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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叛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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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司航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开车回家的路上,沈中原也沉默不语。他从后视镜里审视沈司航毫无表情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们一进门,云姨就迎出来,本来她就担心沈司航的家长会没有人参加他会挨批评,一见他一脸的伤就更吃惊了:“司航,你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我没事!”沈司航推开她,想径直上楼去。
“你怎么?所有人都得罪你了是不是?”沈中原大吼一声,使得沈司航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先别骂他,都没吃晚饭吧,先吃了饭再说。”云姨拉住沈中原,往餐厅里拖。
“我不饿,不吃了!”沈司航站在楼梯中央,头也不回。
“到我房里去,我有话跟你说。”沈中原挣开云姨,几步追上来,先上楼去了,沈司航瞪着他的背影,跟着来到父亲的房间。云姨担心两父子,也上了楼,站在门口。
“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打人?”沈中原刚站定脚步,劈头就问。
沈司航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满父亲对他的训斥,他歪着头,眼睛不看沈中原。
“看来你到现在还认为你没错是吗?开家长会为什么不告诉我?好,你把成绩单拿出来,我倒看看你这半年学成什么样子?”沈中原强压怒火。
“成绩单?我把它撕了!”沈司航终于转过脸来直视父亲。
“撕了?看来考得不怎么样吧!”沈中原也直视着儿子。
“是,是不怎么样,倒数几名,你满意了?”
“什么叫我满意?你有为了我学习过吗?你曾当着你妈的面跟我保证过什么?你说你要努力读书,考个好大学。现在你妈才走多长时间,你就……”
“够了,别跟我提我妈!”沈司航从胸腔里爆发出来的声音震得沈中原的耳膜嗡嗡响。“你没有资格提我妈!”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沈司航脸上,“现在是你做了对不起你妈的事,你还不知道反省?”沈中原还要反手再抽他一下,沈司航的两手已死死攥住父亲的两只手腕。他英俊的脸因为愤怒变得有些扭曲,本来在打架中受伤的嘴角因为那一耳光又开始流血。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声音沙哑:“你没有资格提我妈,也没有资格打我。我生下来这十七年,你在哪里?我妈病得快死了,你在哪里?逢年过节,别人一家三口团聚,你在哪里?你算个父亲吗?你尽过父亲的责任吗?现在才想起来要管教我,你不觉得太晚了吗?如果你不想养我,当初为什么要生我?你说,你为什么要生我?你根本就不是我父亲,不是!”他没想得到回答,说完就甩开沈中原,疯了似地冲出房门,把门口不知所措的云姨差点儿撞个大跟头。云姨也不知该去追沈司航还是劝沈中原。
“我不是他父亲,对,我不是他父亲!”沈中原还站在原地喃喃自语。
“董事长,还是快出去找找司航吧!外面下着大雪,他又没穿外套!”云姨听见楼下大门被用力摔上的声音,知道沈司航一定是跑到外面去了,急得直跺脚。
沈司航冲出家门后没乘电梯,跌跌撞撞地顺楼梯而下。脚踝崴得生疼他也顾不上了,泪水流了一脸。他顶着大雪不停地向前跑,深一脚浅一脚,几次险些跌倒。直到实在跑不动了,他才扶着一棵路边的树停了下来,不停地喘气。冷空气冲进鼻腔和胸膛,才让因为哭泣和奔跑的窒息得到了缓解。定了定神,四下看看,他才想起这几天刚好是北方最冷的“三九”天气,街上早就没了行人。现在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更是滴水成冰。他很快就觉得寒风刺骨,一件毛衣根本无法抵御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连脸上未干的泪水都快要结成冰了。他站直身子,想寻一个避风的去处,倒是还有几家店尚未打烊,去喝杯热饮也好。他往身上摸去,翻遍了口袋,一分钱也没有,只能作罢。为了让自己觉得暖和一些,他就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忽然发现,偌大一个城市,他竟然连一个去处都没有,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再也走不动了,又累又饿又冷又绝望。他在一家已经关门的商场门前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坐下来,抱成一团,可是身体还是冷得不得了,牙齿直打战。雪终于停了,但气温却没有回升,反而更冷。他只能不停地搓手呵气,告诉自己不能睡觉。仰望夜空,几颗不知名的星星眨着眼睛,似乎也在嘲笑流落街头的他。这个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母亲的身影。幻觉中自己又回到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屋,一样寒冷的冬日,母亲总是把年幼的他抱在怀里,给他讲好听的故事。母亲的声音很好听,细细的,柔柔的,母亲的怀抱很温暖,还有一股肥皂的淡雅清香。即使是粗茶淡饭,病入膏肓,母亲美丽的脸上依然挂着慈爱的微笑。是的,就是这微笑,半年来,他终于可以暂时忘却,此时突然又清晰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刻的遭遇有点儿像安徒生笔下那个命运悲惨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儿,是不是当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已经冻饿而死的自己?不,不能就这样死!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还有……他努力摆脱幻觉,让意识回到自己的躯体上。奇怪的是他已经不觉得冷了,身体还轻飘飘的,母亲正在天上向他微笑,喊着他的名字。也许那里真的是天堂,没有烦恼,没有仇恨,没有牵挂,永远年轻,永远快乐,归去也好,归去也好。
沈司航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夜里,有多少人在拼命地找他。沈中原发动了全公司能发动的所有力量,或开着车或步行满世界地找他。直到凌晨四点多钟,才有人发现缩成一团倒在地上的沈司航。沈中原闻讯急忙赶过来。分开人群,抱过儿子,沈中原发现身上已经盖了好几件棉衣的沈司航全身冰冷,脸色青紫,呼吸微弱,几乎完全冻僵了。沈中原颤抖着声音朝人群喊:“叫救护车,快,快叫救护车!”有人应着,又手忙脚乱地找手机打急救电话。沈中原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因为他看见沈司航的脸颊上结着一层薄霜,那是他的结冰的泪水。他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解开自己的外衣,把儿子紧紧抱住,希望用自己怀抱的温暖把沈司航焐过来。但是无论怎样,一切都好像是徒劳,他的身体像一块坚冰,没有一点温度。沈中原把脸贴在儿子冰冷的额头上,一声接一声地呼唤他的名字,可是沈司航一点也听不见。
救护车风驰电掣地驶向医院,医生们在车上就开始抢救沈司航。坐在一旁的沈中原看着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儿子任人摆布,觉得自己也好像失去了知觉。一路上,到沈司航终于被送进急救室,一个念头反复在脑中出现:如果沈司航死了,自己也不能苟活在世上了!
大家一直在急救室门外守到早上七点多,医生一出来就被团团围住。沈中原急切地问:“孩子怎么样了?”
“还好还好。”医生边摘口罩边说,让大家终于稍稍放下了心。“再来晚点儿他就得活活冻死了,多亏他年轻,身体底子又好,才没有生命危险,冻伤也不严重。不过肺炎是肯定的,他已经开始高烧了。我们给他打了消炎针和退热针,你们要细心护理,让他早点退烧,烧退了问题就不大了。”
“谢谢医生!”沈中原和云姨迎出了沈司航,和护士一起把他送进单人病房。看着一直很健康好动的儿子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沈中原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痉挛收缩。办好手续以后,沈中原来到沈司航床前,把一条冷毛巾轻轻敷在他额头上。刚刚还全身冰凉的沈司航此刻又周身如火炭般滚烫,左手背上扎着点滴的针头,放在胸前。沈中原小心地把这只手托握起来,它已经是一只大人的手了,甚至比自己的手还大些,手指修长,只是无力而且滚烫,表示它的主人此刻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沈中原的眼睛又有些湿润了:“司航,你快点好起来吧,爸不怪你,是爸不对,不该打你。是我没照顾好你和你妈,你怨我是应该的,可是你一定要好起来。只要以后你都能健康快乐,爸爸做什么都可以。”
云姨轻轻说:“董事长,先去吃点东西吧,昨天晚饭都没吃。门外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沈中原点点头,用手抹抹眼睛:“司航就交给你了,我晚上再来看他。”
“你放心吧,董事长,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沈中原又看了看儿子,因为高烧他满脸通红,双眼紧闭,脸上的伤痕依然清晰可见,刚刚结痂的嘴角紧抿着,带着几分倔强。沈中原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擦干眼泪,然后出了病房和同事们离开去了公司。
“妈……,妈,你别离开我!”昏迷中的沈司航轻唤着,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泪水也渗出他的眼角。守在床边的沈中原还以为他醒了,高兴得探身去看他:“司航,司航,你醒了吗?”
沈司航没有睁眼,依然喃喃道:“妈,我……不是不想学好。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很累,很累……你为什么……丢下我?我……一个人,好辛苦,没人……理解我。你……带我走吧!妈……妈……,带我走……”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听不见了,头也缓缓偏倒。沈中原吓了一跳,以为他怎么样了,连忙叫来医生。医生检查后说没事,只是高烧让他昏睡不醒。沈中原松口气,用手拂拢着儿子额前的头发,看他俊秀的五官――宽阔饱满的额头,两道浓眉,挺直的鼻子,眼睛闭着,但长密的睫毛让人可以想象他瞳仁的深黑,嘴唇虽然没什么血色但有着柔和的弧线,轻抚之下,他感到儿子的皮肤白净光滑。这是一张年轻的脸,提醒沈中原他还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他唇上已钻出细细的绒毛,也在告诉沈中原他正在成年,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渴望主宰命运。听了刚才沈司航梦中的低语,他想了很多,也许这样逼迫儿子本没什么道理,他有他的理想,为什么自己要横加干涉?难道是因为那个原因吗?没有人知道沈中原心底里埋藏了一个大秘密,这秘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看着沈司航的脸,这种压迫感愈加强烈。有时他问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不坚守这个秘密,否则他失去的将会更多。
沈司航终于醒来时已是第三天的早晨,好容易睁开眼睛,看见周围一片雪白,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天堂。四下环顾了半天,才弄明白自己是躺在医院里。有一个人正伏在他床边打盹,他仔细看了看,认出是父亲。他看见父亲头顶已有不少白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悸动了一下。这时,云姨推门进来,看见他醒了,不禁喜出望外:“你醒了?感觉好点儿吗?”
沈司航点点头:“我怎么了?很严重吗?”
云姨用手试试他额头的温度:“烧退了,这我就放心了。这么冷的天你跑出去差点被冻死,存心让我们难过是不是?”
“不是的,对不起,我……”死了一次还能活过来,沈司航心里无限感慨,几乎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跑出家门了。
两个人的说话声吵醒了沈中原,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亮了一下:“你终于醒了,烧退了吗?”他也伸手来摸沈司航的额头。沈司航把头偏向另一侧,躲开他。沈中原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又缓缓收了回去。云姨看见了,就说:“他已经退烧了,你不用担心。司航,你爸爸找了你一夜,又守了你一夜,你看他这两天憔悴了多少?他真的很在乎你的。”
沈司航的心里闪过一忽的难过,喉头发紧,嘟囔了一句:“如果我死了,他就解脱了。”
云姨没听清他说什么,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司航?”
“没什么。”沈司航叉开话题,“云姨,我好饿,有东西吃吗?”
“有,我给你煮好了粥,快趁热吃吧!”云姨扶他起来,把枕头立起来让他靠得舒服些,递给他一碗粥,沈司航身体虚弱得很,接碗的手几乎没什么力气。云姨干脆拿过汤匙来喂他,他真是饿极了,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好吃吗?”云姨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好吃!”沈司航眼睛里又泛起泪光,只有妈妈曾喂过自己吃饭,如今却逝者已逝。
一碗吃完,云姨笑盈盈地又给他盛了一碗,他又全吃掉了,最后还加上一句“真好吃”。沈中原却只吃了一碗就放下了,看着沈司航看云姨的神情,他知道他想自己妈妈了,却不肯把目光投向自己这里,哪怕只是一眼。他有些失落地穿上外套,又叮嘱了一下云姨就走了。他不知道沈司航目送着自己的背影消失,他也不知道其实沈司航心里五味杂陈,也想起父亲的好。但是最后仍然是怨恨占了上风,让他稍稍变软的心又硬了起来。
上午,沈司航的精神就恢复了不少,他正和云姨闲聊,门口出现了一大束鲜花,后面是蒋韵之的大眼睛,流淌着关切的微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云姨连忙让出床边的椅子:“是同学啊,那你们先聊,我出去一下。”
蒋韵之把鲜花放在窗台上,不客气地坐下来。沈司航看着他:“喂,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我有秘密武器!”她凑近去看沈司航脸上的伤:“你还真能打哎,一个打两个也没吃亏!陈宇轩差点儿就破相了!”
“知道我不好惹你还来?”沈司航板着脸。
“没办法,谁让你是我……”她狡黠地一笑,“同学呢?”
“我这个人天生命不好,谁接近我谁就得倒霉,倒大霉!”
“那我这个人天生好命,咱们不是冤家不聚头!”
沈司航看着她搞怪的表情,憋不住乐出来。蒋韵之见他笑了,也“咯咯”地笑起来。于是两个人越笑越厉害,笑到肚子痛,笑到眼泪也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