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渡》猫太公

1、琴瑟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莫不静好…
　　我于弱水之畔，细细听着从岸边那座高楼里传来的嬉闹之声，那是一群寒窗学子，仪表堂堂，玉树临风，还才高八斗，在他们吵杂的声音中，我只听清楚了一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落红翩翩，苍白无力之间总会带着那么一点不甘。
　　想来，我与锦瑟也该是无忧无虑、年岁静好的一对，可惜，我把他弄丢了，又或者是他把我弄丢了。
　　我们本是天生的一对。
　　我为琴，他为瑟，世人皆说，琴瑟和鸣，宛若双生，世间再无如我们这般般配之物，就连我们的诞生都出至同一人之手——伏羲爷。
　　弱水之畔，梧桐为躯，结绳为弦，于那一片波光粼粼之中，我们出世了。
　　万物相生，阴阳相调，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和奏出天籁，洗涤人心，世间因为有了我们的存在已不是从前枯燥，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一切都有了灵动，或喜或悲，或忧或伤。
　　直至我们逐渐老去，新的琴瑟出世，再次拨动了世间万物。
　　伏羲为感我们的功德，便于弱水之畔，也是我们出世的地方，为我们续上新弦，散发着清香的松油缓缓淌过我们的躯体，他再一次奏响了我们，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的琴瑟之音，分外伤感。
　　伏羲为我们感到难过，熟不知我们历经千万弹奏早已染上人间红尘，化身为灵，我们也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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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锦瑟沉入了弱水之中，消失在人间的视野里，但世人皆知，世间最古老的那一把琴叫做瑶，最古老的瑟叫做锦，我们，并未被遗忘。
　　水中的日子并不难熬。
　　我与锦瑟在弱水之底识得了第一位好友，弱水宫之主——湘，她与我们一样，乃是吸收天地精华而幻化成的灵，但她比我们年长，已可化人形。
　　她还在弱水之畔化出了一座名为金风的酒楼，每当日魂升起之际，楼里便有酒香飘出十里，吸引过往人客，又或者是妖魔，但她是好的，从不害人性命。
　　我想，她该是寂寞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已经忘了在这弱水之底呆了多少个日夜年月，只记得我与湘已经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挚友，每当我与瑟的琴瑟之声响起之时，湘她无论多忙都会来给我们伴舞，她的身子柔软的就像水，不，她本就是水，一汪纯净的轻透的如月般皎洁的水。
　　听闻弱水之底，可以凝住时间，我们琴瑟不断，人间便已过百世，我与瑟终于修得了人形，我们还是天生的一对。
　　琴瑟和鸣，迎月生舞，那曾是我出世以来，过得最开心最无拘无束的日子，我的身边有我最爱的，有最爱我的，还有我们最好的朋友，我曾以为，我们会一直这般快乐，直到那一天，一道声音打破了所有的平静，彻底泯灭了我所有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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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歌的，是一位女子，我们被她的歌声吸引，第一次浮出了水面，她在照水梳妆，蓝衣白裳，金珠玉钗，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白皙的脸，细细弯弯的眉，一双杏眸如星，朱唇轻启，她的歌声婉转美妙，是比那黄莺还要清脆脱俗。
　　她长得美，歌喉更美。
　　那以后，她每日都会来弱水之畔唱歌。
　　也是那以后，锦瑟病了，是名为相思的不治之症，他与我的琴声再也不合拍了，湘她还为此伤了脚…
　　我慌了神，一个不详的念头于我心上肆意生长，我想，我要在事情还未到达无法扭转之前，从根源上改变一切。
　　我让湘去帮我打探那名女子的来历，她每天都会来弱水畔，应该也去进过金风楼…
　　湘应承了，没几天便有了消息，她与我说，那女子乃是十里外，平城青玉坊里的有名歌姬，名唤霜。
　　霜，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是柔软的，也是寒冷的，我不禁去想，她到底会是一名怎么样的人？我需要知道更多，我再央求湘去帮我探听那女子的喜好，她看着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应了。
　　没多久，湘带回了一堆东西。
　　我褪去一身雪白，换上了那一袭蓝衣白裳，乱了头上的高髻，长发梳的直长，那支凤尾流苏簪落了地，我没有去拾。
　　一切准备妥当，我便直接去找了瑟，跨出门的那一瞬，我突然有些害怕，没有原由的害怕，我第一觉得弱水之底原是这般的冷，能让人冷到骨子里。
　　我硬着头皮走远，不敢回头，不敢让湘看到我的狼狈，我想她现在一定很伤心，我记得她曾给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在这红尘俗世，人人皆是随波逐流，久而久之，便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遗失最真实的自己，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毋庸置疑的，我成为了那种人，可悲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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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瑟看到我时并不开心，我甚至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厌恶，那双曾经澄澈明亮的眸子终于多了些我没办法看懂的东西。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瑟他离开了弱水，任凭我怎么阻拦，他终是冷漠的推开了我的手，连同我们之间千万年的感情，还有曾经与我说过的那些浓情蜜意，他推开了，湍急的水流冲开了过往，没留下一丝牵挂，他走的孑然一身，我们再也不是天生一对。
　　我看着他缓缓踏水而去，脚下生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阳光落到他身上，白袍泛起银光，闪闪发亮，很刺眼，他终是没有回头。
　　我看着他雪白的云靴染上了灰褐的泥土，他绣着云纹的袍角沾到了飞舞的尘埃，他终于等到了那位蓝衣白裳的姑娘，佳人在侧，双宿双飞。
　　琴没了瑟便哑了，瑟没了琴却依旧能奏出美妙之音。
　　我换回了我的白衣，每日候在弱水之畔，我想，他该会回来的，我们之间有着千万年的感情，怎么会抵不过那短短一瞥？
　　一年，两年，三年，我白衣上的那朵云纹终于被我抚散了。
　　原来弱水并不能凝住时间，它不过是囚住了过往，而我迷失其中。
　　湘给我做了一身新衣，与她身上的一样，红的像血，衣上用金线绣着一双锦鲤，活灵活现，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而我依旧每日伏在水边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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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风席卷残阳，天暗了，那一群醉醺醺的书生互相搀扶着离开了金风楼。
　　“湘，你说他还会回来吗？”我呆呆问道。
　　湘喝着手里的酒，身子软软的倚在塌台上，她迷离的看了我一样，缓缓道：“听说青玉坊里出了一位有名的乐师，擅奏琴瑟二器，与妻霜娘…”
　　“够了…”我当断了霜的话，转身沉入了水底，我看着面前的光越来越小，任由自己一点一点沉沦，入秋了，水也变得冰冷，划过肌肤时就如针扎。
　　恍惚中，我看到了一只手向我伸来，温暖的，柔软的，我紧紧的抓住了，我怕这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我怕一眨眼，他便会消失不见——“瑟，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琴，是我…”
　　我抬眸，看到了湘眼中泛滥的担忧之意，我默默松开了手，此时此刻，唯有笑着道：“抱歉，湘，我……”
　　“这是我新酿的桃花酒，陪我小酌两杯吧。”
　　我没有拒绝，湘随手便化出了一双玉杯，晶莹的酒水伴着轻透月色，光是闻着便醉人，我和着清风饮下，酒微寒却又辛辣无比，灼烧着咽喉，侵袭思绪，我终于明白湘为何爱酒，酒是个好东西。
　　我坐上塌台，望着月，淡淡问道：“湘，你爱过吗？”
　　爱过吗？
　　我转头看她，她有些醉了，双颊染上了桃花色，月光撞入双眸，流光如醉，她道：“爱过，从过去到如今，从今日到以后，一如既往。”
　　“那我怎么没见过他？”
　　“你想见他？”
　　我点了点头：“嗯。”
　　她有些恍惚，目光越发迷离，却是充满了爱意，怕是把我当做了意之中人，缓缓道：“我在世间总共活了三万年，沉眠了一万年，虚度了一万年，我见了他一眼，目光便在他身上停留了万年，可他眼中并没有我。”
　　“那他知道吗？”
　　“不知道。”
　　“湘，我想通了，我要去找他。”
　　“什么？”湘似乎是被我的话吓到了一般，不过顷刻，脸上的红晕便悉数退去，变成苍白，她难以置信的看着我道：“你还去找他做什么？”
　　我低下头，这的确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可我想去找他，哪怕历经千万里，哪怕荆棘满地，哪怕他已有佳偶在侧，哪怕到头只是个笑话。
　　“我愿意。”
　　如银月色洒落在我的双腿上，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水。
　　不管湘的阻拦，我抱着琴离开了弱水之畔，没有回头。
　　我走出了许远才停下脚步，凝望来路，金风楼隐入了山色，只能勉强见到朦胧轮廓，还有那两盏随风摇曳的烛火，看着是那样的落寞萧条。
　　人都怕寂寞，所以一出生便在寻觅，灵也一样，自己是幸运的，入世时的第一眼便见了他，只可惜，如今上天收回了幸运。
　　如今，我也要去寻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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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风很冷，乌云遮蔽了明月，四周不知是什么在窸窣作响，黑暗是如一张血盆大口，把我吞噬其中。
　　“瑟…锦瑟…你到底在哪…”我一遍又一遍的唤着他的名字，可回应我的只有无尽的黑暗，眼泪开始落下，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
　　泪水是咸的，流到心里便成了苦的。
　　“瑟…你回来好不好…我害怕…”
　　“瑟…你不是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吗…”
　　“瑟…你听到了吗…”
　　恍惚间，有秋萤点点腾空，在这漆黑山色间，就如烛火绚烂。
　　我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我要去找他的选择是对的，我踩着枯叶朽木，再次为他而去，走入这红尘世间。
　　我不知走了多久。
　　再见他时，他的容颜一点未变，眉目如画，璀璨如星。
　　琴瑟之音渐起，他身边的却不再是我。
　　一曲终，我在一座开满芙蕖的亭子里寻到了他。
　　——“琴，我爱她。”
　　听着这句话，我慌乱的逃了，路上碰到了她，我停下了脚步，她便从我身畔一掠而过。
　　我听闻了他们的交谈。
　　“瑟，她是何人？”
　　“点头之交。”
　　夜晚，他们还会奏唱一曲。
　　我坐在台下，听着他们弹唱，温暖的烛光映照在两人的脸上，意外相配，他们如今也是羡煞旁人的一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恍惚间，我见霜抬头对我笑了一笑，有些炫耀，有些挑衅，有些刺眼。
　　我彻底地输了。
　　又是一曲终，我想有些事该要真正的结束了，我打探到了他们的住址。
　　未等我抓抓上门环，门便开了，我犹豫了半晌，终是跨过了门槛，沿路而去。
　　尽头是一间亮着微弱烛光的厢房，窗上映着两人交融的身影，春色盎然，风光旖旎，伴有娇嗔的喘息不断。
　　终是慌不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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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金风楼时，湘正给门前挂上那两盏烛火，见到我时，她上前紧紧拥住了我，我的琴掉落在地，琴弦断了，尖锐粗犷的砂砾在琴身划出一道又一道痕迹，我没有去拾。
　　“琴，忘了他。”
　　我哭着说：“好……”
　　“琴，忘了他吧…”
　　我哭的更凶了，只得把脸埋入了她的肩膀，“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会帮你的…”
　　花香缭绕，只觉置身花海，等我再睁眼时，周身已动弹不得。
　　湘跪坐在我身旁，在对我笑。
　　“湘…”
　　“琴，我会让你忘了他的。”她说完，便小心翼翼的把我的琴拿了出来，琴弦已经重新接好了，琴身用松油细细擦过一遍，看不出有任何的划痕。
　　接着，她又拿出了一样东西，是我就算是死都不会忘记的东西。
　　“湘，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放了你？”她脸上有了笑意，仿佛是听到了笑话，她拿出了手绢，缓缓往瑟上擦了擦，缱绻烛光映照她的脸，有些诡谲。
　　我吃力挣扎着，对她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把瑟缓缓放下，转头对我笑了笑，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那时，霜亦是这般对我笑的，刹时，冷汗爬满了我的额头，看着那深沉的笑意，仿佛让我坠落无底之渊。
　　是她。
　　我看着湘，眼泪溢出眼眶，她欺骗了我。
　　“你到底是湘还是霜？”
　　她又笑了，染了血色胭脂的红唇分外妖娆，她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轻轻抚上了我的脸，轻柔道：“琴，你可知道我这弱水最大的用处是什么？”
　　“瑟呢？他在哪？”
　　“他很好。”
　　“湘，你爱的人就是瑟，对不对？”
　　她没理会我的话，自顾自的又道：“弱水之水，可洗净世间一切污秽，亦可洗去一切过往…更可吞噬世间万物，琴，我想要的东西，可决不让他人染指。”
　　“洗去过往？不，湘，你不可以…”一个可怕的想法从心底蔓延，我用力摇着头，试图让她改变主意，可她却是无动于衷，我便又苦苦哀求：“湘，我不会再去找他了，不会再打扰你们了，但我求你，别让我忘了他…我爱他…从我第一眼见到他开始…我求你…”
　　她摇了摇头，顺势伏在了我的耳边，淡淡道：“放心吧，很快的，睡一觉便没事了…”
　　在她的手遮蔽我双眸之际，我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她的衣摆拂过我的手，留下一片黏腻，我看到了水光浮现，我知道，这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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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你醒醒，该起了——”
　　阳光异常夺目，我下意识的伸手挡在了眼前，半晌才缓缓拿开，看向面前之人，一袭红衣绝世，眉目如画，璀璨如星。
　　头疼欲裂，太多的东西从脑子里一闪而过，未等我抓住，便已消失无踪，我迷茫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这里是陌生的。
　　面前那人见我不说话，便是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轻柔道：“怎么？不过是摔了一跤，就连自己的夫君也忘了？”
　　“夫君？”我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于我额上落下一吻，化开了我紧蹙的眉头，柔软的唇烙印一抹如火般的灼热。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我抬头看他：“可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笑道：“你名唤瑶，我是你的夫君，我们已经相守万年，我叫——湘。”
　　我得知，原来，我乃世间最古老的琴，出至伏羲之手，万年前沉入这弱水之底，吸收天地之精华，化身为灵。
　　湘乃是世间最古老的瑟，与我是天生的一对。
　　我慢慢地开始熟悉周围的一切，熟悉他。
　　我们原来已经相守万年，以后，还会一直在一起。
　　“琴，近来我习得了一句诗，我唱给你听吧…”
　　“好。”
　　琴瑟之音再起，伴着那幽幽歌声，绵延不绝：“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听闻弱水之底，可以凝住时间，我们琴瑟不断，人间便已过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