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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荒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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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夜晚。又是站在一座山上。又是抬头望那清冷的月。我不明白,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夜晚,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月。
大概是万物生生不息。
哦,生生不息。那么,我的心,算这万物之一吗?若是算,它为何从未生生不息,若是不算,它倒真该早些死了。
我离开归宁山的时候,师父没有拦我。我不知道他是抛弃了我,还是没有抛弃我但实在是不能再留我。事情总是这样,有一万种幻想的理由,结果却只那一个。
师父说:”风子潇,我真不该救你!”
可惜,你救了。
师父说:”风子潇,你该死!没人任何人比你更该死!”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师父哭着说:”我的子潇啊,我把你救来,寻回你的心、寻回你的魂、寻回你的魄、寻回你被三千烈火灼烧得全无的记忆。我送你进凤鸣之空,我送你进岩龙之潭,我送你进狂乱之森,你当我狠心,不顾你性命,你又岂止为师心口之痛!不经百般历练,你这偷来盗来的凡界躯体,又如何能让你长久安生?我的子潇啊!你该是、该是如何令我心痛和失望啊!”
我看着苍颜白发的师父,失神道:”师父,我该是如何令你心痛和失望啊,我总是这样令人心痛和失望,我一点儿也不介意让你更心痛和更失望。”
师父震惊地看着我,更加悲痛的泪水从他眼里流下。弟子们咒骂我,萧雨莫扶着木婉晴,两人用一双憎恶又愤怒又恨意凛然的眼睛看着我。
我想,我在去往极乐世界之前,一定看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眼睛吧。那些人憎恶我,怨恨我,因我而愤怒,却又无可奈何。我所有存在的印记,只是在别人的眼睛里,别人这样的眼睛里。
“我一点也不介意你更心痛和更失望,因为我的做的,从来只是让你心痛和失望而已。”我执着殿臣和诸贤,一剑一剑挖去身上的肉,剔去身上的骨,笑得恣意而开怀,我望着泪水汹涌的师父,哈哈大笑:”你不该因为我心痛,不该因为我失望,一旦让我知道你因为我心痛和失望,我一定不辱我的使命!我一定让你痛不欲生!我一定要把这种痛刻入你的骨子里!叫你此生、来生、生生世世,都无法忘记让你痛不欲生的我!”
“我——风子潇!师父……你记住了吗?”我丢弃了他千辛万苦给我找的躯体,淡蓝色的我漂浮在半空,我可以看清自己的每一根骨骼和每一条脉络,我像初生的婴儿,除了我自己,没有一处属于我。
师父悲恸地看着我,忽而掩面嚎啕大哭。
萧雨莫皱眉说:”师父别这样,您越这样那疯子越是得意。”
我哀伤地看着师父,心痛得揪成一团,不,不,我不得意,我一点儿也不得意。
“师父——”我轻轻地唤他。
师父突然抬头怒吼,他的泪流尽满脸的皱纹里,眼里布满血丝:”风子潇!你滚罢!是我瞎了眼、盲了心,怎会期盼你这等没心没肺的混账有颗人心!你这等混账,活该被三千烈火焚烧、活该被投入极乐不得超生、活该一次次在诅咒里轮回!风子潇,你这等混账,你这等混账……我是为何要期盼你这等混账啊……”
最后的声音,在凄厉的风里绝望,透着沙哑和悲恸。
我茫然地看着他,怯怯地、小声地叫他:”师父……”
师父看了我一眼,眼底闪过片刻难以言喻的柔光,可是,柔光很快熄了,他被绝望的心痛唤醒,他闭上眼睛,哑着声音大喝道:”滚罢!”
半晌,我没有动。
寂静如毒药的归宁山,救我疼我爱我的师父颤颤地睁开眼睛,眼神极快地向我的位置扫来,好似要确定我是否已滚,好似在希冀我未滚。我看见了那瞬间的惊喜和原谅一切的柔光,我看见了那柔光是如何一寸寸熄灭,我看见了愤怒和悲恸是如何一点点侵占整个眼眶。
“滚!”
我随着风飘离而去,我随着风、看着他的眼睛、飘离而去。
他哀伤地动了动嘴角,却又什么都没有说,静默地看着我随着风飘走。
最后的最后,他都没有再叫一声我的名字。我的笑、我的泪、我的肉、我的骨、甚至于我的名字,今后,在他眼里,通通化为两个字——伤害……
再也不愿回想,不愿触及,尘封在最偏僻角落里的记忆。
那些记忆,每一次跳跃脑海,都像出鞘的剑,一下一下割得自己体无完肤,凌厉无比,锋利无比。
我再一次完成了我生而为人的使命。
无数次为鱼肉,任人刀俎。无数次为屠夫,手沾鲜血。
我站在不知名的山上,眺望如水的月色,蓝色的苍穹覆盖在头顶。是谁毁弃了我,是谁恩赐于我,是谁命我浪迹天涯,泪里开花,永生无家?
我死时十七岁,我在极乐游荡了十年,依旧是十七岁的模样。很多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他们笑得光辉灿烂,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们依旧吃喝玩乐,依旧习武练功,依旧娶妻生子,依旧抚养子嗣,依旧颐养天年。他们活得如此幸福,幸福到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被遗忘的时间、被遗忘的空间,一只被遗忘的鬼魂,站在我旁边,静静地仰头看月亮。
这是一只生得极美的鬼魂,身姿窈窕,红唇白面,她在世之时,一定更美。
“我从未想过,赏月是如此寂寞。”她微微叹气。
“因为是一个人啊。”我其实是想说出这句话的,但是,因为这只女鬼比我美太多太多,我不想搭理她。
见我没有应和她,她瞥了我一眼,极不屑极嫌恶的一眼:”你身上怨气太重,可怜到连投胎都不能了。”
“你能吗?”
“是,我能。”她叹气,”可是,我不愿。我逃勾魂鬼许久了,我不愿转世,不愿忘记。”
“哦,真可怜。”我漫不经心应了句。
“他大概是已经忘了我罢,他那样薄情的男人,大概是转眼就忘了我罢!”她蓦然泣涕涟涟,一双如妖似魅的眼睛楚楚可怜。
女人大概就是这样,只要有个可以说凄苦身世的,管他是猪是狗是敌是友,都可以说上三天三夜。
“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从未忤逆过他。最后,他要我死,我便死了。”她擦泪,红肿着眼,狠狠地道,”我若是知道他这样狠心,我定要拉着他来一块儿死!”
这个女人,哭了许久许久,终于是心也累了,泪也尽了。她哀求似地看我,极缓极缓地道:“你,可否替我爱他?”
我全然不顾这只痴情的美貌女鬼眼里的哀求,干脆道:“否。”我见她愣了半晌,极肆意地大笑道:“我爱一个人,是我自己去爱,我为何要替你爱?若我爱他,他最爱的便只能是我,他眼里见的只能是我,他亲吻的只能是我,他心所想的只能是我。他今生爱了我,来生也只能爱我,生生世世都只许爱我。这样的他,你还愿意让另一个女人来爱他?”
她痴了半晌,那泪顺着极美的脸庞,无声滑下。
我挑眉大笑:“你。不。愿。意。”
我随手招了一片云来,就要跨上。那痴愣许久的女人如梦惊醒般大叫道:“不!我愿!我愿!我愿啊!”
她已满脸是泪,抬起一双乌黑的眼,凄凄惨惨地看我,却又带了半分的残笑:“我本来不是这样贱的,但是因为这个男人,我变得这样贱。这身衣裳不是我的,这副皮囊不是我的,甚至连这名字也不是我的。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那样爱他,那样为他作践,就算他要我死,我还是爱他。”
我久久无言,静默地看着她。我曾经,是否也曾对一人痴心妄想?
答案是——
否。
“我是多么想念他。多么舍不得他。多么不愿与他分离。”她低垂着头,用力揪着心口的衣衫,大颗大颗的泪砸到她雪白的手背上,本是柔美的嗓音一片哽咽,每一个字,都好像从胸口最柔软的地方迸出,碎成惊心动魄的血光。
她突然抬起汹涌的泪眼,几乎是悲痛地怨吼道:“我需要一个人去替我爱他啊!没有人……如果没有人来爱他的话……他会很孤单的啊!”
我看着她美如樱花的面容,以及面容上的痛苦和不甘,我摸了摸心口,这里,也曾,像这个女人一样痛过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浓烈的感情。从来,没有,这样剧烈地痛过。我,怕痛。可是此刻,我却心痛得要死。
风子潇,你活得潇洒恣意,你无所牵挂,你没心没肺,可是,你好可怜啊!
风子潇你好可怜,世界没有一处让你眷恋,而你偏偏离不了这世。
“你愿不愿意替我爱他?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不必是替我!你是自己爱他!”她蓦然凄然微笑,摇着我的肩,强迫我去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再次流出清泪来。“我的一生,能够认识他,已用光了三生的运气。若是再奢求些,便要付出代价了。我付出了代价。可是,奢求终归是奢求。”
“为什么呢?一个人不好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变为囚犯,亲手把链子交到他手上呢?为什么呢?一个人,多自在啊!自在,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
她抱住我,一只手扣住我的后脑勺,把头靠在我肩上,极深极深地闭眸,用尽了一生最温柔的语气。她的发那样香,她的身体那样柔软,她对一人的爱那样澄澈透明,她曾经笑得那样开怀,她曾经拿着小扇扑流萤。这个女人……曾经快乐到令人心痛!我的手轻轻抱住她的腰,听她说此生此世最后的话。
“你信不信有些人存在于世,就是为了遇见你,遇见你,然后来爱你。你信不信你存在于世,就是为了遇见一些人,遇见一些人,然后去爱他们。若是爱对了人,怕是再也没有悲伤了。可惜啊,我,终究,是爱错了。”
她的容貌,那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如墨水倾倒在宣纸般腐蚀。
她扶住我的肩,纤长的手指一点点抚着我的脸,她的眼睛里,满是爱怜。为了她将要永远忘记的男人,而对我充满爱怜。我那拙劣的脸,渐渐变为她的模样。
勾魂鬼从地狱里探出头,将她捉去。
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身体,我心上一片寒凉,泪水静静地从脸颊流下。
无边的月色,无边的凄清,无边的孤寂,无边的落寞。我抬头,风吹起我黑色的衣角,吹落我的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夜晚,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月?
世界上怎么会多有一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