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回响》沉寂千年

3、克夫克子都想死

　　丧礼办完后的几天，苏家显的凄凉落寞。

　　丧礼人越多，越热闹，就会显得事后越冷清。亲戚朋友，兄弟姐妹，邻里乡村，大家帮完忙之后，都将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家家要吃饭，人人要生活，地里庄稼要照看，读书上课要继续，外人的陪伴是短暂的，每个人自己，都将独自面对所有遇到的事情，都要自己消化掉所有的悲伤孤独。

　　苏寒一家三口这几天都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苏寒无法面对父亲不在的事实，好几个夜晚都想睡着了不在醒来就好。苏母无法面对丈夫不在，自己要独立承担照顾一个家的事实，苏珊更加不知道，那个夜夜抱她，亲她的爸爸去了何处。

　　奶奶这段时间，越发闹腾不听话，精神也不如从前，有时候会尿失禁搞到身上，苏母一天要给她换好几身衣服，她有时候稀里糊涂说她看见爷爷来接她了，有时候说自己没死，儿子却死了，儿子在梦里也要把她接走。她多半的时间都是自己坐在椅子上看着窗户外，睡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长期的瘫痪让她身体越发萎缩，脸上沟壑纵横，头发又白又稀疏，牙齿脱落的只剩下几颗，只能吃粥和一些不用嚼的食物。苏寒扶着奶奶上厕所的时候会把瘫痪那边的脚放在自己的脚上，带一步走一步，两个人都吃力，苏寒心想，她如果以后变成这样，她就自己主动结束生命，活着太痛苦。

　　一天清晨苏寒和妹妹还在梦里，就听见苏母和奶奶的哭声，她心里烦躁的狠，这个家怕是永无宁日了。

　　苏寒跑过去看时，奶奶衣着凌乱，赤着脚躺在地上哭，苏母在一旁抹泪。

　　出什么事情了这是？奶奶快起来。苏寒惊恐的问。

　　“你奶奶说你爸爸是我克死的，我跟你爸八字不合，命比你爸硬”，苏母回答道，她这几天也是心乱如麻，全凭一口气撑着。

　　“奶奶你这么说就过分了，你生病到现在，只要妈妈在家，都是她照顾你，你要在这样说妈妈，她伤心难过，到时候看谁还照顾你”苏寒现在苏母的角度，替她说话。

　　“我不要她照顾，死也不要她照顾，就是她命不好，所以才让你爸爸死了。奶奶的语气，显然把苏母当成了仇人，好像是苏母直接杀了她儿子。

　　“爸爸是生病走的，你也看见了，这个病也不是妈妈带给她的，你怎么越病越不像话。这个时候大家都难过，你还说这样的话让我们不好受。”

　　“你是她女儿当然帮她说话，要不是她，你爸不会死的，让她离开我房间，我不要再看见她。”

　　“好，我走，我以后再也不照顾你的吃喝拉撒了，随便你屎尿拉到身上，你让你儿子照顾你吧”苏母说完这话，赌气的走了。

　　四叔四婶闻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坐在地上的奶奶，把她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妈，那生死有命的事情，你怪她有什么用，她能主宰谁的生死？况且那是她老公，她也难受啊，你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四叔像来是最通情理，最讲道理的一个人。

　　“你们都怪我，那是我命不好，我没死，我儿子死了，我克死我儿子的了”。奶奶嘴里没说出的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扎进了每个人的心中。

　　四叔沉默了会儿，替奶奶整理了下衣服说“没有谁克死了他，是他自己的命只能走到这个岁数，往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妈，你保重身体，别再乱想操这些心，”奶奶不说话，呆呆的望着天花板，面无表情。

　　小寒，你去看看你妈，这时候你多陪陪她。四叔转过身对苏寒说，苏寒应了一声，走出了奶奶的房间。

　　苏寒回到家中的时候，苏母睡在床上，苏珊坐在床边的角落里玩一把蒲扇。苏母在小声的哭泣，苏寒走到床边，拍了拍苏母的背，轻声安慰她，不要哭了妈妈。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苏母，一夜之间，仿佛大家都变了很多，再也回不去以前那些虽清苦却快乐的时光，苏父的走，好像带走了他们一家人继续快乐生活的能力。

　　苏寒想起，妈妈和爸爸也只是相依相伴走了十五六年，爸爸就离开了。从她能记住事情起，妈妈就一直在外奔波打工赚零钱，爸爸就在家开土种田喂牲畜。妈妈比爸爸多上了一年学，所以主外，爸爸身体本身不是特别好，又不是认识字，加之家里需要男人干活，两个人就这么分工明确的过了十多年。

　　苏母是个大大咧咧急性子的人，苏父是个慢慢悠悠，做事讲究调节的人，两人性格不同，却意外的和谐。苏父能理解苏母所有的行为坏脾气，当个好好丈夫。苏母说她对外公把她四处嫁人用来换取礼金的做法十分的厌恶，在寻了三户人家都无果之后，她在家里心如明镜的装疯卖傻了一年，然后主动跟邻居做媒的人说她尽快离开这个家，嫁人，后来苏父就拿着一把雨伞出现在了外公家，苏母就跟着苏父走了，苏母觉得他温柔话不多，有诚意，绝不会弃她不顾的。后来两人相依相伴，生了两个女儿。

　　苏母不论去哪里，做什么工作，苏父都叮嘱她千万照顾好自己，并且每次听到苏母打零工回来的日子，苏父都会准备一桌好菜等着她。因为家里有这个后盾，苏母从来都不觉得害怕。

　　苏父经常跟苏寒说，我没什么本事，身体也不太好，幸亏好有你妈妈，我才有个家，有你和你妹妹，我可是有福气的人了，所以我都要尽力的让你妈开心快乐，好让她放心的出去工作。她是个苦命又坚强的女人，我对不起你妈妈的太多了。

　　平常家庭都是男人打工赚钱，女人照顾家里，苏寒父母的相处模式在他们那里还是少见的。

　　“那就是爸爸是妈妈，妈妈就是爸爸咯，你们两个调换一下”苏寒打趣的说。

　　“哈哈，是啊，我是妈妈，她是爸爸，你妈扛起了半边天”。苏父听这么一说，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又说到“你妈说她就爱四处跑一跑，家里呆着闷的慌”。
　　“我看也是，妈妈只要在家里稍微的呆久些日子，就要四处去问哪里有钱赚没”，苏寒应声回复苏父。

　　“可是我知道，你妈妈就是想出去赚点钱，说家里闷都是假话，我还不知道她？”

　　苏寒听过苏父的话，头脑里仔细理了一遍记忆中的片段，确实发现每次妈妈出门一段时间，都会赚些钱回来，乡里邻居的知道她勤快，有活都愿意叫她。

　　苏寒从没见他们吵过架，记忆里都是和和气气的，生了苏珊以后，苏母减少了去外村工作的日子，苏父学了一门瓦匠泥匠的手艺。一家人开开心心过了十几年，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苏寒的心中的痛苦和悲伤像打结在一起的绳子，要解开这些疙瘩，遥遥无期。但她觉得自己一夜之间真的长大了，她似乎能扛起这份命运。

　　“妈妈，起来动一动，收拾下家里，会好一点。”苏寒跟苏母说。

　　“我不想起来，”苏母好一会儿才回复她。

　　“要是没有我，你能不能把你妹妹带大。”

　　“什么意思？没头没尾的话。”苏寒心里咯噔了一下，苏母没有在回复她。

　　晚饭时间的时候，奶奶和叔父还有苏母又吵起来了。

　　从苏父走后，奶奶就看苏母各种不顺眼，好像要把这些痛全部归结在她身上，才算解气。

　　你还来干什么还在这里家里干什么？

　　妈，这是我家，你让我到哪儿去？我两个孩子也在这里？你不能什么事情都怪我，苏母尽力的忍住了怒火和委屈。

　　“那我管不着，你跟他十几年，他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不是大病就是小病，当初我就不该同意你们的亲事，不然我他也不会走，都怪我”。

　　“我的婚事就是你不同意的，你想让你的儿子都跟我一样吗？”沉默许久的叔父回复到。

　　叔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快四十了，一直没娶妻。奶奶最担心的也是这个儿子，一直没有成家的事情，早年二十出头的时候，村里有人介绍给他一个腿有点残疾的女孩，女孩是家里的老大，底下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她勤快能干，心明眼亮，女孩很中意叔父，但是奶奶就是嫌弃对方身体有残疾，腿脚不利索，娶回家来怕人说闲话，说什么都不同意，叔父不想女孩嫁过来受苦，没有争取，女孩嫌叔父窝囊，一辈子娶妻都做不了主，带着怨气嫁给了别人，这些年来叔父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合适的姑娘。奶奶悔不当初，如果那个时候她不那么反对，现在孙子孙女都能照顾她了。

　　“当初我要娶，你要拦着，你后悔我当初没娶她，哥哥娶了嫂子，生了孩子，你后悔当初娶了她，何必呢？如果真像我一样，你还有这两个孙女吗？”叔父的语气是平缓中带着一丝怨气。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怪我，你们都怪我”奶奶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哭着说。

　　“本来就没人怪你，是你自己一直说一直说，搞到最后都是我们错了”。苏寒看着这一幕，有些忍不住插了句话。

　　“你们确定要在这样继续吵，继续无理取闹下去吗？这个家已经失去一个人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再去增加彼此的痛苦，后面的日子怎么过？”苏寒继续说。

　　“过什么过，你爸走了，就没法过了”苏母闻声痛哭起来。

　　“妈你嫌弃，要赶我走，可我两个女儿还小，我答应过安怀要把她们抚养长大的。你让我有哪儿？

　　“你不是有双健壮能四处有的腿吗？平时一年到头也没看见你在家里呆过多久，谁知道你在外面有什么事情，安怀死了，正好如你意。”话是越说越离谱。

　　“我那都是为了赚钱，安怀知道我的，我不是出去乱走逍遥不顾家”苏母据理力争。

　　其实奶奶心里是知道的，但是她就是心里恨，恨的话就说不出一句好话。

　　“那谁又知道，你有没有逍遥不顾家我不知道。”

　　苏母觉得这是对她人格和尊严的侮辱，心里恨，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只好离席一个人又到床上哭去了。

　　“奶奶你就是个越老越不讲道理的老太婆！！”苏寒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苏母开始了她无助的诉苦之路，“我也死了算了，我没地方可以去了啊，安怀啊，我养不大他们两个了，你走了啥事没有，啥都不知道了，留着我们在这里受苦受煎熬。”

　　苏母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钉子钉入了苏寒的身体里，
　　她觉得她自己也有罪，到如今这局面，谁都脱不了干系。她想如果自己当时去哪里乞讨讨够钱，能及时做手术，也许她爸爸就不会死，如果她当时跟医生跪下来求他们历时做手术，也许她爸爸也不会死。是她无能，没尽力，留不住爸爸。如果她死了，她妈妈就只要带珊珊一个，妈妈就不会这么辛苦。

　　她跟她妈说“你不我用死了，我去死吧，我无能，我多余，我死了你就少养一个人，就能把人养大了。”苏寒说的很平静，苏母一下子停止了哭泣，什么话也说不来了。

　　说完苏寒就离开家，去找苏文俊。苏家是个大家族，七八户人，苏家同属于一个老老老老老爷爷，到苏寒这一代，是第六代。苏寒爷爷奶奶生了五子二女，有一个没成家，其余的都成家，儿女双全。苏寒对大伯二伯的印象浅，家里的哥哥姐姐也自从爷爷去世后，就没有多少来往，

　　其余苏姓都是堂亲关系，虽然中国有句古话叫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了。但在苏家，因为同住一起，邻居加上血缘，关系一直都保持的不错。和苏寒同年岁差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有十来个。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干活，青山村是他们的成长乐土。

　　苏文俊是这些兄弟姐妹里，和苏寒关系最好的，苏文俊是家中独子，母亲两年前生病去世，父亲好堵，脾气暴躁，文俊妈妈没少跟着吃苦受罪。因为文俊妈妈去世弥留之际，文俊爸爸还在别人家里打牌，所以苏文俊从此跟他爸爸，有了无法解除的隔阂。

　　苏寒到苏文俊家里的时候，他们刚吃过晚饭，在洗碗，

　　“小寒，珊珊你们来了”苏文俊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招呼她坐下了。文俊爸爸吃过饭就躺在屋外抽烟。

　　“文俊哥哥，我觉得家里好吵，呆不下去了，奶奶和妈妈老是不停的吵架，奶奶怪妈妈克死了爸爸，妈妈觉得奶奶不像话，要赶他走，我觉得自己无能，我是多余的，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怎么会这样想呢，这都不是你们的错，谁也没有错，就像我，我妈妈去世，我心里虽然恨我爸，但我知道，我妈病痛在身，那是她自己的命。”

　　“我该怎么办？”

　　“马上就要开学了，也许你上学就好了，你想想，你还有很多学要上，有知识能赚钱，就都会好起来的。我跟你说，高中生活很有趣，读完高中就能上大学，上大学就有很多的朋友，就能去大城市，就能离开你讨厌的地方，就能赚钱给妈妈和妹妹，就能过好日子，你就不会这样想了。苏文俊说的跟真的一样，好像苏寒马上就能去到大学去到城市。

　　“可我初中都不知道能不能上完。”苏寒想起这系列的变故，快的让人感觉像做梦。她曾经渴望上大学，现在却不敢再有这个念头了。

　　“小寒，要时时刻刻，心怀希望，就算这个世界你无依无靠的只剩下自己，你也要扛着，因为你还有双手双脚，如果哪天你双手双脚都扛不住了，那你就倒下来，你脚下还有土地。只要不像你爸爸和我妈妈一样埋于土地之下，你就都会有希望，能熬过，明白吗？”。苏文俊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目光看着远处，若有所思。苏寒心里并没有觉得未来开阔了许多，但是她能坚持下去。

　　“那好吧”苏寒双手托着下巴，嘟了嘟嘴说到。

　　“什么叫那好吧，是，好的。来，坚定一点，跟我说，好的。”苏文俊转变成一种轻松的语气。

　　“好的”。苏寒跟着念了一遍。两个人相对笑了一下。“小寒，你笑了，这半个多月来，第一次看到你笑。”苏文俊看着苏寒温柔的说。

　　“那好吧”，又是这一句。
　　“想什么呢，就一句啊，不管什么时候，有文俊哥哥在”

　　“那好吧”。苏寒说完这句的时候，苏文俊哈哈大笑起来。很奇怪，苏寒每次跟苏文俊在一起，都会觉得很轻松。

　　苏寒和苏珊在苏文俊家里呆到很晚，夜晚苏母在月光下把他们两个接回去了，回家的时候苏珊在苏母的背后进入了梦乡。苏寒望着这情景，停下了脚步，她恍惚间记起她跟妹妹差不多大的时候，在深春有月亮的晚上，她去文俊哥哥家里玩，她爸爸也是她也是这样背着她回家的。

　　“爸爸，你看，月亮好大呢，我们走它也跟着走。”苏寒趴在苏父的背上，脑袋偏向一边看头顶的月亮。
　　苏父呵呵的笑了一下，“是啊，月亮送小寒回家呢”。

　　“还有还有青蛙在叫，，山上还有好多虫子在叫，”她在蛙声阵阵中满足的在背上睡着了，

　　苏父一边往家走，一边告诉她小寒到家了，小寒到家了。

　　苏母在前面大叫了一声，苏寒，快点。她才从遥远的记忆里走回来，加紧了回家的脚步。

　　苏母自从苏寒说要去死开始，她就不哭了，转身起来干了很多的活。她对着夜晚的天空，在心里艰难的劝解了自己，女儿要养大，谁都不能死。丈夫没了就没了，留不住就留不住，一双女儿还尚在人间，在身边，无论如何，也要把她们拉扯大。

　　苏寒回到家里奶奶已经睡了，安静的狠。月光如水洒在青山村，家家户户进入了梦乡，只有田间地里的蛐蛐在卖力的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