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完美之白夜》枫白

2、夜之白羽

　　“流川！”流川已经完全躺在地上，一只手在身侧默默转着篮球，突然听见耳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却只把头转过去看看。一个捧着一大摞书的女孩，个子中等，有不太长的马尾和白皙的皮肤，从门口快速的走过来，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史云。”流川从地上坐起身来，双手抱住膝盖，然后很认真的看着女孩，却也不再说话。女孩放下书，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流川：“不好意思我来迟了，还要继续练习吗？”手帕是很素净没什么花纹的那种，也没什么香气，只是很柔软的躺在女孩洁白的手心。流川接过手帕，一抬眼，女孩眼神纯净平和，不过脸边暗暗滋生了几许红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流川开始学会观察别人的表情和其他，并且惊异的发现自己在这方面似乎颇有天赋，不过也许是因为大多数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心事总比他多吧。“有点累了，再坐一会我们就走吧。”流川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史云面前可以十分平静随意的举止、说话，既不像在和其他人说话时的紧张收敛，也不会像在面对仙道时内心总有一些疑惑不安，仿佛她的存在只不过是流动的自然的空气具有了一个实体，自己只需要安静的注视一刻，便可以对已经改变的一切习以为常。

　　能和流川这样无声无息的并肩坐着，在两个月前的史云看来几乎是只能在梦里才会发生的事。在史云遇见流川的第一个晚上她也确实做了那样的梦：她在爬一座树木密集道路难觅的山，每前进一步都需要花费很大力气，她走了很久还是看不到一点峰顶的迹象。她甚至想不起爬山的理由，不过还是努力的探索每一个可能的方向。突然她看见前面的树丛里有个人正躺在草丛中似乎很是痛苦的样子，走过去发现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清俊的令人惶恐，自己却无法后退一步。她问他怎么了，他却只是不断地说着痛而没有别的言语，她心急如焚然却别无他法，只能扶起他靠在树上，然后自己坐在边上握住他的手——梦中的记忆似乎是那双手灼热发烫，然后她就醒来了，在清晨的稀薄阳光中茫然四顾，渐渐回忆起在前一天的傍晚她曾见过那个男孩。和朋友约好在冷饮店里见面的她提前到了，这也是她的习惯，既然不愿意急匆匆很没有形象地在别人面前出现，那就只好早走一会然后微笑着看别人向自己跑来。早到的她选了窗边的一个位子坐好，向外眯了眼瞧过往的行人和已经挂在天边即将沉落的太阳。外面的街窄窄的，多是出来散步的人三三两两悠悠的经过，来往的汽车也都似乎在减速，于是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平缓无波。然后那个男孩就开始出现了：高瘦的身材在人群中像是骤起的波浪，黑发黑目黑色的背包仿佛凝结了时光的重量，瘦削清朗的面庞上没有一分表情，他迈着大步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着，也只几秒钟的时间，便从左至右消失在史云的视线中了，史云似乎看见了一种夺目的存在，却又好像什么也没见证过，她甚至没来得及追随一下他的背影，心里怔怔的竟没有任何滋味。也许是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一时无法辨清，不过第二天醒来的她发觉，一种隐约的疼痛正从混沌中缓缓突围而出，那种感觉，就仿佛在一面绝美的风景画之上蒙盖了一层永远无法揭破的纱罩，你可以见到它的点滴，却抵达不了它的真颜。

　　史云总认为夏天最美好的时刻是傍晚，日没有完全消退，夜没有完全覆盖，两者似有似无的轻绵纠缠，在天边，在善感人的心中。那时的天光也不太烈，不太黯，适合一些平静的思考，适合清美的阅读，对于史云来说，更因此是不能浪费的良机。带上两本没有读透的书，骑上车到处走，看到有合适的地方便停下，读几页书，发一会呆，等到书上的字迹不适宜辨认了，那时也一般会有凉风吹起了，便心满意足的回家去。这日的史云，也作如此打算，也找到了一个去处：一个露天的篮球场，周围有树丛掩映，和洞眼很大的铁丝网，不远处应该就是海了，因为可以间或听到水波的声音。不过最重要的是在场边有一个长椅，黄褐色的木质的，并且岁月应该不短，这对于一般露天篮球场来说是少见的了，史云满心欢喜地冲过去坐下，把书放在旁边，让全身倚在椅背上，闭目，正好对到夕阳，暖暖热热的，在恍惚间觉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了。不过还没等她把眼皮晒热，有人声和脚步声往这边来了，还有球在地上弹跳的砰砰声，她的完美世界顷刻间就被侵入了。史云有些懊丧的睁开眼，垂头开始收拾书，却还在心底希望没有人真的要来打篮球。
　　来的是两个高大的男生，颀长的四肢在空气中像舞动的船桨，他们从太阳那方走过来，史云也不想抬头细看自己的侵入者，只依稀有些熟悉的感觉，但她也并没有认识些什么篮球员，便低着头就要和他们擦身而过。他们真的很高大，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阳光可以被完全遮住，史云想如果自己要抬头，一定会正好与他们的眼睛近乎垂直相遇。“史云吗？”史云被吓了一跳，虽然这个男声很温和甚至称得上好听。她迟疑地回头，正好有阳光反射在他们两人的脸上，明晃晃的让她心里一阵颤舞。

　　史云根本也说不清自己第二次见到流川是什么感觉；那也近似于一种无味混沌的集合，史云分不清自己是太过敏感，还是太过迟钝，在一眼看到他——那个梦中出现的男孩的表情平整的脸时，她竟十分惶恐的移开眼光，仿佛那不是真实的存在，只幽微地散发着某种低温的冰氛，自己甚至想要迈开步子逃离这个刚才还满心喜爱的地方。不过她接着看到另一张脸——有着灿烂笑容的一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是仙道，自己学校里著名的篮球明星，自己就算不看篮球赛也多次被同学指点着鉴赏过那张令无数女生痴迷的脸。奇怪的是，史云就此一下镇定起来，如果只有流川一人，她一定会迅速跑开然后在某处独自轻微晕厥，现在有了仙道在旁边，她突然会觉得踏实很多，不真实的存在由已知的现实得到衬托，不再只有她一人承担世界另一极的重量。不过就在这瞬息的大起大落之间，史云还是有足够的清醒提出一个问题：“你认识我？”
　　然后流川就也知道了史云是陵南著名的才女，比仙道小一级，两人之前并不认识。仙道今天又终于找到理由偷懒了，流川边想着边独自投着球，眼角偶尔瞟到正坐在长椅上说话的两个人，明显是仙道比较主动，不断地展现他的招牌笑容，女孩则闲闲抱着两本书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眼睛还不断瞄向太阳这边，是想要回家了吧。流川一个人打得有些无聊了，扭头看看天边，远远的海天相接了，边缘有细碎的白浪，什么时候也去看看吧。
　　“走，今天不打了，我们去看海吧！”仙道站在流川面前笑嘻嘻的开口，好像并不畏惧后者眼眸中的怒火，不过还是小声说了一句：“明天陪你多练一个小时啊。”史云远远望见仙道似乎在和流川商量些什么，两个人远远高高的立在斜斜的阳光底下，仿佛无垠的沙漠里两棵并肩而生的树。一会儿流川直直的盯了仙道一眼，转身自己投篮去了，然后仙道便跑过来绽开一个大笑脸：“走吧，你的车呢？我带你。”不过结果是流川带了史云，因为史云的自行车并没有后座，流川又坚决不和仙道换车骑，为了能在太阳落水之前赶到海边，仙道只好屈尊骑上史云的小号女式车，虽然拼命追赶却只能目送流川用他的豪华山地车带着史云几个转弯后就消失不见。
　　那天的夕阳和海有多美史云是根本没有记住，从坐上流川的后座她又几乎开始不能思考，仙道不知道被丢在几百米后，世界便又重新降临到她一个人头上，而且就在她的前方，散发着夏日的热度。流川车速太快她几次差点被甩出去，几次小小的惊呼之后，迎面吹来的风中便夹杂了一个有某种金属质感的声音：“扶住我吧，不然会掉下去的。”史云觉得空白的脑中开始有东西回流，战战兢兢伸出手去捉住流川两侧的衣襟，还好流川似乎放慢了车速，她也得以维持那个僵硬的姿势而不掉下车去。不断呼啸而过的风中渐渐有了海的气味，史云正想要探头看看海的远景却又不敢，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快到了！”史云心下竟是一阵狂喜，扭头看仙道的时候，脸上密布笑容。就这样一直咧着嘴到了海边，史云却只敢躲在仙道一侧，一边大口吞吸着湿凉的海风。海原来就是一整片的蓝，从脚下铺陈到天边，夜正从那里冉冉升起，伸开手竟似乎可以触摸到它丝缕的痕迹。也并没有史云想象中的过于澎湃的浪潮，只是仙道从右侧上方不断发来问题，每多答一句，夜就更逼近一分，仙道另一方的流川也更加沉寂，只偶尔发出几个音节，越过仙道头顶那些尖尖长长落在史云脸颊边，仿佛眼见几个轻小的子弹壳四处散落，想要追寻那枪声的踪影，确是几乎缥缈无方。“睡着了？”仙道抬高宽长的大手似乎想要一巴掌拍醒流川，不过最后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另一只手同时开始往上摩挲自己已然昂扬挺立的头发，然后好像就那样把自己拽了起来，大踏步走到海的浅水里，专心致志的和小小白白的浪尖跳起舞来。史云顾不上看微黑的夜色一层层把仙道包裹，却也只敢把头扭了一个微妙的角度，让自己好像是在望着前方的海，事实上所有的眼神都从旁聚焦在那个近在咫尺的微微梦着与呼吸着的男孩身上。那是怎样的一张面庞啊，几笔长而美丽的线条，一片稍嫌暗淡的苍白，它确实静止不动，却似在不停闪烁，也许只是视线的震颤吧；史云没料到自己以后永远不能在想象中填补它的任一个细节，仿佛钢笔落在湿润的玻璃板上，就总是偏离预想的轨迹，甚至只会化开模糊的一片。只有在用自己的眼睛不受任何阻隔的直接看过去时，史云才会稍稍感到一些踏实，起码那些苍白的凹凸、转折在那一刻能够得到保持，更甚至可以想象它在时间中流逝，在行进中磨损。不过这样的机会似乎并不很多，这个黄昏在球场和海边流过的一两个小时里，史云也就抓住了这刹那的一分钟。

　　一只正顺着余晖飞回岸边的海鸟突然大叫了几声，也许遇见同类了吧，然后流川就从他浅浅暗暗的梦里醒来了，仙道也就踩着沙砾从海水里回来了，也许还有几句抱怨流川不识风景的话吧，史云记不太起了，不过即使说了什么，也还都是和所有海面上漂浮的银光一样被夜渐渐收容吧，就像它收容在那一两分钟内急速燃起于自己内心的点滴火芒一样。“明天，五点到八点。”流川定定的看着仙道一会，脸上有孩子般某种纯净又坚定的表情，然后作为确定似的闭了一下眼睛，骑上车飞快的走了。天的确黑了，有星星便点点滴滴渗在头顶一片又远又近的墨里，史云看不清流川的背影，双眼越发迷蒙，只发现仙道一双亮亮的眸朝那个方向望了很久。海浪拍岸的声音像夜色一样一下深似一下，史云回身去推车，却觉得在琐密的声浪中，有极轻微的一声笑潜进双耳，那仿佛一个酝酿很久的微笑最终只悄悄从唇边滑过，她不由回首，分明见到几丝笑纹仍留恋的盘亘在仙道嘴角，“啊，我送你回家吧，得快点了。”他的声音清厚，有和月光类似的某种沉甸的质感，史云却有直觉，从自己身边吹拂而过的那个笑一定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这个奇异清凉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