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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鬼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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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白云山最好的东西,我都给你拿来,做你的嫁妆。”
“水蛇帮虽然有钱,但是他们的钱都是抢来的,夺来的,用这些钱是要遭报应的。我给你攒了很多清白路数来的银钱,给你留作后盾。若是有朝一日水蛇帮的仇人杀上门来,你就用那些钱,回白云山来找我……”
“哪怕是你嫁了,哪怕是你嫁去天涯海角,白云山的门,永远都是为你开着的。”
收拾着金银细软,左右叨念着,白云山清高出尘的顾师尊像个碎碎念的老妈子。
无论她说多少,汤宛凝都一概沉默,只是把剑抱在胸前,将背倚在墙上,沉默地看着顾戚君为自己准备这一切。
世人百死求不得的回魂丹,价值连城的玉莲花,百闻不如一见的无端剑,还有顾戚君自己的书画,更别提无数的首饰珠钗,金银细软。
做了这么多,偏偏不做一件事。
汤宛凝倚着墙,也不看顾戚君,只是抱着自己的剑,戒备地站着。
这时,门帘浮动,送喜服的人来了。
世上最好的绸缎织成的喜服,最好的绣娘绣出的金线刺绣,凤冠上那一枚夜明珠价值连城,是天下富商都难求的罗绮阁的阁主亲自手打的,万金难求。
是顾戚君,用她那块带了两百年的仙古玉,亲自去罗绮阁换来的嫁衣。
这金玉做嫁,万物做陪的阵仗,怕是连公主出嫁,也比不及半分。
可是……
汤宛凝却并不开心。
顾戚君袖子一撩,高高兴兴从桌面上抱起那宛若天工的凤冠,笑吟吟走来汤宛凝面前,说道:“快快快,来试试这嫁衣合不合身。”
送嫁的人喜笑相迎,出嫁的,心如死灰。
汤宛凝死死将剑挡在怀里,像是一堵墙,堵在她与救命恩师中间。
终于,一贯不看人脸色的顾戚君,意识到的事情不对。
她收了脸上喜庆的笑容,换了凝重神色,问道:“怎么不开心?是不是这喜服不喜欢?你若是不喜欢,我现在就让人去给你换……”
天下最好的衣服也给她送来了,就差把云朵摘下来为她做嫁了,为什么还不开心?
汤宛凝垂下了眼睛,美丽潋滟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死灰一般的黯然。
宛如明珠蒙尘,宛如夜莺失啼。
汤宛凝垂着眼睛,哑声问道:“做了这么多……”
“为什么不留我?”
一袭喜庆的血红嫁衣,横在两个人中间。
金玉做的喜冠,像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
汤宛凝怀中的碧血剑,像是一条无尽头的河流。
良久的沉默过后,顾戚君才开口说道:“你若是不喜欢……”
“那就不嫁了吧。”
“白云山衣食富足,管你一世的吃穿,还是管得起的。”
不留她的时候,问,为什么不留?
可是留她的时候呢?
汤宛凝闭上了眼睛,反倒是心意已决:“我要嫁了。明日就嫁。”
顾戚君似是想笑,但是可惜,没能笑出。
毕竟,白云山的顾师尊,一向是不做谎的。
她将喜冠放回喜服上,金玉衬着猩红袍子,好看得直直扎人眼睛。
顾戚君不笑着说道:“好。我去通知水蛇帮,立刻改吉时。我们宛凝说了明日嫁,那就明日嫁。”
心如死灰,死灰又复燃。
汤宛凝说道:“明日是凶日,明日嫁人,一族死光。”
顾戚君说道:“那怎么办呀?我们宛凝要嫁人,老天也得来让路。谁说你时辰是凶兆,我杀了他,让他知道知道什么事一族死光。”
说完,她撩开帘子,一袭白衣在春日的烟雨里飘然而去。
去做什么?汤宛凝在心里愤愤地问,下着雨,跑出去做什么?
去给她改那吉时啊。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膝盖痛哭出声。
这世上的人,能对一个爱你的人做的最残忍的事是什么?
那就是要什么给什么,让你总以为自己被爱着,但是最终,给尽了所有的一切,唯独不给爱。
可是已经给了那么多,那么多,让人觉得甚至再要,都已然是不懂事,在胡闹。
这胡闹,胡闹到几时算个够?
汤宛凝真想看看她那位心上人,到底是有多好,多出尘,能让她的眼里,把天下人都放下。
若是不知,倒也罢了。毕竟像她那般的人,也不是凡人可以这样觊觎。
可是那铁板一块的冷心人身上啊,偏偏多那么一条细细的漏缝。
汤宛凝想,只可惜,这缝儿像她,人人都说像她,一像就是二十八年,二十八年黄粱梦。
梦醒了,却不是她。
要什么都给,受尽了宠溺,却还不够。
再要一次吧。
若是我要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你来不来管我,要不要拦我?
以为她好歹会唠叨几句,说前路凶险,万劫不复。
可是没想到……
她用那溺爱的笑容,哄孩子般的声音,轻声说道:“好啊。”
“我们宛凝要的一切,师父都想尽办法来找给你。”
百般揣测,迟迟不肯相信,忧心疑虑,反复怀疑……
非得是那一瞬间,才到那一点万劫不复。
——————
灵药阁到白云山的山门,有两天一夜的路途。
即便是身体健壮的人也走得艰难,非是本门弟子上不得山的凶险,百里筝杵着拐杖,瘸着腿,一路走下峰来。
也曾想过多留一阵,图个安稳,暂且休息。
可是没想到,这里容不得她。
百里筝是宁死不肯求助的人,她若是要死,便就这么死了,只是别给她活下来的机会,但凡是她活下来的,咬过她的人,她都要一刀一刀剜回来。
就这么,靠着强大的意念,独自下了山。
她来到山门前的时候,顾戚君正站在那里,同前来的信使对话。
顾戚君说道:“他若是不来,亦或是迟到,我就找人去把他抓来,按头拜天地这亲也要成!”
信使听她这样说,简直是苦不堪言,哀求道:“顾师尊,顾仙人!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的!水蛇帮到贵地七天一夜的路途已经是最快,且不说还要带着阵仗,聘礼,诸多琐事,越好了是三日后成亲,为什么非要改时间,改到明日!”
顾戚君说道:“他青蛇自己腿脚不好使,走得晚,我让白云山的白马去接,保准一日就到!你跟着我的白马回去,让他的聘礼晚几日到也不迟,先把他接过来!”
信使迟疑道:“可,可他们本来就要上天低湖了,我即便是现在连夜赶去,也未必能阻止他们上湖啊!那湖水泱泱之大,若是上去了,我去哪里寻人!”
顾戚君说道:“你且放心,我把白马送去,也把仙鹤送去。若是你赶得晚了,赶不上他们上湖,我就让白鹤在湖面上搜寻,把他带下来就是!”
这么说,信使只好不再说什么了。
最后,他也只是埋怨一句:“这么在意汤姑娘,干脆别嫁了。这哪里是嫁人,这简直是送祖宗。”
武林人,嘴直,尊卑混淆,顾戚君不稀得和他计较。
她说这所有话的时候,百里筝就躲在山门后面,悄悄的偷听。
百里筝当初上白云山的时候,曾经和顾戚君许下三条誓言。
一,不得重返江湖;二,不得练剑;三,不得违逆。
这三条誓言有一个漏洞,就是不重返江湖和不练剑,只是百里筝要留下来才要做的,而不得违逆,只要百里筝不告诉顾戚君自己走了,顾戚君没有阻拦,那就算不得是违逆。
这里容不下她,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呆?
白云山几百年了,一直有条规矩:本门弟子,来去自由。
来白云山千难万难,但是若是来了以后想走,倒是容易得很。
顾戚君本人及其洒脱,是决计不会挽留一个想要离开她的人。
哪怕是汤宛凝,是她照着心上人的模子捏就的,是她在这个人世间最重视的人,汤宛凝说要走,她不仅不会挽留,还要敲锣打鼓送她走。
汤宛凝说要明日走,那她耗尽一切力量,也要让她心愿达成。
百里筝已经容忍自己寄人篱下,受人施舍,决计不愿意让自己苟且偷生,受人白眼。
所以她不想要顾戚君知道自己走了,她只想要悄悄的走。
毕竟白云山的弟子如此多,顾戚君也不会在乎她一个在外面打扫的下人。
然而,百里筝没有想到的是,顾戚君的听力远超常人,她躲在山门后面,虽然身体不被看见,但是急促的呼吸声,早就闯入了顾戚君的耳中。
送走了信使,顾戚君轻若鸿毛似的跃起,轻飘飘落在了百里筝面前。
顾戚君看了一眼百里筝的拐杖和包裹,问道:“你这一身行头,今天是想要下山,离开我白云山门?”
百里筝沉默不语。
禁言的药物让她失去了声音,她即便是开口,也无法辩解。
既然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她索性就狠下了心,垂着脑袋,重重点头。
意思就是,对,要走。
顾戚君看她决心要走的模样,想起她来山门前的时候百般想要留下,如今却狠下了心要走,心里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能让一个瘸腿的人就这么走下灵药阁,想必不是什么小事。
顾戚君见她不肯抬头,就弯下腰去,凑到她面前来,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她,问道:“你非得要走,是今天出了什么事情,让你必须要走?”
百里筝沉默不语。
她知道,白云山的顾师尊,不喜欢别人撒谎。
她自己不撒谎,也见不得弟子撒谎。
即便是要走了,百里筝还是不愿意做让顾戚君不喜欢自己的事情。
之前那么卑微地想被她看一眼,如今她就在眼前,反倒偏偏抬不起头。
百里筝低着头,手紧紧抓着拐杖,沉默着。
顾戚君又问道:“是在灵药阁,受了何人的委屈?”
百里筝依旧沉默着,一点也不想向她告状,或者是向她求助。
她接受不了自己无力对抗,要让别人来替自己主持正义的模样。
顾戚君说道:“百里筝,你进我山门的时候,我曾经说过,从即日起你就是我的弟子,我是你的师尊,你没出师之前都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负责保护你,若是日后有任何人欺负你、轻蔑你,你只消和我说就是,这些话你还记不记得?”
百里筝无声地点头。
她是记得的。
白云山的弟子不撒谎,既然没出门,就是弟子,就要说实话。
顾戚君又说道:“既然如此,那我问你,我现在要为你主持公道,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实情?”
百里筝摇摇头。
没有什么公道。
她只是要走。
虽然出去就是东躲西藏,但是好歹她有机会习武。
等她自己真正有力量,不再寄人篱下之后,她想要的一切都会达成。
因此,百里筝只是沉默着,希望顾戚君放她一马。
外面的人,好歹是明刀明枪的杀她,比不得这里,师姐妹对她好,医了她的腿,又要来这样对她。
见百里筝一直不说话,顾戚君蹲在地上,拍拍手,说道:“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伤。”
百里筝把脚藏在身后。
之前蔚秦问她的时候,她就不想告状,也不想让谁来护着她。
没必要。
见百里筝不把脚伸出来,反而躲回去,顾戚君微微蹙了眉,语气变得严厉,说道:“不记得门规了?师尊说什么,都不得违背,自己发过的誓言难道忘记了吗?”
百里筝没有办法,只好把脚伸出来,让顾戚君看。
顾戚君伸出手,撩起她满是泥泞的裤脚,有力的手抓住少女发肿的脚踝。
登时,就是一怔。
顾戚君不能想,伤势如此之重,却一路撑着走下白云颠的山峰,是怎样的毅力。
不惜别人追杀也要用这种方式离开,她更不知道百里筝受了怎样的委屈。
更不知道,这些委屈,在一个家门死绝的孩子心里,留下了什么样的疮疤。
顾戚君只是生气,气这孩子太隐忍,连这,都硬生生吞入腹中。
她抬起头,满面怒气,厉声说道:“我送你去灵药峰医脚,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赤脚走下灵药峰,你命不要了吗?你这脚要是废了,你日后别说是做别的了,连路都走不了!”
百里筝没想到她会生气。
清逸出尘的顾师尊,本是人间世事,都不放在心上的。
被她这样一凶,百里筝心里只是痛苦,觉得自己做错了,如今不仅要离开这里,甚至走之前,还把自己唯一在乎的人也给得罪了。
她张张嘴,想要辩解,和喜欢的人解释,说事情不是这样。
可是她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满心都是堵住的话语,连一声辩解,也难以说出。
那一刻,百里筝真的想问花小琴。
你被人冤枉过吗?
你曾经想要吼破喉咙,和一个人解释,却发不出声音吗?
你知道那是何等痛苦,何等绝望吗?
不,她不知道。她们都不知道。
顾戚君见她张嘴却不出声,立刻站起来,一把拉住百里筝把她拉向自己,一手扼住她的脖子,一手掰开她的嘴——
对光一看,那十四岁的孩子,瘦瘦小小的身体,干裂的嘴唇里面,是血疮蔓延的喉咙。
顾戚君的心猛地一揪。
许诺了要保护者孩子到出师,且不说日后世事如何,仙界如何定论,但是她是许诺了的。
那禁言丸是给本门有修为的弟子吃的,即便是修行十几年的人,身体强健非常,痊愈力也极高,吃了那药依旧是烧心疼痛,翻滚上三五日才能罢休。
本门唯一一次用,就是惩戒那几个言语轻薄同门师姐的男弟子,让他们懂口舌是非,如同利剑。
可是没想到,却被人这么用在这个一点武艺也不会的孩子身上。
那痛苦该是何等难以忍受?
顾戚君脸色变了,神色凛冽,厉声问道:“谁干的?”
百里筝沉默不出声。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想要向顾戚君求助。
或许是别人,用这种语气威逼,她也就说了。
但是顾戚君不一样。
她怕那一两次的依赖,日后,就离不开她了。
可是白云山的顾师尊,心里从不牵挂任何人,不是吗?
若是永远走不进去,何必给自己什么希望呢?
顾戚君见她还是不肯说,神色愈发严厉,声音更高,厉声问道:“我问你,是谁做的!”
她吼了一通,这才想起来百里筝喉咙哑了,说不得话。
她立刻拔剑,将自己的剑递给百里筝,说道:“把名字写下来!你说不了话,总能写字,现在写!”
百里筝没有去拿剑,只是跌跌撞撞向后退了一步。
长剑咣当一声掉在山门前。
顾戚君逼上一步,死死盯着百里筝的眼睛,说道:“百里筝,你上门来寻我拜师,如今出了事不愿意和我说,你不信任我是不是?既然你不信任我,为什么向我许下三个誓言?你忘了最后一个誓言吗?长师如母,不得违背!”
百里筝记得自己的誓言,可是如果她现在走了,不就不再是这里的弟子了吗?
为什么顾戚君一定要知道呢?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死活不重要,为什么顾戚君要在乎?
有的时候,溺水的人,就只想在那死亡中,沉溺下去。
让仇恨和痛苦灌满喉咙,再也不对人间抱有任何的希望。
可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要来拉她呢?
娘说,这世上的人,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护得了你一辈子。
你现在就要记住,因为就连你亲生的父母,也有要离开你,死去的时候。
人间世,万般不由人,何必抱什么希望呢?
顾戚君厉声说道:“百里筝,我且问你,你自己发过的誓,到底算不算数?”
百里筝抬头看她,点点头。
对你发的誓,每一个字,都是算数的。
就是因为算数,才想离开山门,只有这样才能不违背对你的誓言,不是吗?
顾戚君说道:“好,既然算数,那你现在立刻听我的,把那几个人的名字都写下来!”
百里筝看着那把剑,迟疑。
半晌之后,她还是选择了服从,拿过了顾戚君的剑,在地上写她知道的几个人的名字。
她知道的,只有谭心,花小琴,和另外一个李木之。
其余几个,不知道了。
顾戚君低头一看,扫过那几个人名,看百里筝还犹豫,又说道:“你写,除了她们,还有没有?”
百里筝的手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写下:“有。”
顾戚君厉声问道:“有几个,写出来!”
百里筝沉默地写着:有六个,其他三个不认得。
顾戚君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她选择要救治百里筝的地方,六个人,六个精于武艺的弟子,欺负一个身上有重伤的孩子,还就在她的门下!
就在她视线范围里!
顾戚君叹息道:“怪我,教导不周,管教不严,教出了这一帮败类。”
她说完,一把拉过百里筝的手,说道:“走,我去给你收拾这帮混蛋!”
她一拉百里筝的手,百里筝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脚上的痛苦已然麻木,直到被人倾听的那一瞬间,所有被她压抑的、忽略的疼,才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脚踝上难道一直就是这样钻心的疼吗?喉咙里,难道始终就是这样火烧一样的刺痛吗?
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就这么麻木地走下山巅,那一瞬间,才知道那痛苦有多深,多重!
为什么要让她想起爱呢?如果她忘了,一直这样麻木的想起,不久不会疼吗?
可是即便如此,那颗已然腐败,死却的心里,却涌过那种淡淡的甘甜,那种为不可查的甜意啊,就像是喝过最苦的药时,再喝一口寻常的冷水时,水中那淡淡的,淡淡的甜味。
顾戚君见她站都站不住了还要硬撑,立刻一把拉起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又将剑收回剑鞘,拧着眉头跃上山巅。
灵药峰巅,无数白云环绕。
清音悦耳,药香拂人。
顾戚君一在灵药阁前落地,就厉声喊道:“蔚秦,你给我滚出来!”
清高自持顾戚君,几百年也没发过几次脾气。
这样喜好归隐的人,见她一面都难,更别说见她当面发飙了。
蔚秦背着他的冰玉剑,诧异地走出门来,说道:“你这么着急,天塌了?”
顾戚君将百里筝在怀里抱紧,上前一步,厉声说道:“把你的弟子都给我叫出来,让她指认!”
蔚秦看了一眼百里筝,见百里筝只是沉默坐在顾戚君怀里,便说道:“为了一个外门弟子,这般大吵大闹,弟子不解。”
顾戚君说道:“你蔚秦教出来的好徒弟,六个人一起欺负她一个人,还把禁|药灌给她吃,毒哑了她的喉咙,你说是你管教不力,还是我小题大做?”
蔚秦说道:“罚,自然是要罚的。只是这孩子之前我便问过她,要不要说,她自己选择不说,如今又去你门前告状,依我看,你也不要太急,说不准两边一起惹的事,你这样护着她,带时候再查出来是她的错,闹出去我难做人。”
百里筝选择沉默不发,就是因为她看到了这个结果。
六个人,六张嘴,一个人嘴里一个事实,谁会相信她孤身一个人?
说什么主持公道,没有人看见,能主持什么公道?
顾戚君说道:“你少废话!我连你一起罚!把你所有的弟子都给我叫出来,我一个一个认!”
蔚秦叹息一声,却还是去门前摇铃,叫出灵药阁所有的弟子。
不多时,人齐了。
百里筝挣扎着想要下地。
顾戚君抱她抱紧,死死搂在怀里,说道:“你不要怕!我抱着你,你认就是!认出来一个,我罚一个!”
百里筝犹豫片刻,即便是心中已经设定了没有结果,却还是忍住那些想法,转过身去,一个一个的指认。
当天下午在灵药阁里面的六个人,都给认出来了。
顾戚君见那六个女弟子被指出来,抬手第一个打在谭心脸上。
谭心被狠狠打了一掌,错愕捂住脸,骇然不敢出声。
顾戚君说道:“灵药阁首徒,带着五个人欺负一个小姑娘,谭心,你要不要脸?”
这群人里面,谭心是唯一一个没有动手的,如今第一个被打,急忙辩解道:“不……不是我!我没有,是她们几个……”
谭心话音未落,顾戚君又是一巴掌。
“你既然知道对错,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却不做声!她们几个就是坏,坏便坏了,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什么都不做?”
谭心眼泪都出来了,委屈得不行。
顾戚君打完了她,又看向百里筝,说道:“动手的是她们几个,是不是?”
百里筝本不想点头,但是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只好点点头。
是,便是。
顾戚君也不屑动手,直接看向蔚秦,说道:“这些弟子,既然以身试法,都一人一颗禁言丸,按规矩打七十鞭子,逐出山门去,永远不得返回白云山!”
那几个人一听,登时害怕得不行,尽数哭起来。
这些人,都是家里千方百计,才送上白云山的。
白云山一派,乃是武林首等门派,岂是寻常人进的来的?
多少人,挤破了头皮,少年时就没休息过,这才被选中,上得山来学习,如今就要前功尽弃,被逐出山门!
是以个个悲痛不已,痛哭出声。
蔚秦看了一眼那几个弟子,并不管什么。
别人还好,只是花小琴一个人,是他最偏爱的弟子。
这孩子生性擅长讨巧,聪慧可爱,且家中的人与蔚秦也是有几分结交,蔚秦自然是不想因为这件事就把她赶走了。
蔚秦说道:“罢了,既然门派的规矩就是这样,我也只好遵守,不为我的弟子们求情了。”
他先罚谭心,说道:“你身为首徒,坐视不管,罪加一等。但是因为事情不是你做的,你就打双倍的鞭子,吃双倍的罚药,受双倍的苦,以后也不要做首徒了,和寻常弟子一般待遇,只是我留你在山中,因为你并未真的做什么。”
顾戚君见他罚谭心够狠,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一百四十鞭子,打下来人还能不能活还是一回事呢。
蔚秦又看向另外几个弟子,说道:“你们合伙谋事,一起受罚,被赶下山门,也是活该。”
顾戚君见他肯罚,罚的也算是公道,这才罢休。
然而,蔚秦说完了这些之后,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倒是有一件事。白云山的规矩,一贯是给未成年的弟子多一次机会。花小琴今年十七岁,尚未成年。她做错了事,按规矩罚,也得按规矩饶。这样吧,多打几鞭子,留在山门就是了。”
顾戚君见他故意这样说,就是为了留下花小琴,登时怒道:“我说了要逐出山门,你没听到吗?都给我赶出去!干这种事的人,我白云山不要,滚回去,谁爱要谁要!”
蔚秦说道:“师尊,山门的规矩这么多年了,当初你也是应允了的。且你也知道,花小琴出身蝶落花家,她家中皆是武林豪杰,且只得她这一个女儿,分外的宠爱。若是因为这一件事我们违背山门规矩赶她出去,怕是花家不得罢休。”
“再说,她一个小姑娘,受人七十多鞭子打,怎么也把气出回来了,赶她走做什么呢?她是个可塑之才,某要为了一点小事毁人前程。”
他说的话,字字在理。
百里筝低头,她心里已经不求什么了。
顾戚君,已经为她做了太多。
她怎么敢再要更多呢?
只是心中依旧有些失落。
小的时候,总想要天下公平,所有做错事的人,都受到惩罚。
大了以后才知道,这世道比“公平”二字,还多了太多。
就是以为多了这太多,所以无法承受了。
顾戚君说道:“好,你不让她走,是吧?你把她给我叫出来。”
蔚秦犹豫着,下意识护在花小琴前头,说道:“师尊,小小事情,不值当动怒。”
顾戚君严厉了声音,厉声说道:“叫出来!”
蔚秦不得已,这才退开一步,回头看花小琴一眼,说道:“自己出去受师尊的教诲。”
花小琴瑟瑟发抖,哆哆嗦嗦走出去,站在顾戚君面前,动也不敢动,压根不敢抬头看顾戚君。
顾戚君抱着百里筝,垂眼看了一眼花小琴,说道:“那只手灌的药?”
花小琴吓得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哭着喊着叫道:“师父!我害怕呜呜呜师父……”
在顾戚君面前,蔚秦护不得短,只好说道:“好了,别哭了,丢人。”
顾戚君厉声道:“把手伸出来!”
花小琴哽咽着把受了伤的手伸出来,哭着说道:“我虽然灌她吃药,她也咬我了!你看,都流血了!”
顾戚君说道:“你不是要学医救人吗?那就用你这双手,给她问诊!若是说的一个字不准,误诊的分毫,我就按照灵药阁的规矩,立刻剁了你这只手!”
花小琴吓得哇哇大哭,哭得更厉害了。
蔚秦看不下去了,说道:“师尊,她还没出师呢。怎么就能按规矩斩手?罢了,我是她的师父,我与她父母有交,今天这件事,我替她受过罢了。我来问诊,若是有半点差错,你斩我的手,可好?”
“白云山的规矩,一向都是,弟子不教,师父之过。既然是我的错,我来受过就是了!”
顾戚君冷笑道:“你倒是真偏爱你这小徒弟啊?”
蔚秦叹息道:“师尊,蝶落花家的人,皇家也是给三分薄面的。”
百里筝心里清楚。
有父母护着的孩子,自然,和她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不能等同。
父母宠爱,这世上,人人都给她几分薄面。
哪怕是做错了再多的事,最后,也有人保护,有人庇佑,有个可去之处。
可是她呢?她有什么?
百里筝看向抱着自己的顾戚君,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奢望。
现如今,现如今……
她就只剩一个人了啊。
顾戚君说道:“好,你现在给她问诊。错了分毫,我立刻砍了你灵药阁主的手!”
蔚秦对着顾戚君行了一礼,深深鞠躬,这才对着百里筝伸出手,说道:“小姑娘,赏个薄面,让我为你看看吧。”
百里筝伸出手,警备地看着蔚秦,让他为自己问诊。
蔚秦不看,这一看方知情况不妙。
他慌忙松了手,又来这里对着顾戚君说道:“师尊,烦请撩起这孩子的裤脚,让我看看脚上的伤势。”
顾戚君把百里筝轻轻放在地上,却依旧抱在怀里,撩起她满是泥泞的裤子,给蔚秦看她的伤势。
蔚秦伸手一摸,登时一怔,回头看了一眼花小琴,又回来看诊。
看他这幅样子,顾戚君就知道情况不妙了、
蔚秦犹豫片刻,终于说到:“师尊,惩戒弟子先暂请放在一边。这孩子脚上的伤势太重,气血已经不通了。如今,无论是什么药,都医不好她这个脚了,除非立刻传授本门心法,以心法运行七脉打通血脉,否则过了今夜,她这只脚就要坏死,再也不能行走了。”
百里筝张开嘴,啊啊啊哽咽了几声,说不出话。
顾戚君连忙把手里的剑递给她,说道:“你要说什么,且写下来,莫要着急伤了喉咙。”
百里筝接过顾戚君的剑,在地上写下:
【我进山门时,曾向师尊发誓】
【今生不学武艺,不归江湖】
顾戚君就是一怔。
那时发誓的时候,她岂会看不出来,百里筝为了留在这里,这才向她撒谎。
却没想到,一个撒谎许下的誓言,她现在愿意放弃自己最后的机会,来信守。
顾戚君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要说这些!”
百里筝听她这样说,又在地上写:
【生来薄命,无人怜惜。已得师尊大恩,无以为报,只想信守承诺。】
【师尊逐我出山门,我就不算破戒了】
顾戚君都被她气得冷笑一声:“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下山?难道我白云山这么不可信,让你宁肯废了腿也不愿意信我会护着你?”
百里筝又想在地上写什么,被顾戚君一把夺了剑,丢在地上。
顾戚君站起身,高声对灵药阁所有弟子说道:“我现在授她心法,是我的决定。今日的事,算是我顾戚君说话不算数,自破誓言。这孩子是我的弟子,按律要听我的话,所以她没有过错,只是服从我的命令,你们日后谁也不许用这件事嘲笑她,听明白了吗?”
其余弟子纷纷低头,谁也不敢说话。
顾戚君坐在百里筝身边,说道:“我现在授你白云山第一套心法,你现在跟我好好学,千万要学会。若是日落之前你还学不会,你这条腿,就废了,知道吗?”
百里筝见她心意已决,不敢违背,只好含泪点头。
没有人这样维护过她。
上一个这样对她的人,已经死在无声的大雨中了。
灵药阁的清音中,药香渺渺。
身边人的声音轻柔且缥缈,像是一场无法醒来的梦。
那温润如玉的气质,引人入胜,难以自抑。
想要依赖什么,想要信任什么,想要的爱的心,快要冲破喉咙。
顾戚君念着那心法,在药香缭绕之中,百里筝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
在那个梦里,她是有人保护,有人做后盾的。
“心念起时,诸念皆起;心念一灭,万念俱休……”
那心法,像是一首歌谣,就这样飘入百里筝耳中。
像是顾戚君,当着整个灵药阁的面,只唱给她一个人的歌谣。
蔚秦叹息一声:“她也算是因祸得福了。白云山七千弟子,能得顾师尊亲传,怕是除了汤师姐还是第一人。”
他说了这话,也不再管这里的事,只走到二弟子丁风华面前,说道:“你师姐失德,从今日起她就不再是首徒弟子,首徒的位置就是你的了。自今日起,灵药阁所有的药卷,弟子饮食起居,都由你负责,记住了吗?”
丁风华连忙跪在地上,说道:“弟子守命!”
谭心捂着受伤的脸,无声得看着自己的师妹。
自小,整个灵药阁,她是最努力的人。
她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包括师父,包括师尊。
正是因为这份努力,人人见了都夸她一句,呕心沥血。
可是如今,竟然金属成空了。
丁风华远不及她努力,但是天分远超于她,从来都是她忙碌阁中大小事务,而丁风华因不是首徒弟子得清闲,因此天分和时间都远超于她,如今的修为,更是在她之上。
没想到十三年努力,如今竟是全为他人做嫁衣裳。
花小琴还在哭,蔚秦见她哭得厉害,又说道:“你不要以为自己留下就是得了优待。我,师尊,受你欺辱的师妹,都是给你蝶落花家的面子,不是给你的,你日后莫要骄傲,记住了吗?”
花小蝶非但不停住哭声,反而哭得更大声:“师父,不是我的错!是她、她先欺负我的!不信你问其他师姐,真的是她先动的手,先咬了我,我们才不得已这样的!”
蔚秦自然知道这话不真,当着顾戚君的面,更要严厉惩罚,是以怒道:“够了,闭嘴!”
花小琴转过身,对灵药阁的同门说道:“你们要相信我!是那、那个外门弟子动手伤人,我们才不得已这样!现在她把师姐都害走了,还欺瞒师尊,假装无辜,偷学我门心法!”
百里筝本正在同顾戚君默念心法,一听这句“偷学”,登时气得一口血喷出来,溅了一地。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再教不会,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顾戚君也顾不得许多,登时一把抓住百里筝,将手放在她背上,把自己多年所积蓄的内力,尽数传送到她身上,用以冲破脚踝坏死的淤血。
蔚秦见了这一面,欲要开口,终究无话可说。
世人觊觎多年的绝世武学,苦练多年也不得进步,如今就被这无名少女这么轻易得了,他心中岂能没有半分妒忌之心?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就这么袖手旁观,抬手一巴掌狠狠打在花小琴脸上,怒道:“够了!知错还不认,罪加一等!”
花小琴从小就受优待,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登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着就跑了。
蔚秦对着丁风华示意一下,丁风华立刻站起身,去追花小琴,把她抓了回来,按在地上。
蔚秦冷冷地看了谭心一眼,说道:“没用的东西。自知没天赋,没门路,还偏要跟着人惹事,今日若不是我保你,连山门都滚出去了,和你老娘回去买菜吧!”
谭心低着头,哽咽着说道:“弟子知错。”
蔚秦心中生气,看见她那副样子就来气,怒道:“这个月的你月钱没了,你给我闭门思过!”
谭心登时一慌,急忙说道:“师父,我家里急需用钱,我真的不能没有这笔钱。你罚我吧,你再多打我也没有关系,我——”
蔚秦冷冰冰说道:“怎么,留在山门还不够,还想被赶出去吗?多少人挤破头想进这里!你少不知好歹!给我闭门思过去!”
谭心不敢再说什么,只是住了口,眼睛看向地上的百里筝。
被师尊护在怀里,亲授心法,得百年内力,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谭心冷笑一声,可真会装可怜。
枉她当初还替她说话。
这时,太阳落山了。
昼夜交替,山峰上最快。
顾戚君收了手,百里筝身体一倒,失去所有力气,只能倒在她怀里。
身体里的力量,陌生却又熟悉。
那力量不属于她,而属于另外一个她向往的人。
百里筝将手放在心口,那里的心脏,正微弱的跳动着。
心上人的一部分,正在自己的身体里,鲜活着,流动着。
冷冻的心,仿佛正在被什么消融。
黑夜侵袭而来。
但是百里筝的身体,好像不像以前那么冰冷了。
她想护住那一丝游气,让这一切,能熬过漫漫黑夜,就这么在她身体里留存。
这世上的仙人,为什么要在她这片泥潭前,就这样路过呢?
这时,身后的顾戚君问道:“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百里筝张开嘴,发现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了。
她呜咽了两声,却没有说话。
素日里,她是最讨厌别人故作可怜,来博取人的同情的。
然而,她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依旧做出不能出声的样子。
或许等她的身体好了,就不会再有人关心她了。
那份爱,哪怕是虚假的留存,她也想多留一秒。
百里筝抓起顾戚君的剑,手掌心感受到熟悉的温暖。
她笨拙的在地上写:
【谢谢……】
顾戚君叹息一声:“傻孩子,这个时候说什么谢谢。”
说完,她看向蔚秦,说道:“过来,给她看看伤势如何了。”
蔚秦瞪了谭心一眼,这才转身走过来,俯下身,查看百里筝的伤势。
蔚秦说道:“血脉倒是通了,只是这么好的内力给她,她又不学武,可惜了。”
顾戚君说道:“我的内力,我愿意给谁就给谁。”
蔚秦只好沉默不语。
心中的妒忌,翻涌不休。
蓦地站起身,蔚秦对着丁风华说道:“还傻待着做什么,去拿鞭子!你今日就是灵药阁首徒,这几个的鞭子,你亲自打!打少了一鞭子,我拿你是问!”
丁风华一惊,慌忙取出银鞭来,看了一眼谭心,说道:“师姐,冒犯了。”
一鞭子下去,谭心咬紧牙忍住。
一百四十鞭子,是能抽到丁风华的手都麻木的地步。
蔚秦厉声说道:“打!让你停手了吗?继续打!”
丁风华咬牙打完了谭心,手腕已经痛得不行,更不敢看谭心的伤势了。
她正要转身去打花小琴,身后的蔚秦忽然说道:“去打其他几个,花小琴我来打。”
丁风华知道师父要放水,但是这不是她能管的事情,是以沉默不言,只是径自去行刑。
蔚秦手上有分寸,是以花小琴打完,还有力气哭,远不像其他几个已经被打得死去活来。
蔚秦丢了鞭子,转头看向百里筝,说道:“今日我灵药阁的弟子,因你一个人,已经折损了六个,如今你可满意了?”
百里筝本已经不想再和他们争端。
既然蔚秦问,她也就拿起顾戚君的剑,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
【满意了】
满意了吗?
她看向花小琴,依旧哭得楚楚可怜,看起来分明好得很。
鬼门关前走一遭,无非是换她一场哭闹。
这怎么能满意,如何能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