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片》关山矾

1、第 1 章

　　今天是阴天。距离姐姐离开我们去地上生活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我知道了年月的变化，也知道了那个每天撕一张，撕完就要换新的本子是日历。不过爸爸妈妈还是没有让我去到地面，采买物品都是由爸爸妈妈负责的，爸爸妈妈离家的时候我就负责看好家。

　　路上我曾经碰见一户乘着绿色气球的人家，我们恰好在云中并行，于是和他们说了半天话，直到不同的风将我们带去不同的地方。

　　他们家是刚刚登上气球的，恰好装修的时候在客厅放了一架钢琴。他们还没有宝宝，家里只有两个人，妻子端出他们刚做的榛仁巧克力蛋糕和我们分享，我们也拿出了热乎乎香喷喷的现磨咖啡和他们分享。

　　他们家的气球比我们家的小得多，听他们说，地面上研究出了新的气体燃料，体积更小，燃烧力度大且稳定。很方便携带而且还可以从空气中剥离出来，他们家储存了一些固体燃料，还有固体燃料的制造机。所以他们才能飞到我家附近，和我们交换食物。

　　爸爸却说：“我们当年这也是最好的燃料系统了，不过时代总在变化，什么时候，我们也要下去换一个气球了。”

　　妻子会弹钢琴，所以这半天是听着妻子的美妙琴声度过的，爸爸和别人聊起天来就停不下来。

　　妈妈把午饭端给爸爸后回来和我说：“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讲话，妈妈就是因为他健谈，才嫁给他的呢。你看他，空中半年碰不到一个人，现在遇着了，就恨不得午饭都在那儿吃了。”

　　爸爸妈妈年轻时候的事他们很少和我讲，只有姐姐会和我说地上的街道人群，和我说只有在地上才能玩儿的玩具——她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去过沙滩，在那里堆过一个很大的沙堡，不过堆的地方离海太近了，一个海浪打过来就没了。

　　她还和我说海的样子，在我们经过海的时候会指给我看，一片蓝蓝的像宝石一样的就是海了。她说海上日出比空中日出好看，太阳一出来海就会变成橘灿灿的颜色，过一会儿又会变成蓝色。

　　但是她最后总会补充一句，还是空中舒服一点。

　　下午的时候我们走出了这片云，绿色气球的人家也和我们分别了。我们正飘荡在山脉之上，阳光还有一些，我就去把我洗好的枕头套挂上晾衣杆晒去了。

　　晚饭我们照常吃的是土豆泥沙拉和香肠，妈妈看菜谱做了水果慕斯，当做饭后甜点。爸爸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我看了看时间，是下午七点。

　　妈妈收了衣服全都堆在另一张沙发上，对我说：“莉莉，妈妈先去洗澡了。”

　　我点点头，原本是姐姐的房间，姐姐走了之后就属于我了。我把四季花挪到了姐姐房间的窗台上，她的那些书也全部都属于我了。

　　我从小就很喜欢姐姐的房间，我还很小的时候和姐姐一起睡觉，她的床头是小块的透明的玻璃窗，天花板上都是一闪一闪的荧光纸片，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好像躺在星空底下。

　　但是路过雷阵雨云的时候就比较吓人了，云层是黑色的，还有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雷声。虽然明知这层玻璃窗根本不会被打破，因为我们每一次落地采购物资，都会尽量把家里的东西换一遍，能加固多少就是多少，常人买不起的或者根本买不到的实验室里刚实验成功还未投放市场的新型物品都会给我们装起来。我们还是会很害怕的凑在一起，躲在被子里讲话一直到睡着。

　　后来我长大了睡在客厅的小床上，翻个身就是窗户，用帘子拉着也算是我的一个小小空间吧。

　　今晚是个很好很透的晴天星夜。我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看书，顺便做笔记。

　　我的本子快要用完了，等下一次落地，要拜托爸爸妈妈给我带一些了。

　　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姐姐是真的离开了我们，她属于地面，她应该去沙滩晒太阳，看日出日落，她……或者说她和爸爸妈妈，他们和我是不一样的。

　　也许我才是气球人。

　　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窗外，外面的星星还是很灿烂，我们在平稳的飞行。我悄悄打开窗看向外面，地上也是一片星星，我们到了一座城市的上方。

　　如果是姐姐或者爸爸，看到这幅景象就会和我说起在地面上的事了吧。

　　我合上书和摘记本，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滴牛奶，脱掉袜子钻到被窝里，把窗帘一拉，睡觉。

　　今年……我十九岁，爸爸妈妈五十五岁了。

　　今日天晴。

　　渐渐进入夏天了，天气转热，我和爸爸一起把屋子外沿的凉棚打开来。

　　“一，二，三，用力！”

　　“嘭！”橘色的小裙子打开来，给外面的阳台留下了阴凉。凉棚骨架很重，棚面也是尽量不引起风过漂移的曲度。留出了一小个缺口晒衣服。凉棚可以旋转，太阳走到哪儿，衣服就可以晒到哪儿。

　　虽然走到高一些的地方会更凉快，但是太高的地方水龙头可能打不开。

　　我帮妈妈把衣服晒好，算好时间从烤箱里取出栗子蛋糕。

　　爸爸和妈妈在外面很安详的躺着说话，我一边把蛋糕切片，一边从厨房打开的窗户看看他们，听他们说话。

　　“莉莉。”妈妈忽然叫我，“你二十二岁了。”

　　“是啊。”

　　“爸爸妈妈五十八岁了。”妈妈说道。

　　我把蛋糕装盘，“是的。”

　　爸爸低沉的声音传来，“爸爸和妈妈都老了。”

　　我心中有些不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怎么了爸爸？”

　　“你看见下面是哪里了吗，这股风会把我们带到珍妮的家。爸爸妈妈老了，没有办法在空中继续飞行了。到时候，爸爸和妈妈就要离开气球……回到地上养老了……“

　　我一下子愣住。

　　“人不可能一辈子在气球上待着的，等我们老到爬不动绳子，说话口齿不清的时候，我们就需要一个人来照顾我们了，但是莉莉，你还很年轻，你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没有见到，而且你也不适合来照顾我们。人死了之后，就要埋进土里。所以，过几天，爸爸妈妈就要和你分别了。”

　　我手里的银质小刀掉在白瓷盘上，在上面磕出了一条痕迹。

　　客厅里的唱片机还在放着佚名演唱家的玫瑰人生，这首歌是爸爸妈妈最喜欢的歌，我从小时候听到现在，却还是学不会怎么唱。就算爸爸妈妈几天后就要离开了，我还是不会唱。

　　“我……”我手脚慌乱，“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对不起……我……”

　　我转身逃进了卧室。

　　我没办法细致的刻画我现在的心情。很难受，而且不知所措。我不想一个人，也不想去地面。也不是恐惧或是抗拒，就像爸爸妈妈觉得自己老了应该去地面一样，我仿佛生来就只愿意待在空中。

　　那天晚上我没有出去吃晚饭，当晚我就说服了我自己，这很难，但是很无奈，我必须答应。

　　三天后我们到了门萨，姐姐和姐夫住的地方。

　　姐姐带着她的孩子站在气球塔上等我们，姐夫则是推了一车的东西。

　　爸爸妈妈一一和我拥抱后下了绳索，而后姐夫把那一车的东西为我送上来，大约搬了四五趟。

　　姐夫长得也很像珍妮，大约就是夫妻相吧。他帮我把东西安置好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和善地笑着对我说：“你好莉莉，那么我们就走了，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哦。”

　　我停在露台上和爸爸妈妈告别，看着他们离去，直到完全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