抖,泪水滚滚而下:“你们……你们就是要害死他是不是?!他没有私藏黄金,我说过很多次了,他没有、真的没有……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他!为什么……”
身体原本就虚弱,这几声几乎耗尽她所有气力,身子摇摇欲坠,几欲晕厥……今夏忙上前扶住她,道:“他现下还活着,可若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只怕真的会害死他!”
“我说的是实话,我一直说的都是实话啊……”阿落哀求地看着今夏,“求求你们,放过他吧!若是非要找个人来定案,那就让我来认罪吧。”
“一派胡言!”今夏皱紧眉头,松开她,沉声斥责道,“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为了结案可以胡乱找个人来顶罪么!”
阿落被她骂得一愣,转瞬便悲愤道:“难道不是么!之前你们以为我不认得字,企图让我诬陷宋越,让我在供词上按手印,幸而我看懂了上面的字,要不然宋越现下已被你们定了罪!”
闻言,今夏一怔,追问道:“那份供词上写了什么?”
大概是不敢相信她真的不知道,阿落泪眼婆娑地望了她片刻,才道:“那供词上写着,宋越二年前便知晓那笔黄金的存在,他以我姑母的真实身份要挟我,暗暗挥霍了数佰两黄金。这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宋越与我都是在我为姑母祭扫那日才在无意中发现了黄金。我们俩都无私吞之意。黄金太多,山路难行,而我二人力薄,他便只取了一锭黄金,为得是向官府禀报时有个凭证,没想到就是这锭黄金害了他……”
后面的事情,今夏昨日便已问过她,之前完全不知竟有人企图伪造供词,当下追问道:“伪造供词的,是何人?”
“我也不认得他们。”阿落如实道,“我被关起来之后,过了两日他们便来问我的话,我是如实说的,一个字都没有编造,他们便走了。第二日他们又来,又问了我一遍,我便又如实说了一遍。之后他们便拿了那张伪造的供词要我按手印。他们以为我不识字,其实我还些许认得一些,一看便知晓不对劲,所以我就不肯按。我又怕他们强迫我,我毕竟只是女子,比不得他们力大,所以……”
今夏已然明白过来,接着替她道:“所以你故意把双手都烫伤,这样就按不了手印了。”
“……旁边,正好有一盆碳火。”阿落点了点头,咬着嘴唇,本能地再次把受伤的双手藏了起来。
看着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子,今夏震撼之极,简直想象不到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将双手覆上灼热的碳火。
“你与宋越……”今夏顿了顿,“你二人莫不是早已定情?”
“不是不是!”阿落连忙道,“你千万莫要乱讲,我哪里配得上他。他是个好人,一直都是他可怜我、帮我,我二人清清白白的,绝无男女之情。”
今夏半晌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这日陆绎回家时,看见今夏早已回来,难得的是,她竟在后院中练剑。平日里要她练功总是苦着脸,现下居然这般苦练,这倒真是稀奇事儿!
陆绎也不唤她,斜斜往旁边栏杆上一靠,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将一柄银剑舞得虎虎生风,虽说力度和速度略差了些,好在气势迫人。
吴妈送茶水来,以为是陆绎逼着今夏练功,忍不住劝道:“大公子,夫人练了好一会儿,让她歇歇吧。这大冷天的,出了一身汗,万一吹着风,容易生病。这女儿家的身子和男人可不一样……”吴妈从陆绎小时候便在陆家,可以说是看着陆绎长大的,一直管唤他大公子,没改过。
陆绎还未开口,今夏已经听见,转头看见陆绎,笑道:“你回来了!”
吴妈见她好不容易停下来,忙端着茶水上前:“夫人,快喝口水吧,瞧着累得满头大汗,赶紧进屋去,千万莫吹着风。”
今夏应着,收剑入鞘,接过茶水,咕咚咕咚饮了一大口,品品滋味,奇道:“这茶水里头加了什么?”
“一点点陈皮。”吴妈笑道,“夫人这几日像是胃口不好,所以我煮茶时放了些许陈皮,想让夫人开开胃。”
“你这几日胃口不好?”陆绎微皱起眉头,问道。
今夏自己倒不曾留意:“没有啊。”
吴妈反驳她道:“怎么没有,前日炖的羊肉汤,是宁夏那边的羊,一点膻味都没有。以前夫人能吃三碗汤,早起还吩咐我们说要用羊肉汤泡饼吃,可这回夫人才吃了一碗,便没再提过。还有连着几日的鱼,清蒸的、红烧的、夫人都没怎么吃,往日可不是这样的……”
暗叹吴妈真是心细,陆绎关切地看着今夏:“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昨日讨论案情,没在意吃食。”今夏笑道,“吴妈,我没事儿,今日肯定多吃些,统统补回来。”
“莫站在风口里说话,都进屋去吧。”吴妈催促她,“夫人,里衣都湿了吧,赶紧换下来要紧。”
今夏被吴妈撵进屋内更衣,吴妈原先帮着她换,被今夏好言拒绝了。陆绎本想跟进去,却又被吴妈拉住。
“大公子,我这老太婆没脸没皮的,有些话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我还是得说。”吴妈苦口婆心劝道,“夫人成日在外头当差,实在不是个事儿,您不能这么由着她呀。女人家,既然嫁了人,相夫教子才是正事……”
陆绎笑了笑,只管点头,既不反驳也不答应。
“大公子,想个法子,让六扇门把她辞了。”末了,吴妈出主意了。
用脚趾头也能想出今夏在里头贴着门缝偷听的模样,陆绎轻咳两声,笑道:“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行了,此事我心里有数,你且忙去吧。”
吴妈不放心地补充道:“早些让夫人辞了差事,在家养养身子,生孩子才是大事。”
陆绎点点头,笑道:“我知晓了。”
吴妈这才离开,赶着去唤小眉打温水为今夏梳洗。待她脚步声一远,房门打开些许,今夏探出个头儿,朝她背影长舒口气,然后看向陆绎,眉毛一挑,挑衅道:“……你心里有什么数?”
陆绎不答,迈步进屋拥住她,笑问道:“你今儿这般勤勉练功,是开窍了?”由于刚刚练过功,今夏浑身暖烘烘的,他低头在她耳垂处轻咬两口,弄得她气力去了大半。
“门没关呢。”她轻声道。
陆绎抬腿后踢,将门关上,正欲好好与她温存一番,便听见匆匆的脚步声急急朝这儿过来,只听这莽莽撞撞的脚步声他便已知晓来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夏偷笑,忙推开他,将衣襟整理好,上前去开门。
甫一开门,小眉双手捧着满满一铜盆热气腾腾的水,骤然刹不住脚,险些跌进来,今夏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陆绎更快,伸手接住铜盆,免得整盆水泼到今夏身上。
“夫人……”小眉自己也吓了一跳。
陆绎将铜盆搁到一旁,朝今夏叹道:“你挑的这个丫鬟,最好是再给她配两个丫鬟才能让人放心。”
小眉自知做错了事,加上陆绎对下人向来不苟言笑,她心中对他惧怕得很,当下垂手低头不敢作声。
“我先梳洗……”今夏推着陆绎出去,“你且到书房等等我,昨日那案子有要紧事儿要同你说。”
陆绎无奈,只得出了屋子。
“夫人,都是我不好。”小眉朝今夏歉然道。
今夏笑着安慰她:“这不是没事么。”
“可是,大人他……”
“没事,有我呢。”
心中存着事,今夏飞快梳洗过,换了件家常衣袍,便往书房去。进了书房,便从怀中掏出那瓶烫伤药膏,往陆绎的案前一放……
“怎得,嫌这药膏不好?”陆绎奇道。
“你送过来的,自然是好东西。可就算这是太上老君的仙药也没用,她根本不肯上药。”今夏挑了挑眉,“你猜猜是何缘故?”
陆绎眉头微皱,垂目思量片刻,然后道:“莫非她当真是有意自己烫伤的?!”
未料到他竟然能料到这层,今夏双手抱胸,追问道:“那你再猜猜,她为何要烫伤自己。”
这次,陆绎连片刻思量都不需要,直接便道:“不愿在供词上按手印。”
今夏立时大为吃惊:“你怎么会知晓?!”
陆绎微微一笑:“因为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就全都对上了。”
“全都对上了?”今夏奇道。
手指在桌面上的案宗轻扣,陆绎道:“我查过宋越的档案,他是姑苏人氏,父母早亡,由姑父抚养长大,而后师从王振习武。他姑父于八年前去世,此后他便再未回过姑苏,想来应是姑苏城中已无亲朋。三年前,他被调任川蜀之地,期间只因押送囚徒回京过一次。”
“那时节,王振刚刚亡故,听说他在灵堂中跪了一日一夜,然后便复回了川蜀。”陆绎轻叹了口气。
今夏仍是没听明白:“嗯……可这些也不能证明他没有私藏黄金啊。”
“此人已无亲无故,眼下又身处昭狱,重刑加身……”
陆绎尚未说完,今夏已然明白过来:“他若死在昭狱,私藏的黄金便毫无用处,他没有理由不招认。”
“正是如此,而且……”陆绎顿了顿,“我今日验过他的伤,几处伤口都在要害,即便活下来,只怕也会留下残疾。他擅使银鞭,右手却被人打断,且刻意挑了手筋。”
今夏惊骇之际,轻呼出声。
“这不像问案,更像是在报复、或是寻仇。”陆绎沉声道。
“他和谁有仇?”今夏刚问完,便已然想到,“昨日你曾说王振受人排挤,最后病逝。排挤他的,是何人?”
陆绎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锦衣卫佥事孟韩川。”
“……”今夏愣住,“就是和你平级的那个大胖子,见谁都笑眯眯的那个?”按锦衣卫官阶,最高有指挥使一人,正三品;往下便是指挥同知二人,从三品;再往下便是是指挥佥事二人,正四品。陆绎便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只是没想到另一人竟是孟韩川。此人今夏也曾见过,见面便带三分笑,说话更是客气得很,看着像是性情极好的人。只是今夏在公门中日久,加上陆绎在牢中那段时日,更是见过人生百态,知晓此人若是如表面上这般模样,决计当不上锦衣卫指挥佥事。
陆绎点点头。
“确定是孟韩川么?会不会宋越还有别的仇家?”今夏问道。
“确实可能还有别的仇家,不过能把手伸到川蜀,又将宋越直接送入昭狱,有这个能耐仇家只怕不多。”
“宋越在进京之前就已被用了重刑,”今夏皱紧眉头,“如此说来,孟韩川早就盯上他了!”
“若非那名女子烫伤双手,一时无法盖手印,宋越早已被定罪,翻不得身了。”陆绎长叹口气。
今夏想了想,仍是不解:“既然宋越被送进了昭狱,孟韩川为何自己不负责此案,偏偏要送到你手中?他自己审理的话,宋越不是死得更快些么?”
陆绎冷道:“眼下宋越虽未曾认罪,但各项证据皆对他不利,加上他已受了重刑,这案子只要拖一拖,拖到他死了,也就不了了之。”
今夏已然明白过来:“如此一来,孟韩川既达成目的,又可置身事外,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即便将来这案子被揭出来,他也可以尽数推到你身上。”
“我们是从王振之死怀疑到了他身上,单论证据的话,他与此案毫无关系。”陆绎冷笑着,瞥了眼案上的卷宗,“当年我爹爹就曾说过,孟韩川此人心机深重,睚眦必报,叫我远着些。”
闻言,今夏打了个激灵,紧张地看向陆绎:“你和他可有过节?”
陆绎微微一笑,安慰道:“我和他各司其职,各走各路,不相干的,怎会有过节。”
今夏目中仍有担忧之色。
陆绎轻拍她的手背:“再者,你夫君我论官职、论才智皆不逊于他,他即便想使坏也没那么容易。你现下还是先替宋越想想吧!”
今夏想想也是,叹道:“幸好他们还没有胆子大到用脚趾印来代替手印。”按三法司的规矩,遇上特殊状况,确实可以用脚趾印来代替手印。用趾印并非稀奇事儿,遇上特别重大的案件,往往不仅需要按十指手印,连脚上的趾印都要加盖到供词上。
“不是他们没胆子,而是担心出别的岔子,趾印与手印不同,一旦三法司复查,极易败露。”
“现下怎么办?阿落的口供有用吗?”今夏忧心问道。
陆绎摇头:“眼下光有她的口供没用,还是得找出那失踪的三百两黄金。否则,完全可以说那姑娘与宋越有私情,是在有意包庇他。”
窗外一阵寒风刮过,树枝上的雪噗噗而落,砸在庭前。
今夏皱着眉头,伏案想了许久,抬首道:“我走一趟蜀中吧。”
陆绎立即否决:“不行。”
自打两人成亲以来,因陆绎朝六扇门打过招呼,今夏就再未出过差,最远的地方便是京郊的几个小镇,绝迈不出京城方圆十里地,被杨岳戏称她为“夫管严”。今夏也向陆绎抗议过,可惜在此事上陆绎油盐不进,一点都不肯通融。
其实今夏也知晓陆绎的顾虑,是生怕她有任何差池,而他来不及援手。她再三请缨,说明自己拳脚功夫足以自保。陆绎淡淡道:“也好,不如你和我比划一场,赢了我便让你去。”
今夏还是有些自知之明,又想了想,不服气道:“下药赢了也算么?”
陆绎瞥她:“春药?”
今夏自诩面皮不算薄,但还是比不得他,只得偃旗息鼓。
到了用饭的时候,今夏还在想着案子,心不在焉,菜也没挟两口。陆绎也不多言,只是挟菜给她,眼看两块羊肉在今夏碗中被筷子扒拉了两下,滚到旁边,然后她漫不经心地吃了块萝卜……
默默留意了一会儿,他发觉今夏确实很少碰羊肉,只用几口素菜就着米饭吃。
陆绎皱了皱眉头,今夏向来是无肉不欢,看来确实如吴妈所言,她最近的胃口并不好。他撂下筷子,侧身专注地看向今夏,正色问道:“你近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嗯?”今夏从案情中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看向陆绎,“谁不舒服?”
陆绎点点她碗里头的肉:“怎得不吃?不合胃口?”
今夏低头看了看,用筷子拨弄了两下,颦眉朝陆绎小声道:“你不觉得这羊肉有股腥膻味么?”
在吃食上陆绎倒不是讲究之人,羊肉吃在口中,觉得与往日并无差别:“是吗?我把吴妈叫来问问。”
今夏连忙制止他:“算了,多半是买回来的这只羊不好,等这头羊吃完了,换到下一头羊就好了。”
陆绎挟了块羊肉入口,细嚼了嚼,诧异道:“我吃着倒还好,不觉得腥膻。”
他话音才落,今夏便将自己碗中的羊肉尽数挟到他碗里,笑眯眯道:“那正好,你多吃点。”
陆绎无奈:“……你就只吃这几块萝卜?”
“冬天的萝卜赛人参呀!”今夏晃晃脑袋。
陆绎不与她作口舌之争,想着明日还是得嘱咐下吴妈,京城冬日寒冷,今夏每日公务又多,还是得多做些合她口味的饭菜才行。
“对了!”今夏忽想起一事,“今儿大杨让我去头儿那儿拿东西,我怎么给忘了?!”
陆绎道:“若是要紧东西,待会让人跑一趟就是。”
“倒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就是谢霄送来的江南特产,头儿让我去拿些过来。”
听见是谢霄送来的东西,陆绎便不甚在意,只问道:“今年冬天冷,杨前辈的腿,没再发过病吧?”
“没有,自从头儿的腿在江南治好之后,他把之前的功夫又捡起来,尤其是下盘的功夫,将双腿原本淤堵的经络都打通了,走起路来比大杨还有劲呢。”
陆绎点点头,瞥她道:“你练功若有杨前辈一半的勤勉就好了。”
“我忙呀,成日里那么多案子……”今夏心里存不住事儿,想来想去还是要问个明白,“这件案子,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陆绎不甚在意道:“能怎么办?宋越若在昭狱里头再待下去就是个死。说到底这案子归六扇门管,明日你与刘守易说一声,让他来把人领走。”
“别逗了!刘大人哪有胆子上昭狱去抢人犯。”今夏对于顶头上司十分了解,“再说,孟韩川故意将宋越送进昭狱,怎么可能轻易让他出来。”
陆绎轻描淡写道:“此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明日只管让刘守易来领人。”
“那……失踪的三百两黄金呢?谁去查?”
“我自有安排。”陆绎想了想又道,“你先把此案搁旁边晾着,只要保他们两人在牢里头不死就行。”
今夏隐约明白了他的用意,又不甚放心:“万一孟韩川又寻个借口把人要回去怎么办?”
“放心吧,以他的行事风格,他虽然希望宋越死,但绝对不会让宋越死在自己手上。”陆绎安慰她,“何况现下宋越被打得半死不活,连口供都问不出来,他安心得很。”
今夏有点忧虑,阿落和宋越身上皆有伤,能拖得起多久。
六扇门中自然也有锦衣卫的眼线,今夏为了暗中保住宋越一条命,颇费了些心思,把煎好的药混在粥汤中让他喝。阿落开始仍是不肯治疗手上,今夏再三向她解释,六扇门审案除了当堂的官老爷,还会有其他数位官大人听审,不可能存在口供。阿落这才终于肯开始用药。
这姑娘看上去平平常常,内里却是刚毅得很。今夏从她言语之中听得出,她与宋越确实并无私情,只因宋越帮过她两次,她认定他是个好人,怎么也不肯让好人受了冤枉。
今夏曾问过她,看见那么多的黄金难道就不动心么?便是偷偷拿上两、三锭,她的日子也能宽裕上许多。阿落沉默了良久,才道:“我害怕……”
“怕被人发现?”
阿落摇摇头:“不是,我觉得那些黄金是不祥之物。姑母临时死说的话,我一直都记着。她的相公为了这些黄金,害死她的孩子,还想害死她。我和姑母在山里住了那么多年,她从来不曾提过这笔黄金,想来也是觉得这是害人之物。”
仔细想想这整件事情,从十几年前起,与这笔黄金有关联的人下场都很惨痛,今夏在六扇门日久,看多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事情,倒也不以为异。
“早知那日我就不该与宋捕快同行,这样就不会把他牵扯进来。”阿落默默淌泪,“都是我害了他。”
今夏也没法告诉她,宋越被牵连在内的真正缘由,只能安慰道:“只要你二人没拿那笔黄金,自然会还你们清白。”
阿落靠在冰冷的墙上,没有回应,双目望着高处铁窗外飘进的雪花,木然而苍茫。此时距离她被关进六扇门牢中已是一月有余,她昔日生活于乡野之中,世事知之甚少。这次从被抓入州府,再被押送至京城,再到如今……她的心里其实觉得清白无望,大概这辈子在这四面灰墙中关到死吧。
她自己也就罢了,黄金是姑母私藏的,她是姑母养大的,便算是替姑母抵罪,她也认了。但是宋越何辜?阿落一想到他,心中就愈发难过,埋头落泪。
转眼已近年关,六扇门总算发了慈悲,除了年底的薪酬,还发了些年货。风鸡、风鸭,还有腌肉等等,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好在都是过年的实在物品,好歹办年货时能省些银子,底下人皆眉开眼笑。今夏身为捕头,自家也不缺这口吃的,很是慷慨,将自己的东西都分给了手下的捕快。
“今年杨前辈不在京城,不如请杨岳他们来家里过年吧,也热闹些。”陆绎这日在家歇息,用蘸了油的棉布仔细擦拭今夏的朴刀,自己的绣春刀倒搁在一旁。
今夏本是满肚子心事地坐在熏笼旁取暖,听见这话,暂且搁下心事,奇道:“真的?你不是喜欢清静么?”
陆绎眼皮也没抬:“你不是喜欢热闹么?”
今夏看着他擦刀,忽然奇道:“你怎得知晓头儿不在京城?”
陆绎挑了挑眉,瞥了她一眼:“你是在质疑锦衣卫的情报网么?”
“不是……”今夏仍是觉得有点奇怪,复问道,“那你也知晓头儿去了何处?”
“听说是去了江南谢家。”陆绎淡淡道。
“头儿也真怪,以前谢老爷子怎么说他都不肯去,怎得突然就去了,一去就去那么久,还打算在江南过年,”今夏自己嘀咕着,“头儿向来不愿打扰别人,这可不像他的性情。”
陆绎微微一笑,并不接她的话。
今夏复低下头,双手拢着熏笼,默默地取暖。
擦好朴刀,陆绎收刀入鞘,嘱咐道:“别老拿刀当棍使,敲敲打打的,这刀身硬脆得很,吃不消这么折腾。”
“哦……”
今夏心不在焉地漫应着,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陆绎无奈,将布巾往桌上一撂,走到她身旁挨着坐下,也伸手拢着取暖:“想什么呢?”
“今日我去看了下阿落,她状况不太好……”今夏低低道,转头望向他,“我知晓你有很多难处,孟韩川与你平级,在锦衣卫中权势颇盛,可这个案子再拖下去……”
“再耐心等一等。”陆绎沉声道。
今夏直起身子,担忧道:“他们俩能不能撑过这一冬都很难说。那位阿落姑娘身上原先就有伤,加上水土不服,天气又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硬撑着一日日苦捱,就是为了给宋越做个人证,证明宋越没有私藏黄金。宋越的状况也不好……”宋越伤得实在太重,幸而转到了六扇门,若还在昭狱,肯定死定了。
陆绎沉默不语。
“若待他们两人都死了,即便还了他们清白,又有何用呢?”今夏道。
陆绎叹了口气:“可是……此事现下还急不得。”
“找不到那笔黄金,我知晓。”今夏扯住他的衣袖,“让我去一趟蜀中吧!快马来回,最多一个多月我就能回来。”
“不行!”陆绎断然拒绝。
“这可是两条人命!他们拖不起了。我仔细想过,失踪的三百两黄金上面都有官家印记,现下在风口上,肯定没人敢花。如果私自化掉,这么多的黄金,小作坊绝对不敢接……”
陆绎打断她:“这些我都知晓,但你不能去。”
今夏腾得站起来,皱着眉头盯住他:“陆!言!渊!”
陆绎把她拽得复坐下来,慢条斯理道:“因为已有一个比你更能干,比你更细心,比你更周全的人去了。”
这话听了让她不甚舒服:“谁啊?锦衣卫吗?”
陆绎瞥她,偏偏不答。
“到底是谁?”今夏拽着他衣袖,用力晃他。
原本就是家常的半旧衣袍,被她拽得衣襟松散,歪在一旁。左右无旁人在,今夏肆无忌惮,只管率性折腾。
陆绎闹她不过,只得按了她的手,轻声道:“你方才不是还在奇怪杨前辈为何要去江南么?怎得连这儿都想不明白。”
闻言,今夏一怔,惊讶道:“难道是头儿去了蜀中?”
“杨前辈是锦衣卫里头的旧人,行事会有分寸,你的本事都是他教出来,他来办这件案子,你也放心不下?”
“头儿亲自去我当然放心了!”今夏未想到陆绎不声不响地竟派了头儿去蜀中,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忙问道,“可有消息了?”
陆绎却不愿多说,捏了捏她的脸颊:“且耐心再等等。宋越那边,明日你可以替他们找个大夫看看。”
“你不怕惊动孟韩川,惹他疑心?”今夏知晓现下还不到图穷匕见之时。
陆绎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我也替他找了些事情,估摸着他一时半会还顾不上这头。”
“给他找了什么事儿?”今夏平日对官场上的事儿颇为不屑,问得极少,但此时不同往日,她自然关心能不能绊住孟韩川。
“他近两年来在银两上闹的一些亏空,数额虽不大,但揭出来面子上须不好看。”陆绎轻描淡写道,“眼下又是年关,他正忙着各处奔走打点。”
孟韩川此人最看重面子,揭了出来,不仅面子上不好看,还会影响接下来的升迁,自然将这等事看得极为要紧。陆绎这一手声东击西,确实用得正是时候。
自家夫君做事,确是稳妥得很,今夏讨好地替陆绎整理衣襟,心思浮动,忍不住还是想多问几句。陆绎看出她的心思,抢先道:“对了,有一事我也想与你商量。”
“嗯?”
“听说绣坊那里缺人,年后,我想让小眉过去。”
今夏皱起眉头:“不行……”
“我知晓你是可怜她,所以刚开始你要留她在府中,我并未反对。但这半年来,怎生个情景你也看见了。”陆绎不急不缓道,“吴妈他们背地里头没少抱怨……”
“她一直在学着做事……”今夏急着替小眉辩解。
“她有她的长处,听说她的母亲便是绣娘。但这府中,刺绣之活有限,她也不得伸展。你虽是好意,但硬留她在府中,天天让她面对吴妈等人的训斥挑剔,对她不见得是件好事。”
今夏闻言,默不作声,回想小眉入府之后的模样,虽说吃穿不愁,但眉宇间总带着惶恐之色……
“刺绣原是她的长处,让她去绣坊正好可以一展所长。你若担心旁人欺负她,常去看望她便是,我也可以与绣坊管事打个招呼。”
陆绎话已说完,见今夏一径不语,也不着急。
过了半晌,他忽然问道:“你觉得吴妈怎么样?”
今夏一怔,想了想道:“人是好人,就是……总盼着我辞职呆在家中生孩子,着实有些絮叨。你可不能听她的啊!”
“这就是了,你和她其实差不多。”陆绎笑道。
今夏呆愣住,仔细想了想,才叹道:“你说,我自以为对小眉很好,但却未曾设身处地为她想过,也未问过她自己的意思,其实未必是对她好,是不是?”
陆绎微微笑道:“有悟性!”
今夏扁扁嘴,有些委屈:“我知晓了……你等我先去问问小眉,看她肯不肯去绣坊。”
陆绎揽她入怀,半是安慰半是玩笑道:“我就知晓我的今夏最聪明,一点就透。”
今夏将头埋在他怀中,闷闷哼了一声,颇不领情。陆绎忍着笑,轻拍她安抚着。
过完年,上元灯节之前,杨程万便回来了。他不仅带回了失踪的三百两黄金,而且还带回了两名至关重要的人犯。
之前指认宋越私藏黄金的那名捕快,薛任,正是他私藏了那三百两黄金,反而诬陷宋越。据详细口供交代,那日他见宋越与阿落两人回锁龙里,偷偷跟随在其后。宋越在废墟中发现黄金之时,他就在不远处,亲耳听见两人商量报官,并且宋越取了一锭黄金想作为报官的凭证。
待宋越他们重新掩埋好黄金离去,他便偷偷出来。因他一人之力有限,故而只取了三百两黄金藏在附近山林的树洞之中,然后匆匆离开,抄小路赶在宋越到官府之前抢先报官,诬告宋越私藏黄金。
另一人是分管南崖县的校尉,王晋阳,半年前才前往蜀中就职。宋越的一身伤便是拜他所赐,试图制造假口供的人也是他。更巧的是,他早在三年前认了孟韩川作义父。
因陆绎之前部署周详,除了杨程万秘密前往蜀中,还安排了其他人与他策应。孟韩川收到风声之时,杨程万等人已然拿到口供返京。
案子虽还未最后定案,然而今夏在衙门里头吃汤圆的时候,听说锦衣卫刘知同和范知同把年下时孟韩川送的礼都给退回去了。此举无异于是当众打了孟韩川的脸,六扇门的捕快们就着汤圆议论纷纷,皆是幸灾乐祸者居多。
今夏只听了一会儿闲话,心下暗暗奇怪,宋越一案说小虽不小,但说大也不算大,便是与孟韩川有些关联,应该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却不知是否另有内情。
很快此案结审,宋越和阿落皆当堂无罪释放。
阿落是蜀中人氏,按规矩,由六扇门派人遣送回原籍。今夏对她又是同情又是佩服,特地包了好几件厚实的衣袍给她,又暗暗塞了些银两,请护送的差役对她多加照顾。
她原以为宋越会与阿落同行回,却不知为何不见宋越人影,只是阿落一个人孤零零地踏上回乡之路。
后来正巧遇上岑福,她才知晓,宋越经此一案,心灰意冷,已辞去捕头一职,决定回姑苏老家。
“他回姑苏……那,阿落姑娘怎么办?”今夏焦急道,“她为了他,一双手都差点废掉,他难道还不知晓她的心意么!”
岑福不知晓该说什么:“这毕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阿落姑娘也说过,他二人之间并无私情。”
今夏急得直跺脚:“那是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乡野姑娘,配不上宋越。她心里若没有他,怎会豁出命来保护他,生怕别人诬陷了他。宋越人呢?他在哪里?”
“他……大公子原是给他安排了住处,还找了大夫给他治疗胳膊上的伤,不过他不领情,自己暂住在城东的小官驿里头。”
今夏掉头就走。
岑福在后头急急道:“他性子孤僻得很,可不好说话……”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今夏已然在五丈开外,岑福没奈何,摇了摇头。
今夏刚至官驿,便在外头看见陆绎的马,心中暗暗欢喜,觉得陆绎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待她问明宋越所住之处,寻到后院的第三间厢房,还未进屋,便听见内中传来陆绎的声音——
“你手上的伤,我已问过大夫,恢复如初虽然不易,但只要针灸一段时日,可恢复至八成。”
接着应该是宋越的声音,他似乎自嘲一笑:“多谢大人好意,我已是个废人,不必再为我花费功夫。”
门没关,只是虚掩着,今夏也顾不上敲门,径直推门而入,劈头就问宋越:“阿落姑娘今日回蜀中,你可知晓?”
虽然认得今夏是六扇门的捕快,此刻宋越还是愣住,一时答不出话来。
看见今夏的一瞬,陆绎已经大概猜到了她的来意,缓声问道:“阿落姑娘已经走了?”
今夏点点头,复看向宋越,皱眉问道:“你就让她这么走了?”
宋越颦眉,半晌才轻声道:“我……我已连累她良多,如今又是个废人,实在不愿再拖累她。”
“……”今夏不可置信地道,“你可知晓她是怎么想的?她一直觉得是她连累了你!”
宋越愣住,不解道:“她怎得会这么想?”
“官场上的这些事情她都不懂,那笔黄金是从她家废墟中找到,她觉得是她害了你。怕那些人做假口供冤枉你,她故意把自己的双手都烫伤。”今夏看着宋越,又气又急,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即便你对她无情,至少也该送一送她。她走的时候,没看见你,以为你怪她连累了你,心里难受得很,你可知晓!”
宋越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她怎会这么想?”
“她才出城,你现下去追她还来得及。”今夏提醒他。
宋越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似在犹豫,半晌后竟坐了下来,低低道:“她回去了也好。”
“你这个人怎么……”今夏气极,却被陆绎拦住。
陆绎朝宋越温和道:“方才我所说之事,你可仔细考虑,或去或留,我绝不勉强。”
宋越低垂着头,不做声,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陆绎亦不再多言,拉着今夏出来。今夏还有话想对宋越说,却比不过陆绎劲道大,只得随他出了官驿。
“你拦着我作什么,你不知晓阿落姑娘走的时候,一个人孤零零,一直望着周遭,就盼着能见着他。谁曾想,他这么冷心冷面……”今夏气呼呼的。
陆绎笑着看她:“看不出来,六扇门如今还兼着媒婆的活儿。”
“你还取笑我,你是没看见阿落姑娘的那双手,还有她走时的模样……”今夏正说着,忽感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陆绎连忙扶住她。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今夏站稳身子,生怕他大惊小怪,忙解释到:“大概是早起没吃东西,方才又跑得太急的缘故。”
陆绎皱着眉头盯紧她,见她面色也不大好,抓过她手腕,探了探脉门,脉象也异于寻常,遂沉声道:“上马,先回府。”
“不行,我还有公务!”今夏忙道,“而且宋越他……”
“上马!”陆绎冷道。
看样子他好像真气着了,今夏只得乖乖爬上马背,但还是嘟囔了一句:“凶什么凶,我好歹也是个捕头,手底下……”
话没说完,陆绎一记眼风扫过来,她立即闭上嘴。
还未回府,路上经过医馆时,陆绎便将今夏扶下马。
“我又没生病,”今夏无奈道,“回家歇一歇就好了,不用看大夫。”
陆绎瞪她。
“我真的没病……”今夏咕哝着。
“大夫说了算,你说了不算。”陆绎将她摁坐在坐堂大夫面前,然后简要地将她这些日子的状况说了一遍。
白须大夫为今夏诊脉,不过片刻功夫,便朝陆绎道:“尊夫人说的没错,她没病。”
“我说吧,你还不信!”今夏得意洋洋道,“我就是早起没吃东西,方才又跑得急了些……”
“哎呀,不能跑,可不能跑!”白须大夫忙道,“你肚子里头有了娃娃,可不能跑呀。”
今夏怔住:“啊?!”
陆绎亦愣住:“大夫你说什么?!”
“她这是喜脉,应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白须大夫道,“目前来看,胎儿有些不稳,需得好好静养才是。我再给你开个安胎的方子,两碗水煎成一碗,一日两次。”说着,提笔开始写方子。
今夏呆愣,片刻之后转头去问陆绎:“两个多月,我怎么一点都不知晓?”
陆绎沉着面,一声不吭,心中已是深悔自己两个多月竟毫无察觉,还由着她风里雨里地当差。
“这事不能怪我,”今夏瞧他脸色不好看,生怕他责怪自己,抢先道,“我是头一回。你怎么也没察觉。”
“……”陆绎看向她,“我也是头一回。”
“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懂。”今夏诚恳地将他望着。
“……”
陆绎也真心希望自己能什么都懂。
六扇门是不能去了,今夏只能呆在家中。好处倒是有个好处,陆绎再也不逼她练功了,连她走路稍稍快些都会被制止,恨不得她一寸寸慢慢挪。
不能去当差,大门不迈二门不出,今夏才在府里呆了两日便觉得整个人要发霉,看什么都不顺眼,吃什么都没胃口。陆绎是知晓她性情的,见她郁郁寡欢,只得退让一步:虽不让她去六扇门,不过她手下的人可以到府中来向她汇报公务。
至此,陆府东面的角门成日开着,常有官差进进出出。今夏虽人在家中坐,但分析案情,整理线索,指明查案思路,忙得颇有精神。吴妈原本对今夏在六扇门当差很是不满,觉得女儿家就该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这些日子下来,见那些五大三粗的官差对今夏服服帖帖,这才发觉原来这世上女儿家还有这样的活法,竟也对今夏另眼相看起来。
今夏心里一直惦记着阿落姑娘,得知宋越已回了姑苏,心中怏怏不乐。
数月一滑而过,已至初夏。今夏圆着肚子,行走不便,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这日陆绎带回来一个布包,递给今夏:“有人千里迢迢特地托人要送给你的。”
“谁啊?”今夏接过布包,“谢霄么?”
“你打开来就知晓了。”
今夏解开布包,里面是满满的晒干的香蕈,菌类特有的清香被日光紧紧包裹住。内中还有一份装在锦袋中的信,今夏展开信纸,面上又惊又喜:“是阿落姑娘!”
信很短,阿落是个不善言辞之人,寥寥几句,只是感谢今夏昔日在牢中的照顾之情,便再无其他。今夏却知,她实在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捧着香蕈,想着这些若是阿落自己留着卖,想必也能卖不少银两。
“这么好的姑娘,宋越真是傻。”她忿忿道。
陆绎微微一笑:“他可不傻。”
“嗯?”今夏不解。
“托人送这包裹上京的人,便是宋越。”
这篇文之前曾作为锦衣的番外出版,但我的私心里,这其实是阿落和宋越的故事,所以还是把它贴到了这里。
他们的故事其实还有一部分没机会写出来,一直在我心里,暖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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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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