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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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并非是人类的特权。百灵鸟与夜莺也会在枝头啼鸣婉转；但蝴蝶本不应有那样的歌声。
铿锵、顿挫、低沉的，像钢琴家的十指同时将十个琴键推至最底，共同奏响同个音调。身体里包含流淌的所有情感通过表达的力量，凝结在一个、一个接连迸发出的音节中。它是一种乐器，就像一把琴弦轻轻一拨就能美妙颤动的提琴，拥有优秀的材质和品质，稳定优美的音色。连不入厅堂、不懂欣赏交响乐的人都能看出它的高雅，而在音乐家的眼里，它就是暖色光柱交错注入的黑暗的剧院舞台上，几十位演奏家围成一个半弧端坐的乐团中，引领旋律如风帆般昂首向前，音色最亮、最清晰、最宽阔的那一把。
音乐家最珍惜的至宝，他无价的、音色与品质都那么高傲执拗的提琴！此刻它为何却受了无端的折磨和磨损，无精打采，奄奄一息？
这是一种无声又无形的痛，通过眼睛和耳朵，落在他的心里，他被想要吐出的字节搔弄的喉咙里。他得拼命忍住才不会总是走过去，向它吐出那一连串的问题，今天的演奏就算了罢？就算是一定要演，不用那么用力？他怕琴弦一用劲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中猛然断裂，宣告它的破败。但他不持有那把提琴。也不能妄然揣测它是否不想演奏。它得在众人面前发出声响，才是它最忠诚又骄傲的自己。
他只能看着，在近处，却又不太近。给予适当的温度，让它自由地停留，又不会热得挣脱。他好像能看到它那一对纸片似的薄而脆的双翼，在挟持住它，想使它求饶告负的阵阵尖锐的气流中因疼痛而颤抖。让人想为它筑一道高高的墙，一个防风罩。——但他又最清楚地知道，那是最不能做的一件事。
提琴需要奏响。蝴蝶需要飞舞的自由。
……他的蝴蝶需要歌唱。
黑暗空旷的空间，低暗的冷色灯，像照在飘满浮冰的深海海面般冰蓝。哀婉的乐曲在等着他们演唱。无论是谁都不能被外界的情况所打扰。他们是勇敢跃入那冰凉海水中的企鹅，海豹，或是一群巨鲸。海水与乐曲的汹涌、浮冰与凄哀的寒冷将他们包裹，一个一个，独立地浸透，而他们将歌唱。用浸满了冷彻，温度如同寒冬的音色歌唱。
既是独自的，又交织在了一起。像在一张长长的米白色棉麻织布上，用四色截然不同的原色织线，依据精心设计的针脚的先后、每个细节和走向，交替缝纫，绘出宏大的图案。绘出一颗深海中孤独、啜泣的跳动声竟如同悲鸣的心脏，一出在天堂与地狱、绝望与极乐间彷徨激荡的爱情悲喜剧。他们必须要把这一幕如同在人们眼前画出、展演出般歌唱出来。谁也无暇顾及蝴蝶还在疼痛，提琴仍旧磨损。此刻必须全力以赴。不能让多余的顾虑掺杂进思绪。
当乐句奏至蝴蝶的乐章，他听见它的声音。它果然是受损严重，尽管原本的品质优良使得勉力能与背景的乐声合奏，可它在乐句的末尾总是不受控制的嘶哑，像提琴年久失修而失准，琴弦被上一个使用者暴力地摩擦、奏响，却忘记更换，声音中总是有沙粒和旧皮革似的粗糙，不再是那个嘹亮的乐声中的风帆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它已经竭尽全力，它已经苛刻地让自己保持原样，不要在人们的期待中碎裂，不要挣断——
它挣断了。他惊愕地意识到。它打碎了，挣脱了，撕破了——
蝶的翼只有一对。可谁也没有不许它重生一对，一对足以抵御灌入翅骨的飓风的双翅，像钢铁的羽翼，巨人的臂膊。当苦难吐出一层层锋利的丝线把它从上到下，将身体团团笼罩，紧紧束缚，叫它不要挣扎与反抗，叫它忍耐与沉默；它怎能甘心如此难以忍受地失去自由！
它是蝶，蝶便从来是从茧蛹里生出来的！
冰冷的海水涌入它的胸膛，也被那心怀中熊熊不熄的烈火烧热滚烫！
他听见提琴嘶哑的摩擦声，那却不是它的受损，而是它的不甘，倔强，高亢至极的呐喊，如同直竖地劈开参天古树的一柄巨斧沉闷又惊天的砍伐声，如同遍遍敲打撞击使它受苦和封闭的茧的巨响！破茧的誓言和宣告！
那宣告声使他动容惊叹，使他禁不住哽咽，不舍流连，不愿离去。它附着在蝶翼上的生命，如草原飞鹰般坚韧地逆风而行。痛快伸展的灵魂，有着如此激昂的活力，能唱出如此磅礴宏伟的音色。它不需要旁人为它面临一时的困难便忧心忡忡，尤其不需要站在身边的人提心吊胆。
他不再犹豫，目光直直把新生的蝶纳入眼中。它是如此崭新而美丽，期待与一股强而有力的风同行，让它在风的波动中振翅而飞。此时他感到它心中滚烫的海水也涌入了他的胸怀之中，浩瀚无边，汹涌起伏，他的心脏也为之震撼喧嚣……
歌声与乐声的最后一句高声共鸣，与掌声不歇的浪潮，将他们吞没。
走下舞台，蝶又被未走远的病痛重新寻回。茧的壳把它收拢、聚紧，强迫它重新把灿烂绽放的双翅收入看不见的壳中。
“……”
郑云龙看着它，就像看着一只缩在带斑点的壳里的小黄鸡。“烧到四十度了，你得去医院。车已经来了。”
他伸手去搀扶。它抗拒着显露出不满，就像在地上四处扑腾乱撞，仍想要自己飞起来的受伤的蝶。最重要的演出和职责完成了，也就由不得它胡乱勉强自己，因此现在他正以最坚持的态度和它对峙，并在体能和精力上都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养好身体……”他一面护着蝶，一面边走边絮絮叮咛，只想再往它固执的脑袋里多塞进生病就需要休息的无味的大道理。
“嗯。”
车离开了，就像载着他的蝶，飞远在了茫茫夜色中。他感到一阵怅然若失，又挂记它正遭受的病症来。他还想再看见蝴蝶的歌唱与飞舞。——那样凌然破茧的璀璨的蝶，谁又不想呢？
希望你快些好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