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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婆罗镇旧事 ...

  •   我家住在青莲乡婆罗镇。
      这其实是个很美的小镇,尤其是在夏天。
      街道两旁是矮墙,围住一户人家,女主人手植的枣树、槐树总高过墙顶,从里院探出大半个树冠来,在干净整洁的地砖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颜色仿佛也是墨绿的,让人感到舒适的凉意——如一泓汪在青石上的碧水。
      夏天的傍晚,夕阳缱绻在人家的屋顶上时,会有一个老婆婆,蹲在路边卖糯米糕。她采来绿油油的荷叶,托着白白的糯米团,团子里包着脆脆的花生仁。一只荷叶里装十个团子,她卖三十文。在她的斜对面,是一个卖糖水的中年人,把担子停在脚边,蹲在地上摘下头上的草帽捏在手里扇风休息。客人来买时,他就揭开盖在木桶上的盖子,舀一碗糖水递过去,同时接过两文钱。
      这个小镇,人家不过百户,主街不过四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在寂静的角落断掉,又在某个转角接入新的巷道。最热闹的地方是小镇的中央,梵花台,那是一块地势明显高于四周的地域,或许因此就被叫做“台”吧,至于“梵花”,我总觉得这是佛家用语,有种落寞的苍凉在里面,让人想起虚假的繁华。梵花台一带,有酒馆、戏园、成衣店、客栈,各个商户檐角相连,亲如一家。其中也夹着些讨生活的小商贩,雨打风吹的没有归处。有时生意火爆,有时无人问津。
      屋顶总是黏稠的黑,院墙总是苍老的白。
      我的故乡——婆罗镇。

      我还知道一个地方,于梦中,于戏中,于说书人的嘴里。
      它叫松阴府。
      那是一个人烟阜盛、街道繁华、楼阁连云、马嘶人啸、昼夜不止的好地方。
      那里有许许多多的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妖,因此,那里有许许多多的天师。他们的共同标记,是左臂上的一枚小小的弯刀形墨色烙痕。
      我的身体里流动着不安分的血液,对于未知充满向往,憧憬一切更大更远的地方。镇上的麻花婆婆死的时候,一块白布蒙住了她的尸体,她在活着的时候,一直以为天下就是婆罗,婆罗就是天下。
      她的普天之下,就是一个小小的婆罗镇,真是令人可怜。亦可悲。
      我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离开婆罗镇去往松阴府的机会,一个把自己的天下延向天边的机会。这个机会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到来,由一个叫做雁几山的年轻人赠给我。
      这本该是一件称心如意的美事,可是在雁几山走向我之前,我遇到了小叶——一只妖。
      婆罗镇的旧事,就从这里讲起好了。

      如果你在小镇的街道上见到一个衣服破旧,梳着两个乱糟糟的辫子,头发间夹着些草叶,面黄肌瘦的小姑娘,这就是十三岁的我。我有一双很大的眼睛,但不是水汪汪的那一种,眼白太多,使得每次我看向谁的时候,就像在瞪人,目光不怀好意。
      我每天无所事事,镇上只有一所私塾,但是我不喜欢那个教书的老头,他的破棉袄里总窝着一股臭烘烘的热味道,我实在是受不了。当我从私塾的窗边经过朝里面窥探时,捧着一卷书的老头儿总是及时发现我并朝我投来厌恶驱赶的目光,我会冷哼一声,离开那间回荡着“人之初,性本善”的朗读声的教室。在镇上大多数人的眼中,我就是一个游神,整天像只幽灵似的出现在街头巷尾,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只是走着自己的路。好在我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这层身份保护了我,使我不至于和那个二十九岁的乞丐遭遇同样的对待。那个乞丐蜷着身体流荡着,人们骂他好吃懒做,说他罪有应得。但是人们留在我背后的声音却是,“没娘的孩子真可怜。”一声嗟叹,黏在我的影子上。
      我有爹,他是一个身体结实长得像铁桶的男人,他寡言少语,不善经营,我们以父女的关系相处同一个屋檐下十三年,但是彼此都很淡漠,一点也不亲密。和他亲密的是街东的杜老伯。他们经常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下棋,两个人嘴里都咬着烟杆,烟锅上冒出一缕弯弯斜斜的白烟。烟丝是这两个家伙一起晒的,他们的那份细心和苦心简直像在照看自己的儿女,所以每次坐在槐荫下抽上一口旱烟,两个人都是吧唧地一声把烟杆从嘴里取出来,再缓缓地极为享受地吐出白色缱绻的烟雾,他们相视一笑,其间滋味,心照不宣。
      每一年,都会有一些远方来客踏上婆罗镇的青石街道,他们徘徊,由南至北,踯躅,从东到西。他们会在婆罗镇作小小的停留,短短的休憩,客栈酒肆,桥头垄上,马背驼峰,他们脚步匆忙,像一只流徙的雁。正是这些面容沧桑、肤色暗沉,手里一柄剑,腰间一壶酒,肩上一条褡裢的人们,给恍若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婆罗镇偶尔的问候。所以,我竟从心底对这些素不相识萍水相逢的过客心生欢喜。
      我活得像一条扭曲的蛆虫,因为我理不清自己脑袋里的想法。我在每件事物上都野心勃勃,但是我不愿意为他们付出一段漫长的沉潜时光,这就导致我,对每一个做着手里事的人,心生嫉妒,继而愤怒。我从不将这些没头脑的情绪显于外,仍它们在我心里腐烂。我想,我是太孤独了吧,孤独到渴求一切。我越来越不爱说话,我对着每一件事物冥想遐思,一棵树,一朵花,一只爬行的虫子,一眼干涸的枯井。我总是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所有精力,整个灵魂投注到它们身上,这样我的世界就变成了若干个。当我从植物茂盛的墙角起身的时候,我的双腿酸麻,眼前一黑,等到看清这个小小的婆罗镇,西方已是晚霞阑珊。
      于是,在这种情绪中,我遇到了它,一只妖,它说它叫小叶。

      那是在麻花婆婆的葬礼上。这是一个老得被人忘记了名字的老妇人,她的面容和身体都是枯皱的,简直就是一张人皮挂在一副骷髅上,没错,她就是这么老。在叫嚷吵闹的哀乐声中,我想起了麻花婆婆的□□。她生前,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靠着柱子,愣愣地看着门前的那条青石路。我从那条路上走过了,望见了她,心里一惊,她就像是被钉在柱子上一样,遭受着苦难,痛不欲生。这当然只是我的想法,她究竟是喜是悲,谁能明白?不过,她的那一对下垂的□□,像吊在胸前似的,可怜巴巴地缩在衣服里,那样子,真是让人同情。
      十三岁的我,坐在一桌大人中间,吃着灵饭,因想起一个老妇人的□□,竟然把眼泪滴在了饭碗里。
      麻花婆婆被装进了漆红的棺材里,那东西阴恻恻的,像一个符咒,静静地钉在麻花婆婆家的院子里。几个男人要合上棺盖,我急忙跳到一边,我们镇上的老人说,如果一个人的影子给盖进了棺材里,那么这个人不久也会死掉。我胆战心惊地跳到安全范围内,踩到了一个人的脚。我急慌慌地道歉,对不起!
      没有人回答我,我的身边,空无一人。凭空出现的一只脚,这使我背上升起一层寒意。
      麻花婆婆的棺材被四个男人抬起,他们吼着一二三的调子把她抬到了一处阴冷的竹林里,圆形的纸钱纷纷扬扬地落在万古长青的竹叶之间,像是幽灵的眼。大家看着麻花婆婆的棺材消失在一铲又一铲的黄土之下,嗟叹着转身离开。
      一座新坟隆起,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我走在归去队伍的最后一个,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我的心咯噔地沉了一下,但是——我选择了回头。
      便看见它,一只妖,有些紧张拘泥地站在我面前,两只手缩成爪子样放在胸前,像一只胆怯的老鼠,它的目光快速地从我脸上扫过,落向地面,低了一会儿头,又快速地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然后再次把头低下去。它像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把它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面对它远没有想象它那般令人恐惧。它有鼻子有眼睛有衣服,高鼻子大眼睛青衣服。圆乎乎的一张脸,但不胖,身材曼妙,十八九的少女模样。活脱脱的一个人类。
      但是,就是那一瞬间的闪念,我对她说,你不是人,对不对?
      那些孱弱的白色纸钱在竹叶上颤了颤,起风了。
      它看着我,眼睛清亮,微微嘟着嘴,那样子有些委屈,它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叫小叶,它说,小花小草小树的那个小叶。
      小花小草小树并没有小叶。
      但你一定知道是哪两个字了对不对?
      我点头。
      它是一只寂寞的妖,和孤独的人作伴。
      妖的世界离我们很远吗?我问。
      也要分人,离那些人就很远,离你和这个躺在这里的婆婆就很近。它的手指着那座清冷的新坟。
      以前你一直陪在麻花婆婆的身边?
      我们只是偶尔见面,她太老了,老得失去了力气和情绪。
      我点头,微微沉吟,说,那么,我要走了,大家都回去了。
      它说,被你踩了一脚,真是对不起。
      你有没有搞错?我说,我踩了你,该我说对不起。
      可我吓到你了呀。它说。
      就这样,我们的友情开始了,莫名其妙又仿佛天定。它对人世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不已,它说自己的世界实在是太闷了,无聊得使人想一觉长眠。我说,我们的世界也很无聊,想了想又马上纠正,应该说是婆罗镇很无聊,天下很有意思,还有许多我没有去过的大地方,比如,松阴府。
      她反驳我,说,二桃你怎么会觉得镇子没有意思呢?比如呼溜溜转的颜色斑驳的风车,比如小孩子玩的滚铁环的游戏,比如五月时候一串一串从树上垂下的槐米,还有那个摇桨的老头他嘴里的那支歌谣,还有咕噜咕噜在太阳下转悠的水车。我觉得这些实在是让人眼花缭乱,爱不释手。
      你的成语用得有问题。我说。
      是吗?它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我说,如果把你的那个无聊得让人想一觉长眠的妖的世界摆在我面前,不定我也会觉得眼花缭乱,爱不释手。
      我们经常展开这样的谈话,蹲在水田边,槐荫下,墙头上,或者不认识的人家的门槛上,由眼前的一只黑黝黝的蝌蚪,低飞的蜻蜓,茂盛的荒草或者过路人脚上的布鞋子说起,最后所有的分歧都会归咎于两个世界的不同。
      我们玩一种拍手游戏,手心拍了拍手背,还要唱一首小谣——
      金苹果金苹果金金金
      银苹果银苹果银银银
      好孩子好孩子就是我
      坏孩子坏孩子就是你
      拍完了念完了,两个人划拳,输的那个人就是坏孩子。小叶永远出剪刀,我出石头。它总是坏孩子。
      我喜欢当坏孩子。它笑嘻嘻地说。

      为什么选择我当你的朋友?
      因为,你总是在人群之外。

      是的,我在人群之外,所以和我做朋友是一件冷清又安全的事。镇子上的人对于我和小叶的友情视而不见,谁也没有来问我为什么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形影不离的十八九岁的小姐姐。但是六月的一个傍晚,天际彤云堆积,霞光灿烂,我摆着手哼着歌从杜老伯门前经过,这老家伙裹得严严实实地窝在藤椅里晒夕阳,我的歌声吵到了他,他睁开了枯皱干涩的眼睛,身体往前探了一些,对我说,
      二桃,你最近好像很开心,我劝你要小心一些。
      说完,他就又缩回他的藤椅里,夕阳在他耷拉的眼皮上跳舞。
      我未哼完的歌声断在喉咙里。一个人飞快地从我身边跑过,急于奔命。我没心思管他。
      后面跟着来了另一个人,跌足叹气,该死,又让它跑了!
      是一个戴着笠帽的年轻人,穿一身麻布衣服,挽着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胳膊,背上背一个长包袱,脚上一双草鞋,一副落拓天涯客的打扮。我去看他笠帽下的脸,并不好看,嘴唇上是凌乱的胡碴。但是当我的目光一路向下的时候,不由得惊颤了一下。
      他的小臂上,赫然一枚弯刀形的墨色烙痕。
      南方的,天师,松阴府。
      他看着我一直盯着他,不客气地朝我扬了扬拳头,我朝后缩了缩,他转身进了街边的一家客栈,大声叫嚷着让小二开房。我下意识地记住客栈的名字,无涯客栈。
      等到我再去看窝在藤椅里的杜老伯,他已经关上了自家的两扇破落的大门,消失在门后。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睁着眼睛,听着隔壁房间爹的响如雷鸣的呼噜声。窗外孤月皎皎,清夜寂寂。
      那枚弯刀形的墨色烙痕浮现在我眼前。
      松阴府,来了。

      你想去找他?小叶问。
      我也还没确定,只是那个人是松阴府来的天师,我可不想就这样错过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
      大概是......逃离的机会。
      二桃,小叶说,你总是这样不甘心。
      是的,我涩涩地笑了一下,我的心太苦了,甘不了。
      不过我不能陪你进去了,小叶在无涯客栈外止住脚,那个人是天师,是我们的死对头,我是说,它有些犹豫,又像是有些委屈,慢吞吞地接着说——我们妖。
      我在这一刻犹疑了,我抬起的脚步又落下了。我是想去找那个人吗,那个松阴府的天师,求他带我离开这个荒僻的小镇,去见识外面的风云世界吗?如果我真的决定这样做,那么我需要一个通牒,那或许就是——站在我面前犹豫又有些委屈的小叶,一只妖。
      我转身朝后走,小叶,我们捉蝌蚪去。
      小叶一直跟着我,到了池塘,看见接天莲叶无穷碧色,它说,二桃,你忘啦,现在是六月,夏天进行到一半,荷花开得馨香满塘,圆溜溜的荷叶被老婆婆采去盛白白的糯米团子——现在,没有蝌蚪。
      它伤心地离开了。在我身后消失不见。
      围着荷塘种了一圈柳树,依依柳枝,把夏风裁成丝绦,落进水里漾起涟漪。
      我的身后,空无一人。一直以来,空无一人。
      我听见咕噜咕噜的喝水声,一个人蹲在荷塘边,把脑袋埋下去,伸嘴去喝荷塘里的水。他的喉结上下翻动,肚子剧烈地起伏着。
      荷塘里都是又臭又脏的淤泥。我心里恶心,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干呕声。
      那个人闻声抬起了头,看着我,嘴上挂着一圈淤泥,脏水淋漓,不断往下流。他的面庞很宽,两条眉毛像黑虫,眼睛圆溜溜的,嘴巴很大,几乎占据了他的下半张脸。
      我记得这副奇怪丑陋的长相,那天,当我因枯朽的杜老伯一句暗藏玄机的话而陷入冥思的时候,他以一种奔命的姿态从我身边跑过,他的这副长相,叫人过目不忘。
      那一天,他的身后,跟着松阴府的天师。
      他站了起来,他很矮很胖,把一身褐色短衫撑得很满,站在地上像一只箩筐。他看向我的目光,绝非友好。
      我朝后退了退,他见我没有攻击他的意图,转身就想离开。这时,从我的身后飞了两颗鹅卵石出来,凌厉地射向那个人的后心。他被打翻在地。
      无涯客栈的那个戴着笠帽的年轻天师,在我身边落下。抱着胳膊,神情倨傲。
      那个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愤怒大喊,跟屁虫!雁几山!
      被叫做雁几山的年轻天师把包袱解开,抖出一把古剑,对面叫嚣的人立刻灭了气焰,他朝后退了几步,鼓着腮帮子睁大了眼睛,咕噜咕噜的像是在漱口。咕噜声停止的那一刻,一大股黑褐色的淤泥散发着腥臭味朝雁几山射了过来。雁几山飞身一闪,落在一旁。那个人趁机逃之夭夭,像一只疾驰的企鹅。
      而我,因为没有雁几山那样好的身手,又因为正站在雁几山的身边,被腥臭淤泥喷了满身,变成了个泥人。
      雁几山噗地笑了,我被淤泥熏得睁不开眼睛,也不能说话。他一边说老□□永远只会这种臭招数,一边用袖子擦干净了我脸上的淤泥。
      小孩,他蹲下身来,说,怎么每次收妖都遇得到你。
      我朝地上吐出了一口口水,砸砸嘴,皱着眉,说,真臭。
      小孩,你好像一点都不怕。雁几山站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
      我可从来没有自大到以为这世上只有人类。
      不错的见识,倒比那些捧着经卷之乎者也的老儒生聪明多了,他们天天云,日日曰,子不语,怪力乱神。他面带鄙夷之色,语气发狠,仿佛那些老儒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也看书,我说,不过我不看五经四书,我看《狼海异闻》、《松阴府志怪》、《李微子奇谈》和《清平原血录》。
      都是些血腥的妖书啊,胆大的大人也没几个敢看,他喃喃地说,小孩,如果你是个男孩,我就收你做徒弟。
      女孩就不行了吗?我惊喜又愤怒地问。
      雁几山突然放浪一笑,说,小孩,记住,这世间事,一旦涉及男女,总是说不清。
      歪道理,怪逻辑。我恨了他一眼。
      小孩,我向你打听个人。
      不知道!
      你这小孩,我还没说是谁,你就说不知道。
      管他是谁,我一概不知!
      他是一名天师,松阴府的传奇,雁几山自顾自地厚着脸皮说了下去,曾经收了很多很多妖,被府尹看重,做了心腹的家臣,权势的利爪遍及天下.......他忽然停住不说了。
      这个人太有心机了,他明知道这样的故事最能吸引我,还故意卖关子,我不争气地问他,然后呢?
      然后,雁几山计谋得逞,得意地瞟我一眼,有一天,这个人忽然从松阴府消失不见,他的权势就像没了根的树木一样渐渐枯死。十几年过去了,这个人只作传奇活在人们的回忆里和说书人的嘴里。但是刚刚逃走的那只老□□告诉我说,这个人就在婆罗镇。
      我撇撇嘴,它在诓你呢,你要杀它,它凭什么告诉你真话。
      那个人的名字——叫鲁道。雁几山说。

      我叫二桃。我的爹是一个长得像铁桶的壮汉。他不喜欢说话,总衔一支旱烟在嘴里。他也没有一技之长,靠农忙时节卖力气来换得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他帮人家犁地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像石头,动作一板一眼,他像极了走在他前面的那头挂着犁的老牛。他不喜欢洗澡,身上窝着一股发酵的烟味。农闲时节,他可以躺在床上打发掉一整天的时间,白色的烟圈从蚊帐里漏出来,夜里他的呼噜响如雷鸣。他和杜老伯下棋的时候,表情是懒洋洋的,随时都可以睡过去的样子。
      一副混日子捱时间等死的模样。
      心有鸿鹄的我鄙夷厌恶他,从来不和他亲近。
      所以,我也从来不知道,在他的左臂上,有一枚弯刀形的墨色烙痕。
      他叫鲁道。

      爹和杜老伯正在槐树下下棋,两个人都叼着烟锅,白色烟雾缥缈在灰白的头顶。
      爹,我喊他,有人找你。
      爹不理我,他下棋时候仿佛处身世外,除了杜老伯,谁也喊不应他。
      爹!我又喊了一声。
      爹还是夹着棋子,叼着烟锅。不为所动。
      杜老伯朝我看了一眼,突然用衣袖拂乱了石桌上的棋局,他颤巍巍地起身,对爹说,鲁道,有人找上门来啦。
      爹显得震惊又生气,他终于扭头看我。
      我身边的雁几山马上上前一步,极为谦卑地抱拳,后辈雁几山见过鲁前辈。
      爹突然一脚将我踢翻在地,暴怒地大吼,二桃!你从哪里带来这种混蛋!
      雁几山被爹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有点发愣,慌里慌张地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对爹说,鲁前辈.......
      滚!爹看也不看雁几山,进了屋。
      我和雁几山面面相觑,杜老伯把烟锅从嘴里取下来,一声长叹,走掉了。
      我就说你找错人啦,我说,心里忍不住失落,我这个呆头呆脑的暴脾气爹怎么会是你要找的的传奇天师呢?
      雁几山却盯着紧闭的屋门深不可测地笑了,本来开始还心存疑惑,见了面,他踢你这一脚,已使我笃定,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鲁道。
      一个时辰过去了,槐荫悄然拉长。爹的屋门紧闭。
      两个时辰过去了,一只猫蹲在夕阳里咪呜一声,仿佛哀嚎。爹的屋门紧闭。
      三个时辰过去了,雁几山对坐在石凳上的我说,二桃,你的腿还好吗?
      我不屑地回他,三个时辰之前我爹就踢了我,现在你才问我的腿好不好,可见你真的是等得不耐烦没事可干了。
      雁几山有些尴尬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扔给我,这是我们天师的药,专治跌打损伤,你涂些试试。
      我用两个手指挖出了一些药膏,撩起裤管,膝盖肿得老高,正打算把指头上的药涂到膝盖上,吱的一声,屋门打开,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雁几山惊喜而激动地看着他,鲁前辈........
      爹绕过了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拿过我手里的小瓶子,用手指挖出了一些药膏,开始往我红肿的膝盖上抹,他说,过了这么些年,你们还是在用“不了”这一味药。
      雁几山说,这么多治伤缓疼的药,就静池先生研制的这一味最好。
      爹忽然轻笑一声,静池先生?当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如今也是你们口中声望隆重的先生了。
      雁几山低头,谦恭有礼,鲁前辈历江湖之深远,处人世之久长,晚辈万不能及。
      他像那个臭烘烘的教书老头儿一样说话,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爹给我抹完了药膏,把我的裤管放下,将小瓶子扔回到雁几山的怀里,面对着他,说,你找我,所为何事?
      而今人道失常,妖物横行,晚辈欲替天行道,然而力不从心,特想拜前辈为师,以长予之技艺。
      爹淡定地说,麻烦你说人话。
      雁几山有些尴尬地笑笑,我想拜鲁前辈做老师,学些捉妖的功夫。
      现在松阴府,捉一只妖,他们给你多少钱?
      这个嘛......雁几山摸着下巴,要分妖的属性,做宠物的一只七枚金错刀,入膳的一只九枚金错刀,入药的一只十一枚金错刀。
      果然涨价了啊。爹说。
      前辈,雁几山满怀希望地看着爹。
      既然我退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你还是找别人吧。爹说完,转身又要走。
      爹!这一次我替雁几山喊住了他,回去不好么?回去松阴府继续捉妖,继续你的荣光。让传奇复活再现众人眼前,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啊!我激动地朝着爹的背影喊。
      雁几山一脸欣慰地看着我,朝我竖起了大拇指,无声地给出了我“说得好”的赞美。
      二桃,爹说,洗洗睡吧。

      第二天和小叶见面的时候,我闷闷不乐。
      二桃,它温柔体贴地问,你怎么了?
      我的父亲,我说,故意用了“父亲”这样一个庄重的词,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很英武睿智的人,可是他现在老了,糊涂得丢掉了自己的雄心!
      二桃,小叶看着我,说,你跟其他的女孩子很不一样。
      是的,我闷闷地说,我没有她们漂亮,也不像她们那样会说好听的话来讨人欢心。
      不,小叶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你的心——更广阔。

      和小叶告别的时候,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雁几山在向那个老婆婆买糯米团子。
      他看见了我,朝我走过来,嘴里还包着一个糯米团子,他囫囵吞下,说,婆罗镇的“碧盘雪”,美名远扬啊,松阴府的那些文人才子,天天写下酸溜溜的诗来歌颂想念。
      我问,什么“碧盘雪”?
      他朝我亮了亮手里的那片盛着白白的糯米团子的绿油油的荷叶。
      我嗤笑一声,说,我从来不知道我们这个破镇的糯米团子,还有这么个文雅动听的美名,我想就连卖糯米团子的老婆婆都不知道。都是异乡人一厢情愿的杜撰和想象。
      雁几山皱着眉看着我,你个破小孩,怎么说起话来像个酸溜溜的老秀才。
      我模仿着昨夜雁几山谦恭有礼的模样,弯着腰拱着手说,鲁前辈历江湖之深远,处人世之久长,晚辈万不能及。我直起腰来,冷笑着看着他,在酸溜溜地说话这一点上,我倒觉得你做得比我更出色。
      雁几山知道我在讽刺他,扬起巴掌落在我的后脑勺上,你这破小孩,没大没小。你今年几岁?
      我十三了。你几岁?
      我十九。
      我噗嗤一下笑了,说,我还以为你三十岁。
      雁几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用手把头顶的笠帽往上推了推,说,那是小爷我懒得打扮,我要是打扮起来,绝对比那些一身白衣像死了亲娘的酸文人好看。
      雁几山忽然把手里那片绿油油的荷叶朝空中一拍,九个糯米团子像石头一样接二连三地飞了出去,砸在一个人的后心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个人慢慢地转过身来,是那只亡命天涯的老□□。
      雁几山,老□□龇牙咧嘴地说,我跟你无仇无怨,你干嘛非要置我于死地!
      雁几山翘起嘴角笑得邪,慢慢伸手去拔身后的刀,我也没办法,有人出十五枚金错刀要你的性命。你最好在咽气前想清楚,自个到底在松阴府得罪了什么人。
      老□□朝后退一步,杀气腾腾地盯着雁几山,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雁几山握着手里的刀,摇摇头,几分无奈和轻蔑,又来这一招。老□□吐出大股乌黑污泥的时候,雁几山忽然在空中抖开了自己的包袱,四四方方的一张布在空中快速旋转,把老□□的淤泥悉数收了进去。雁几山拎着沉甸甸的包袱,用鼻子嗅了嗅,看着老□□戏弄地说,咦,真臭。
      他把装了淤泥的包袱甩开,握着刀步步逼近老□□。
      老□□的脚像黏在地上一样,挪不动道,它无比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两只手在胸前挥舞。
      雁几山缓缓地举起了刀,用力地落下,刀锋斩开了老□□的头顶,一路向下,把它劈成了惊悚的两半。它的身体化成一摊稀泥,迅速地蒸发在地面,像被吸进了地底。
      这次斩杀一刀毙命,完美得像一场故意的表演。
      雁几山把刀插回刀鞘,说,前辈,晚辈的功夫如何?您有何指教?
      在街道的拐角,爹慢慢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功夫更胜老朽当年。

      槐荫下,爹和杜老伯又在叼着烟锅下棋。我和雁几山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观局。
      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我爹说不会教你就不会教你,你干耗在这儿也是白搭。
      雁几山一脸无所谓,为杀老□□,我从松阴府一路追到婆罗镇,也该休息两天,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我说,婆罗镇可不是个度假的好所在。
      却是个捉妖的好地方。

      你为什么捉妖?
      为了这天地正统的秩序,也为了我三餐饱食的夙愿。

      小孩,跟着我捉妖吧。雁几山说。他递给了我一把匕首。一把简单至极没有任何花纹雕饰的匕首,但我隔着刀鞘也可以感到刀刃上流淌的冷光。
      我没有接过,我清楚地知道接过匕首意味着什么。
      你不是不愿意么?我说,你不是说,这世间事一旦涉及男女,总说不清吗?
      小孩,虽然你是个女娃,但你跟我很像,一样地雄心勃发,一样地不甘庸常,你会是一个好天师,会比你父亲更出色,松阴府的人们会传唱你的名字,你只需要——再狠心一点,他充满期许地看着我,你有一个妖怪朋友,对不对?
      他把匕首又朝我递近了一些。
      我伸出手,缓缓地握住了那把匕首。
      真是个好孩子,雁几山笑。

      我和小叶坐在院里槐树的高处,往外是清谧的街道,往里是寂静的院子。槐树下面,是爹和杜老伯下棋的地方。
      如今,爹的呼噜声在屋里响如雷鸣。
      这就是你的家?小叶说,真是小小的一个。
      小叶,我叫它,有什么愿望吗?
      我么,它摇晃着自己的双腿,神情如一个孩童,我好像没什么愿望,日子像溪水一样从我身上流过。有时凉凉的,有时暖暖的。不管怎样,我都心生欢喜。
      真好,我想,它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单纯干净,无忧无惧。
      小叶,我说,我们再来玩一次拍手的游戏吧。
      嗯,它笑着点了点头。
      金苹果金苹果金金金
      银苹果银苹果银银银
      好孩子好孩子就是我
      坏孩子坏孩子就是——你
      小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那只藏在背后猜拳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刺进了它的身体,而它的右手,伸出中指和食指,屈着其他手指——它万年不变的剪刀。
      它趴在我的身上,下巴抵在我的肩头,身体慢慢地缥缈了,化作无数绿色的流萤,渐渐地弥漫在天地之间,照亮了黑夜。
      于它——连死都是那么纯美。
      我望着那些绿色的光点,低低地说,对不起,这一次——我是坏孩子。

      我从槐树上跳下来,往街头走,杜老伯家的门在深夜居然是开着的,他蜷在藤椅里.......晒月亮。
      我从他门前经过,门内忽然传来杜老伯衰老低沉的声音——
      二桃,人无衅焉,妖不自作。

      动作挺快的嘛,雁几山在街头牵着马看着我笑嘻嘻地说,看来你以后一定会是一名好天师,决绝果敢。
      他的赞美在此时的我听来是一种讽刺,我一声不吭地把匕首递还给他。
      给你了,他拍拍马头,并不接过匕首,以后你用得着,又说,上马。
      我坐在马背上,雁几山牵着马,说,知道你膝盖还没好全,不能远行,我特意买了这匹马,花去了我一枚金错刀,真是没有比我更心软的师父了。
      师父,我说,“人无衅焉,妖不自作”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雁几山摸摸下巴,这是我们天师的祖师爷的一句话,说的就是人若无隙可乘,那妖就不会作祟。大概就是什么妖由心生,妖由人生之类的意思。你这小鬼,在哪里看来的?
      你们的祖师爷,我按住心里涌出的千万种想法,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祖师爷?自然是我们天师中的传奇人物,现在大家把他传得神乎其神的,什么一个人就灭了妖的一个族,还写下了很多论妖的传世巨著。不过听说他人到中年后渐渐地雄心湮灭,开始感慨毕生所为,写下一句“人无衅焉,妖不自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多半是黄土中一副白骨了。

      人无衅焉,妖不自作——
      我想起了我遇见小叶的时候,那是在麻花婆婆的葬礼上,我为这个老妇人伤心落泪,那是在我的十三岁,我发了疯地想要逃离婆罗镇,去往松阴府。
      所以我的“衅”,就是我的孤独和不甘吗?

      马蹄声在夜色中清寂得像一曲琴。
      师父,我问,天师的祖师爷,叫什么名字?
      年深日久,没人记得了,雁几山感慨一声,只知道——他姓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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