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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应犹在 ...

  •   梁轩把笔扔在一旁,揉了揉太阳穴,使劲闭了下眼睛,一旁伺候的从小带着他的老嬷嬷,见他停笔立刻让宫女把点心端过去。
      “这是娘娘亲手做的莲子羹,冰过的,正是解渴,殿下尝尝,还凉着呢。”
      梁轩点点头,宫女把瓷碗从食盒里拿出来,恭恭敬敬端给他,双手奉上一根白瓷勺。
      “先下去吧,麻烦嬷嬷了。”
      “殿下近日总是忙到半夜,可要注意休息,老奴告退。”
      老嬷嬷微微行礼,挥挥手,领着宫女走了。
      梁庄在他十五岁时便让他接触朝政,遇到大朝会,若是有紧要的事情,也会让梁轩去听,听了三年,梁庄开始把一部分奏折送到东宫来了。虽不是军机要事,却也是一堆令人焦头烂额的民生事务或文官的大长篇,字里行间全是一不小心就要遭算计的坑。换句话说,他老爹这是把懒得管的全扔给他了。
      萧疏良有时候心情好了会过来帮忙,他是个官场铁打出来的货色,什么心眼套路都是如数家珍,跟文官推太极的就全交给他,一会儿就看完了。只是最近他都不怎么来,听说是三天两头往集贤殿跑。
      梁轩以为他是去拉拢魏良公,说些推心置腹给人灌迷魂汤的话,谁知下人告诉他,人家只是跑过去找魏良公喝茶的,什么要事也没讲,两人可以从下朝讲到宫禁,从诸子百家讲到茶道花艺,这算个什么事儿?
      梁轩心里有些不痛快,他跟萧疏良认识了那么久,虽然关系好得像亲兄弟一样,经常相互打趣,可还从没有这种聊天能聊一整天的情况,还连着好几天。萧疏良对他一直是怀着点分寸和距离,亲疏远近分的很清,什么能讲,什么就直接让梁轩以后不要再提,有时又像师长,昔日状元骂起人来一点不留情面,梁轩甚至都有点怕他。
      他现在知道萧疏良所有的避讳,大多数却始终不知道原因,好像萧疏良与他之间总是隔着堵墙,周围昏暗,你知道那后面是什么类型的东西,这辈子又都不知道具体。

      相比之下,那个叫左丘瑕的剑客倒是有趣的多。梁轩托着腮想了想,他见过左丘瑕几次,都是在萧疏良府上玩的时候,左丘瑕永远搂着个酒罐,也不在意他是太子还是什么东西,上来就拍肩膀喊“兄弟”,让梁轩有些觉得新鲜。他尽管每次只是来找萧疏良议事,跟左丘瑕不过是匆匆而过,对他倒是印象很深。
      “听疏良兄说,那剑客好像是六绝山庄现任的庄主呢……那么厉害的嘛,看着像个酒鬼。”
      梁轩捏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传唤侍从服侍他沐浴。
      “那下次可得去拜访一下,六绝山庄怎么也是朝廷肱骨。”

      魏楚死活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还是爬起来点上灯,披了件衣服,从床头把书拖过来看。
      若说当年方从礼是以渭王的名义暗中到六绝山庄求药,那想着也不是为了除掉前太子陷害渭王,很有可能真是奉了渭王的命令来求这毒药。怎么也应该是功臣,为什么他被叛军莫名其妙灭口,渭王也不来管管,当年怕千里迢迢被人抓住把柄,登基后即使是暗里也该扶持一下方仲宁,可是渭宗什么也没做。
      万一方从礼其实是被渭宗灭的口呢?
      前太子荒淫无道确实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实,魏楚以前听老人们讲过,张大学士就是骗了他,童年讲故事的老人没理由拿自己半辈子的经历骗人。渭宗这一举虽是为民除害,却难掩他的野心。

      帝王之位谁不喜欢?上了就能坐拥千里江山,什么名山大川九州气象都是他的,问魏楚魏楚也想要,环肥燕瘦香车宝马什么都有了。渭王并非先皇子嗣,只是宗族子弟,西北的藩王。
      历代渭王镇守边陲,周朝重文轻武,周边国家又安安稳稳,前渭王们又很乖巧,先王是个傻的,完全忘了这地方还有家持有重兵的,只把渭王当个京城郡王看待,每年年礼也没多重,导致诸王叛乱谁也没想到会从这里杀出一只王权,把他们都灭了。

      这件事要真是涉及到渭宗,他不能不小心谨慎了。

      魏楚没必要给方从礼讨回公道之类的,他自认给方家做的够多了,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虽然伤了方仲宁但好歹是把她官宦子弟从烟花场里拉出来了,方从礼倒该谢谢他。
      所以他得知是方从礼的时候,恨不得把他挖出来揍一顿,怎么哪儿都有他,阴魂不散的缠着老子。
      但是他要想从翰林院修撰的位子上跳上去,快快的站到他想要的高度,他还真得像跟张大学士说的那样,替渭宗把这根刺拔了。连他都能想到的事情,那些老奸巨猾的不可能猜不到,甚至可能确确实实知道。
      这件事成了,他不仅能压了世家势力,还能得渭宗倚仗,升官发财不是轻轻松松?到时候要多少美人有多少美人。他去云艺阁只找方仲宁,不代表他不喜欢别人,只是没有入得了眼的。
      魏楚这么一想,心情就很好,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一点都不失眠了,只想好好睡觉,扔了书就盖上毯子睡下了。

      月色下,丞相府飞奔出一队人马,看不清面目,只见到了朱雀大街上便向个城门奔去,恰好绕开了巡逻的军队。

      “岂有此理!”
      这才刚上朝没多久,渭宗就吼得跟炸雷似的一声,折子往阶下一掼。
      魏楚正专心写字,那一声吼把他吓得一抖,赶紧抬头看渭宗。
      那折子是御史台递上来的,还有几个大臣也递了差不多的,一起交上来,这个先遭殃而已。

      是弹劾祝国公薛启的,参他纵容族人,欺压百姓,霸占田产,手下的家将还有抢人子女的,只是人家远在江南东道,天高皇帝远,自己又捂得严严实实,这会儿实在倒霉,不知被谁告上了。
      有几人刚想给他辩驳,被这一吼全吓跪了,只有几个资格老的一抹胡子,站出来,直接举着笏板高声喊冤。

      “祝国公大人乃我朝重臣,是开朝的功臣,受百姓敬仰,持家育人有道,子女个个是英才,今年的进士便有一人乃是祝国公幼子,御史大夫此言差矣!诬蔑!诬蔑!”
      “大人所言极是,祝国公最是爱护百姓,怎会纵容族人做出这等事?”
      几个人脸涨得通红,恨不得以头抢地。

      手底下的高官,日子久了宗族势大,或是本就出生世家的,大多有这些烂事儿,虽被参本论罪的少,但渭宗心里其实是清楚的,顶多是打一棍子消停几年,风头过了又是群鸭四起呱呱叫。
      渭宗之所以气,或者说表现得火冒三丈,是因为薛启是个两朝的元老,而且他有兵——还不少,江南东道的八万水师,还有十万陆上精兵,群龙之乱那会儿薛启有眼力,没有一开始跟着瞎掺和,到战争后期,瞧着局势偏向渭王,才把自己的兵力插进去,因此也能算半个本朝功臣。
      渭宗自己是一介藩王刀光剑影里出来的王权,当然是心里对不怎么清楚底细的老将有所忌惮的。
      他这佯作生气,为的是让底下的人看看自己的态度,二来也让朝里走漏点风声下去,事情先只做点表面文章,过些时日薛启听说了,再看他有没有收敛点。
      那件事在,前朝的老臣他是不敢轻易动的,这几人一叫把他叫清醒了。
      薛启被弹劾,倒让他想到了之前萧疏良说的。

      “那就让臣成为皇上的刀,让臣来割了这块腐肉。”

      渭宗往阶下看了一眼,萧疏良脸色淡淡的,微低着头,举着笏板立在那儿,若不是一身锦绣朝服,乍一看倒像个小公子,丞相之威却在年轻寡淡的眉眼间露出来了。
      他不怕自己,渭宗第一眼见萧疏良时就明白了,这小子甚至不把功名王爵放在眼里,状元你给我,那挺好,你不肯给我,那我走人,你老眼昏花不是好货。
      依着萧疏良容貌,渭宗本有私心想让他委屈一下做个探花,谁料张大学士恨不得以死相拼,一定要给他状元,一想也好,那我女嫁之,可是人家不要,倒是喝醉了酒把他儿子扛了跑,认了兄弟,算了,就当朕又多了个聪明儿子吧。

      渭宗倚着龙塌一不留神就开始回忆往事,回过神,下面还跪着。
      “都起来吧。”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魏楚稍稍舒了口气,偷偷拽了下领子,朝服的领口有些闷气。
      他刚才想起来,薛启这人,他也是知道的,据说年轻时也是周朝一员猛将,将南蛮收拾得服服帖帖,扩展了周朝疆土,乃至与隋朝杨素一样被百姓称为“江神”。老了便不怎么听说了,如今子女家人还出了这种事,可是令人嗟叹。
      看向龙纹大顶底下的一片人,方才照旧是除了萧疏良都跪下了,这宰相也是个奇人。
      魏楚不动声色的在册子上记下薛启被弹劾这一笔,然后撂下笔听下文。

      “此事事关民生,祝国公作为朝廷命官如此放纵宗族为非作歹,必得严查。”
      然而渭宗只说要严查,却并没有说谁查,虽然都知道是三司监管,按理大官弹劾须一一落实,怎么查,谁负责,期限是何时。
      到这时,文官们是一个个都明白了。

      魏楚略一皱眉,回头看萧疏良,他低着头,眉头微皱着,却没有当廷就发作,想必他知道点皇上什么理由,又觉得如今也只能这么做 。
      魏楚于是干脆也不多想了,继续记完了接下来的事情。

      下了朝,魏楚径直回了集贤殿,到藏书阁拿了几本书就回房间,江照生这几日总跟他碰不到一起,除了萧疏良也没人可以聊天。
      换下朝服等了一会儿,萧疏良果然来了,虽然还是笑嘻嘻的,眉间却有一丝晦暗。
      “怎么了?”
      萧疏良刚坐下,听他问,有些诧异的抬了下头,随即反问:“你觉得呢?”
      魏楚往椅背里缩了缩:“皇上没有要对祝国公动真格,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再说,我不过一个刚进官场的小小翰林,连你都不做什么,我还能怎样?”
      萧疏良:“你是在生我气?”
      魏楚愣了一下,一缩脖子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萧疏良这家伙为什么思路总那么清奇?
      “什么东西……我猜你不会就这么放过薛启被弹劾这个机会对吧?”
      萧疏良的长眉舒展开了,拍着大腿笑道:“我就知道你魏楚最懂我心意!皇上不动,是因为他有忌惮,而于我们却是个好机会。魏楚,咱们来赌一把,看看是薛启的人去得快,还是咱左丘剑士的人去得快?”
      魏楚:“你真打算截胡?”
      萧疏良:“咱俩这几天盘算的,不就是想找个出口?薛启自己撞上来了。”
      “啊……”
      魏楚摸了摸下巴,他在得知前太子死因后,就开始有意无意的与萧疏良接触,一方面他知道萧疏良想拉拢他,一方面他一个小翰林想玩把大的,目前最好的就是靠上宰相。好在两人性情相投,萧疏良也不是陈腐的人,一来二去,倒还真开始“志同道合”。开始一起查前太子的事情,准备借此好好弄一番。

      魏楚:“江南东道路远,薛启又在长乐,我想着,朝会一散,他的党羽也该派人去了。你可知有谁?朝堂上那几人算吧,都是两朝的老臣,薛家势大,必定还有别人,你想怎么拦?左丘瑕现在知道了吗?城门有你的人吗?”
      魏楚一开始思考,就喜欢连珠炮一样的发问,要不是萧疏良已经习惯了,肯定又是话都没听清。
      萧疏良:“城门没有我的人,但御史台有我的人 ,便是那御史台的中丞景延,今日举奏,前日我便已知道了奏章的内容,早让左丘瑕派人在长安所有城门等着,皇上态度一出人人知道薛启目前没什么大事儿,皇上无非是想给他一个藏狐狸尾巴的时间,送信的人不会多加乔装,而且为了过关方便,穿的还有可能都是家臣制服,与薛启交好的这几个老臣家中家臣服我又恰好都在宫宴上见过。”
      魏楚:“所以,只要能确定祝国公收不到报信,我们就有做手脚的时间。单单让他继续现状是不够的,要让他自发的做出更大的动作,不一定要天子震怒,要先激起民怨,从京师到江南东道,里应外合,京师,便先从他中了进士那儿子薛涛笺下手如何,江南东道……我便不太清楚了。”
      萧疏良眯缝着眼,拿着腔调笑道:“魏良公实在英才也!如此京师在你,左丘瑕在江南有势力,江南东道在我,此事必成!”
      “行了!”魏楚被他逗笑了,萧疏良怕是平日里勾栏瓦舍没少去,南腔北调学得有模有样的。

      魏楚:“薛涛笺与江怀臣算是同门,如今都在尚文院里读书,我听他提起过,此人心眼不坏,就是大户人家出身,自命不凡,嘴巴又直,与平民出身的不是很合得来,容易下手,只需先将他这类与薛启有牵连的大家贵族进士与其他人隔膜开,便好办了。”
      “那你让江怀臣去吧。”
      魏楚沉默了一会儿,鼻子“嗤”了一声:“还是我自己去吧,怀臣要好好读书。”
      萧疏良大喇喇一挥袖子:“江怀臣又不是你儿子,这话说的。”
      魏楚只是摇摇头:“有些路,我须得走得无亲无故。”
      萧疏良微张了下嘴,苦笑了一声,一想自己与魏楚便是非亲非故,又在盲目期盼着什么呢?魏良公没理由非对他一人不同。

      这小孩儿,心里是有他的野心和打算的,大概自己于他来说,不过是前路的过客,官场的盟友,暂且可聊以为伴。
      明明以为会与他怎么样呢,以为通了心意,遇到个能交心的,君子之交也好,现在倒是自己问来了这么个结果,怪谁。
      也真挺狠心。

      两人又随意聊了点,萧疏良便走了。

      半个月后,昭历七年七月,尚文院险些出了人命,原因是薛涛笺与一人产生口角最后不知怎的打起来,并因此引发了“翰林辞令案”,平民进士与贵族反目成仇,相互作文讥讽,又翻出几家贵族子弟几次考核的文章有假,被革职入大理寺的有不少人。
      昭历七年九月,江南东道水师强征渔船,海上演习干扰渔民作业,甚至炮火击沉了一艘渔船造成百姓伤亡,薛家家将骑马践踏民田,青楼因抢一女子与人斗殴砸场,再加上一直以来地头蛇一样的收钱,江南东道民怨沸腾,矛头直指薛氏宗人,两朝旧事的一脚被掀起了。

      “如今薛家,可算完了?”
      左丘瑕慵懒的躺在床上,捧着一个酒罐,萧疏良自捧了一本书在旁边椅子上看,是魏楚前些日子写的《鬼谷子》感想。
      “未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薛家两朝的基业,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其他朝臣必有人要拉他一把……嗯,这句写的不错。”
      萧疏良看得起劲,没怎么想搭理他。
      左丘瑕翻身坐起来,把酒罐扔过去,萧疏良头也没抬接住,这戏码两人每天要上演好几回。
      左丘瑕:“我说这魏良公是你舅姥爷还是你祖宗,一天到晚不是魏良公写了什么就是魏良公出了什么主意,老子问你话呢?送信的人还是我帮你做掉的。”
      萧疏良:“爱妃,你吃他醋?”
      左丘瑕:“……”不要脸了啊。
      “可拉倒吧咱认识多久了,就你这德性,谁要我六绝山庄大摆宴席送走,赔钱买卖先到先得。”
      萧疏良眼角拖出一抹阴影:“那要是真有人要呢?”
      左丘瑕突然爬过来,把胡子拉碴的脸凑过去:“哪家姑娘公子,瞎了眼了?真的?老东西你可真行啊,宰相做着每天的公务,塞进门的公主不要瞧上谁了?”
      萧疏良用手指把他头推开:“我就想想,看你舍不舍得花这个钱。”
      “切,”左丘瑕翻了个白眼,回去躺平,“你也就想想,咱是不差钱。”
      萧疏良挑了挑眉:“那几个老家伙儿子们被魏良公用翰林院辞令案拖住了,有几个如今正在牢里,还顾不得管薛启。考核造假是大事,关乎三年后的大考和官职分配。御史台是皇上的人,皇上暗地里咬住了不放,三司自然不肯松口……”

      话音未落,被一片爆竹声盖过了,半晌才安静下来,长安城的夜又到了。
      萧疏良推开窗,看了看刚刚落下烟火残光的夜空,西风过后,前院里一阵萧瑟,桂子的暗香漾过来了。
      月还缺着,光淡淡的,在又一阵人间烟火中黯淡了踪影。

      “中秋快到了吧。”
      魏楚点上灯,江照生刚走,对面杯子里的茶还在冒着热气,可人却不知何时再来了。
      竹影婆娑进了窗棱。
      “无亲无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应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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