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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之四十五 都鸟(完) ...

  •   之四十五 都鸟
      都城的梅雨季节太不适宜病人起居,过于繁华显得熙攘燥热更是大忌。于是,在这一年的夏天将要到来之前,我伴着已经陷入整日昏睡状态的主上还驾雨前御所。五位以上官员携眷随行。
      如我所愿,密函平安到达了东宫殿下手中,但小荻不明所以带回的回函却让我惊诧不已。染着浓香的陆奥纸折成立文款式,缚了时令的黑姬紫阳花,上面以银勾铁划的书法写着:
      “念君之心,有增无减。君之福祉,余心所愿。无须多虑,随性而为。”
      这个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还是想仿效恒贞亲王主动让皇太子之位给兄皇的儿子?又或者他口口声声说“无须多虑,随性而为”,难道认为我处心积虑带给他的密函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实际上心里想的还是让自己的皇子敦平亲王即位?
      转念一想,却又不能怪他。东宫殿下并不清楚,那位还在咿呀学语的敦平亲王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即使是也一样。因为我和他哥哥所期望的结局……我期望的所谓福祉,正是由他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来承袭帝位。不行,我要再修书给他。
      立刻将蟾蜍八龙吐水砚盒打开,拂平一方唐国剡藤苔笺就要下笔。然后顺口问道:
      “殿下近些日子可还安好?”
      等了半晌没听到回话,我抬起头,发现小荻一脸因为诚实而难以启齿的表情。
      “怎么了?”
      她看看我,目光最终放在我身边正翻着物语画册的梨壶女御身上,不无怯意的啜啜回答:“东宫殿下一切平安,只是……只是……奴婢去的不大凑巧。”
      挑了挑眉,我觑向浑然不觉的翡翠——看小荻的神色和顾忌她的态度,心里大概有了个底。于是搁下笔,吩咐说道:“女御先下去吧。”
      望着翡翠和一干随侍女房渐渐走远,小荻这才呼地舒了口气。我禁不住抿唇一笑,像逗弄小鸟般漫不经心的道:“现在还真是比当年长心眼多了呢,居然也开始学会分场合开口了。你都看到什么了,这么神秘……”
      而她苦梭了一张脸、瘪着嘴,一开口就自责道:“都怪我太愚笨了!不恭至极!虽说是娘娘的亲笔信函要亲手交给殿下的,也不能还把殿下当作个孩子一样就那么直接闯进寝室。应该先让侍从们通报的……”
      “他们都没有拦你吗?”我有点好笑了。
      “倒是没有……我一说是娘娘打发来的,那些侍从虽然脸上不大自在,可还是放行了。所以……所以……我想娘娘的事一定很着急的,而且我又那么快赶路了……所以就心急火燎的冲进殿下的卧房……我……”
      “然后殿下的床上看见了女人?”
      我半开玩笑道——依小荻迷糊的性子,由得她再东拉西扯下去可就没个头了……
      “娘娘您怎么知道的?”
      小荻万分吃惊以至崇敬无比的答道,好象我真是未卜先知似的。
      我一愣。
      “但小荻我立刻就背过身去什么都没有看了哦,应该不算是不敬之罪吧……一直到殿下说可以了的时候,我才回头呢。”
      “看来殿下还真是乐不思蜀了。”我笑着摇摇头,继而道:“毕竟他是大人,也是男人。不过记得,不要跟其他人说,尤其是左大将和女御……”

      迷迷幻幻的景象……在皎白月光下樱华如云,明明是暗夜里,却连接着天青的天边,笼罩着光雾般灿烂若霞。飘散、飞翔、舞动,像撒金粉的粉莹花瓣忽地遽然一变,转换成为充满妖艳官能之美的幽蓝颜色。一直……一直都觉得樱花真是好奇异,美的那么矛盾那么令人琢磨不透。既纯洁似新雪,又淫靡莫名……
      这样的迷景,是戏?是梦?
      我又在谁的戏梦人生中演绎了璀璨与动情?他对镜照出动人的面容,轻轻抬起手指浓妆淡抹掩去眉目清晰,让我看不清;我用绚烂华服和美丽面具盖住自己的容颜真心,合上接纳他的心的那扇门。可连我都觉得恐怖的是,自己一双手正不由自主交握起锋利的刀刃,被冥冥之中难以抗拒的力量驱动着步步靠近他!
      这样,就是要杀死他了……对吧?
      如果不拔刀的话,下一个死的人就是我。
      ——如此说着的枕流又是谁?那我呢……在拒绝吗?还是只是单纯的看着、看着、看着眼前长的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对着他扬起利刃——带着妩媚倾国却又冷酷至极的表情。
      或许她才是我心里、真正的自己。
      而那个受到威胁的男人却仍是淡淡笑着,仿佛根本不在乎仿佛这世界连同自己的生命都视若草芥。颈项上一抹银光,和流转晶莹的紫,依旧竞争般不分高下、闪烁光辉。
      手按着刀柄向前一送。
      没有鲜血喷溅,没有期待中软软倒下的身躯。赫然只见匕首插进的地方不是胸口,而在一株蓝瓣樱的躯干上!
      无比畏惧的尖叫了出来……
      “雪下!”
      汗水淋漓的从噩梦里脱离,我蓦地从被褥里坐起身来,把手捂在胸口拼命喘息。视线扫去,帘外水声潺潺,帘内几帐全由浅绿纱幕织就、满室清凉意,这才发现自己身在四季之殿的夏间。还好……只是个梦而已。
      “你太累了。”他简简单单移开帷幕,坐到了我面前,道。
      毫无防备乍见他的脸,我心下暗暗吃了一惊……不知是因那个梦,还是因着那个梦中隐约的不安与歉疚。于是像转移话题般随便应诺:
      “你怎么在这里?”
      雪下笑的促狭,展开扇子答道:“不是你刚刚叫我的吗?于是我便来了。”
      他会知道么……知道我已经碰触到那个秘密了么?应该不知道吧……或许、大概、还没有。
      忽然间,我居然望着他的脸出神。心里很自虐的想哪一天,不知是他杀了我,还是真像梦中那样……这付面容在我的手指下染着血,渐渐变的苍白失去呼吸……死别生离。现在想想,也许在那个时候就预料到了,某种程度上来说,属于我们的结局。
      他看着我,又笑了,道:
      “你想说什么?”
      我却没有注意到那笑容下掩藏着的游移不定……与淡淡期翼,只伸出手,抚摩着他形状优美的容颜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没……起码现在我只想抱你,而不是杀你。”
      人不是没有机会选择的,只是从踏出了那一步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我在无意之中选择了,同时也为雪下的选择做出了选择。于是世界从这里开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我们抛向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娘娘,我们下棋吧。”他说。
      我浅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黑白斗方之地的胜负攻伐铺陈在两个人间。我斜靠着杌子,放纵长发在低垂的螓首与胸口划出美丽弧度,似是聚精会神揣测着棋路。
      “你说过,我是你的棋子。”
      雪下没有看我,失笑。
      “不,我没有。”
      “雪下,你应该知道的。和你当时一样,现在我要的不是一把刀,而是那只能够握刀的手。东宫殿下能够压制住洞院……”
      “即使这只握刀的手有朝一日会指向你的喉咙么?”
      我心里一坠。
      他不嗔不笑的脸,洞若观火般透彻。
      “你的致命弱点就是自认为是鬼,却始终无法割舍属于人的感情……有朝一日,你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
      “雪下……”
      我对着他的背影啜喏……看他就此站起身来,心上忽然没来由的袭来一阵恐惧。
      他却没有回过头,只对着小宰相吩咐道:
      “准备为娘娘更衣吧,待会有贵客要到访了。”

      雪下口中的贵客来时,那双似乎永远耷拉着的眼睛依旧带着笑容祥和福泰,像是把满满的算计全吞进了腹里。虽没有预料到他这么快就会过来拜谒,却也不是那么讶异的事。于是便挂上浅笑装点面颊,转头向端坐在一方御帘内的梨壶女御道:“看来令尊甚为想念你了呢。”
      翡翠移过扇子向我,悄声答:
      “才不是这样呢……一定又是什么‘紧急’政事要请母后过问——单借了看我的名头罢了。”然后放下手里蝙蝠扇子,微微颔首问候道:“许久不见,父亲大人可否安好?”
      我吃吃一笑,接着她的话尾像是不经心般补道:“听说大人近日经常去山科的劝修寺参拜呢……可是贵体有恙?”
      心里的笑容却是冷冷的。他以为私下一切小动作能逃得开我的眼睛?比起那个已经死了的太政大臣,这位洞院大人在我眼里也只不过是小角色而已。他不够聪明……明明有两个砝码——女儿翡翠和外甥东宫殿下,居然把一个砝码押在了另一个上面。狡兔尚且三窟,他却把所有赌注都下给东宫一个人,这是何其不明智?
      “娘娘日理万机,仍旧挂念着老臣。实在是感激之至呢……”他仍陪着笑,不紧不慢把要说的说了出来:“臣近日听到了些流言蜚语,故尔食难以下咽、寝难以安席,万望您能够为臣扫清疑惑。”
      宫里的消息流传之迅速,俄顷之间人尽皆知。我眼也没抬,道:
      “大人指的是改立东宫的传闻吗?”
      “原来娘娘早有耳闻了……”他言外有意。
      我还没开口,向来不问世事的翡翠倒吃了一惊,转头问我:“东宫殿下要被废了吗?那么翡翠岂不是不能再住在这里?”
      我看了右大臣一眼,然后不动声色的微笑着拉过她手,故意说道:
      “正是,你父亲的意思说我要废黜殿下——废掉皇太子。”
      “娘娘……臣万万不敢那样想!”
      “女御,你觉得呢?”
      我继续微笑,不管他的叫屈。
      翡翠睁圆了眼睛,问:“废黜了东宫,那么谁当新的储君?”
      “当然是大皇子了呢。”
      “娘娘?”这下连中务之君都低呼了出来:“您怎么说这样的话……”
      “大皇子?那怎么可能?”她咯咯笑了出来,摇头道:“前些日子不是说主上即将退位了么……可亲王殿下还是个离不开乳母的稚儿啊,如何能够继任大统?”
      四周立刻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翡翠充满疑问的看看她父亲,又看向我,道:“母后,我说错了么?”
      “女御,您太失礼了……”右大臣说完,转而揣测不安的望着我。
      “不,女御没有错。”
      我这才收敛了笑容,以严肃的口吻对他道:“东宫殿下已经成年,况且在海疆立下赫然战功,回京践祚毫无疑问。您看,这个道理连我等久居深宫的女子都懂得,为何大人却要横生猜忌?宫闱之间本就流言丛生、代代难免,大人乃陛下股肱、当代重臣,应当早已见怪不怪才对吧?”
      看着涔涔汗珠从右大臣的额头渗了出来,我心念一动,追问:“还是大人觉得传出流言的那个人……不容忽视?”
      他先是垂头不语,闻言立刻哈哈大笑了出来。笑罢了,边揣测我的意思边故作不在意道:“既然娘娘先说了起来,那么老臣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娘娘与殿下亲如姊弟人尽皆知,若不是话出有因,老臣岂会不辨是非、听信谣言?实在是……实在是这谣言……便是从堀川府上传出的……”
      果然如此。
      我应该想的到,雪下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他一面说服着我这边,一面毫不懈怠完成自己的布局。之前他之所以拒绝迎娶洞院家的小姐为妻,或许就是因为早就知道会有与右大臣对面为敌的一天了吧?我……真傻!
      “纵然娘娘没有那个意思……恕老臣直言,怕是左大将也不会就此罢休。”
      右大臣瞅准我的动摇,立刻紧跟谗言:“娘娘不辞劳苦侍奉主上,有些事体未必都能观照的到。臣前些日子确实经常去山科的前院御所,听说了件非同寻常的事。简直是难以相信呢,关于左大将的出身……”他压低了声音:“娘娘……”
      不能再任由他说下去了。我立刻勾起一边唇角,笑里藏着针:“大人,话到这里就为止吧……我和大将毕竟还是亲兄妹。”
      他惊觉失言,恍然大悟般合拢十指拜倒:
      “臣……僭越、臣告退。”
      怎么连他都知道了?雪下的身份一旦公开,与丑闻相伴而生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他的野心终于有了最名正言顺的身份。为了保守皇室的秘密,为了抑制雪下日益催生的欲望和为这个欲望实现所必须得到的口实与基石,我尽可以抹杀一个、两个知道秘密的人。但,如果事态进一步扩大,就无法堵得住天下那么多张口!
      “女御,”视线从右大臣身上滑开,向翡翠丢下句:“和令尊好好叙话吧。”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出去。
      一干女房忙不迭整理裙裾,收拾起怀纸和扇子碎步跟上。默默走了一箭之地,我转头目示小宰相上前,语气中这才忍不住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吩咐道:“把赞歧内侍给我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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