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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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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晴明?
博雅一路朝那些年纪不均神态各异的阴阳生颔首并标志性微笑,脸皮几乎快要僵硬的时候终于掀开最里面的御簾走进去,嘴里嘟囔着“天这么热全放下来不闷吗”,冷不丁抬眼就见寝台边两副几帐后面,保宪歪头探出来看向他。
原来是博雅大人——诶,来看你了。
保宪又去推晴明,末了站起来整整下袭,对博雅说,那个,在下有点事先告辞了,博雅大人不用客气。
博雅走一程而来本是稍有挂念,也不排除是专门跑来排遣哀怨找寻人生乐趣的,忽然碰见了意外的人顿时气氛有点怪异。他与保宪素日没有过多交情,见面点个头,特别仪式上照个面,其余便是在传闻中常听说这人如何艺高人胆大,如何交陪甚多,如何左右逢源——这里的“交陪”和“左右”大多数情形下都指的是,女人。
印象里,不是属性相合的样子。
现时见了自己立刻说要走,最后回眼看里面那人的神情又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叫博雅更是觉得此君城府很深,如果耍起阴谋诡计来定是个中高手。
保宪不知自己又被人高级别的揣测了一番,只顾端着正人君子坦然大方的模样跟临近阴阳生低声吩咐照应着点儿,然后转头叮嘱小葵千万别忘记把自己绘的定神符贴在隔门上,这才放心离开。
未坤邸是给进修中的阴阳寮学生集中居住的地方,家境较好不愿在外面受苦的经过批准可以不在其中。但凡能住进来的都是根基不错有前途可发展,并且通过层层试练才留下的少数人,每天的主要活动就是卯时二刻起床赶赴阴阳寮讲堂开始读晨课,早饭后是上午的学习时间,分层次级别跟不同老师研读各种典册,未时三刻到申时有段休息时间,睡个午觉还是出去闲逛都可以,然后回到讲堂继续读书,晚饭后自行安排。每月小测试,未通过的有一次弥补机会,仍没通过这个月读的都白费了;每三个月有考核,考核不通过者,一次降级两次除名;年底由阴阳头亲自命题考试并综合整年表现,不合格者直接开除。顶着以上不容情面的规定,很少有人会拿不多的休息时间出去鬼混,最常见的是下课回到未坤邸的阴阳生个个摆好笔砚纸册,在板廊上一线排开锁眉苦读。
当然,阴阳寮为培养优秀接班人也是下了功夫的。宅子本身的质量很可靠,专门安排了两个做饭的厨子,几个干粗活的下人。然而这几人是公用的,不可能体贴入微面面俱到。照寮中长官们的意思,众阴阳生不能因为专致学习放弃基本生活能力,自力更生才是硬道理——要想过得更潇洒舒服?好啊,只要你能养出伶俐的式神来,绝不没收任你自用!
说起来正是对众生的激励,同时也有“产生一种竞争,在竞争中快速精进”的意思在里面。
未坤邸的学生完全遵从了师长们的意愿,常常会有不明物体出现在宅子里,像是肢体僵硬虽然能站立但只能小步跳跃的猴子,脖子上挂着需要丢掉的垃圾包裹;扇子长出两条腿,在板廊上横冲直撞;一朵雁来红掉在砚台刚磨好的墨汁里,边滚得满身黑黢黢的边大声叫唤,洗澡啦洗澡啦!
最惊悚的是某次某人好不容易幻化出背影很迷人的少女,乌黑长发披散在重樱小袿上,有旖旎云霞勾勒她曼妙身姿,晕出十分秀丽风雅的饰纹,观者无不陶醉,迫不及待地去拽她袖袂欲一睹玉颜。
她慢慢转过头——
顿时鸦雀无声,片刻但听少许承受力比较弱的阴阳生立仆于地的闷响,稍强一些的低呼着“额滴妈妈喂呀”迅速跑蹿,才过来的厨子从树下捡到几只晕厥的雀鸟感叹“晚上有肉汤了”,晴明手里拿着典册仔细对照后说,师兄您的这个和记载的不太相同呐。
那位师兄筛糠一样的抖着扯晴明说道,想办法,把她化了,我,我不要了啊啊啊!
她可是您费了不少精力弄出来的,不会太可惜了吗?
完全不会!晴明啊,你就当日行一善好不好?
晴明看他一眼,看她一眼,再看典册一眼,认真说,我觉得稍微改进一下应该能纠正……
不用纠了不用了,快点,要不然未坤邸就出人命了!!
唉,我还是觉得……晴明指间捻个诀,虚空里划道道,脸蛋上没有丝毫眉目只长着茂盛花蕊,还有两三小青虫爬来爬去的少女,瞬息间化粉烟轻尘而去。
如此种种使得未坤邸时常处在一种奇异的热闹气氛之中,大学寮甚至不定期派学生过来体验“团结和谐、努力进取”的学习氛围。
诶,谁是安倍晴明?
左边那个。
旁边长得挺乖巧的童子是谁家小孩?
他的。
啊?
他养的式神。
晴明幻化式神的功力还不纯熟,目前只能养出小童子,年长一些的都保持不了太长时间,即便这样仍是受到同窗、师长的特别关注,那些自认为平日比较亲近的经常找他借式神干杂务。
博雅看见了几次,问他,平白无故地借出去,又不一定能讨到个谢,值得嘛?
什么值得不值得。晴明吹纸上墨水,略干了放到一边,再拿另一张铺好。
式神存在的时间本就不长,我养出来只当是练习,等他们用完了正好自己化无也不用我再费神,过后有需要再另养呗。
他说得有些漫不经心,博雅也就不放心上,直到有一天从保詹看那些替别人跑腿的式神的表情上瞧出奇怪来,随便问了老半晌才知道晴明原来挺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
以前我就拿他笔在隔门上画了个圈,他别扭了好几天。
你怎么知道?博雅是想说,你一向因为保宪的缘故不待见晴明,拿他笔干坏事怕也是故意欺负他。
哼,他暗地里把那笔擦了又擦,后来就很少再用。
那之后博雅就留意起来,尽量不去用晴明的东西,想到偶尔会在他这里喝水吃果子什么的,便自己带了一套杯碟过来放在未坤邸。
晴明微诧地问他,谁跟你说的?
管他是谁呢,以前不知道就算了我给你道个抱歉,其实我也不喜欢太随便的,放一套在你这里,往后我用起来也安心。
晴明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趣味又有点无聊。
待保宪走后,住在晴明临近的小安打着呵欠回隔壁打瞌睡,他还有一篇《纳音占论》没背,准备养好精神晚上来突击。小葵静静退回庭中蜀葵丛里,等主人有吩咐再出来。
四周没了闲杂人等,博雅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表示关切,晴明先软着声音对他说,过来吧,没别人了。
咳,会不会太打搅你?天色都这么晚了。
没什么,平时歇得晚,现在还不想睡。
博雅听他似乎虚弱的没啥气力,略略移开了几帐凑上来,借灯台上昏黄的油灯光看着,晴明刚吃了药不大精神地眯着眼问,看什么?
老实说,那天晚上怎么回事?是我撞鬼了还是你?
撞鬼?
晴明一时没反应过来。
少跟我装糊涂!我脑袋上生个包,你懒散在苑里,到底是谁惹出来的总得让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我明白吧。
哦,你说的是这个。
晴明把衣被朝下拉了拉撑坐起来,其间眉眼有稍稍扭曲,感觉迟钝出了名的中将大人竟然看得清清楚楚,伸手扶他一把,语气恳切地又追问了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那天你刚走,中庭梅树上飘下树灵说偷听到几只小鬼心躁难安准备出去吓吓人抚慰一下自己,本来这种事常有不必在意,只是树灵说的他们去的方向似乎正和你同道,我便想去看看吧,没事最好,万一遇上了正好把这个月的份给结了——
这个月的份?
就是寮里规定每个阴阳生每个月应该处理的事件的数量,我只差一件了。
博雅在心里默默想着这月才过一半就完成了全部的工作量你可真不是一般的敬业也没见你多拿奖金可见阴阳寮十分抠门啊,一面点着头让他继续讲正题。
然后?然后就是这月的份结了,虽然出点小状况。
所谓的“小状况”是指——
啊,被踢了一脚,不过淤血已然消减,本来是可以去寮里了的,师父把我去年没休的假连着补在现在了。
去年的假?博雅悄悄抹汗,和大学寮的学生类似,阴阳生每年有几天假,主要是新年三天重大节日有一天,只听说有提前休假还没听说过能补头年假的,何况律令不是有条“错过不补”的吗……
可见你师父是真喜欢你。
他转头从半拉起的格子窗下看外面迷离非常的庭院,一些影子蒙蒙绰绰,没有风就静立着,看不出悲喜苦愁。
对了,你今天出门前有知会王妃殿下吗?
晴明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博雅茫然地看他,摇摇头。
那最好还是快回去吧。
也不详解,他低头抚衣被上细小的褶皱,忽而抬指在肩头上一弹,博雅被他没头没脑的劝一句又见他的动作,疑窦真是丛丛生。
暗自度量了会儿,王妃那里顶多被念叨,反正也习惯了,他很好奇晴明习惯性的神色淡然之下是在干什么。
小东西们有点吵。
晴明神色依旧淡然着,接道,天地于自然,万物有灵,凝聚起来便生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鬼怪,跟人一样他们也是年纪有差性格各异的,其中一些杂灵可以作为式神,譬如小葵她们,还有一些灵力虽强但仿佛小孩子总也长不大,就爱捣蛋,爱缠着人玩,不理他就使小心眼给你下绊子,看你摔跟头他高兴地像过年。
说这些话的时候,晴明偶尔四顾,然后目光停在衣被上,一根手指头虚空拨挠着,就像在耍弄小猫小狗。
博雅自小听过不少怪谈异闻,跟晴明熟识后眼见了琵琶在殿中欢快地跳舞,或者漫天回旋的槐花眨眨眼就幻成了亭亭少女,作为准专业人士的晴明给他增补了不少妖鬼常识,终于将他心中“这个世间本就人鬼共存”的认知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当然在声辩自己确实进行的是物忌而并非偷懒的时候更加得心应手。
眼下晴明的说辞在很大部分是老调重弹不出意外,博雅知道这人是天赋异禀,是和鬼怪打交道的天才,然而却头一次看见晴明的指头在某些时候,发出隐约幽蓝的光彩,本来只有一点昏暗光亮的情况下该是注意不到的,但博雅就是明明白白看见了。
他问晴明有异常光彩的原因,换来晴明略诧地望他一眼,反问道,你看得见?
又回过头去喃喃念,是的,你确有可能看见……
念完,微微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