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无才的诗人 (1) ...
-
“咖啡。”
严卿把刺槐质地的被子放到程真桌上,印有机器猫的被子递给吴忻。
吴忻把蓝色靠垫放在膝盖上充当托盘,先是陶醉地痴迷于杯子上机器猫的美貌三秒钟,然后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我昨天接了一个活儿。以前同事给介绍的,也是公务员,男的,今年刚好50岁,癌症。”
吴忻之前换过几份工作。大学时,本来学的是商务英语,在大三中段突然迷上了旅游,改道学习旅游酒店管理,期间还自学了会计,立志毕业后卖保险。可进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却是在一家外企做HR。干了大半年,基本摸清了工作的路数,吴忻厌倦了,便跳到了一家大国企做财务。干了两年多,又烦了,再一次跳槽,这回听了爸妈的话,成了人民的公仆。
“如果你又干烦了,怎么办?再换一份?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希望能在哪个行当走得更远些、甚至闯出些名堂来?”吴忻隐约记得严卿当时曾问过自己。似乎每次辞职,严卿都会问类似的问题,吴忻的答案也始终如一:“从没有过,怎么可能有?”如果坚定地选择了某个职业,不就代表放弃了其它的一切可能性吗?
在吴忻变动才是常态的人生中,严卿是少得可怜的恒常量。吴忻觉得,严卿已经变成了一颗痣——当然不是朱砂痣——深深刻进了身体。吴忻小时候手贱,曾试图把手臂上的痣抠出来。结果根太深,没抠干净,反而将其激发,越长越大,后来不得不去美容院用激光把痣点掉。吴忻才舍不得用激光对付严卿。
严卿问:“什么癌?”
“前列腺。”
“50岁,早逝啊,可惜了,”严卿说,“不过50岁的人上网频率应该没有那么高,能找到咱们有些新奇。”
呷了口咖啡,吴忻回答道:“我也觉着奇怪,就多问了几句。原来这人特别爱上网,每天下班一回家就一头扎在电脑前。他家人觉得可能他会在网上留下许多东西,才想着让咱们帮着整理整理。”
程真问:“他家几口人?”
“她的妻子李阿姨是国企普通员工,孩子在本地念大学,走读。普通的三口之家。”吴忻说,“委托是李阿姨提的。前同事去家里致哀时,李阿姨说特别后悔人在的时候总抱怨他只知道上网,不知道干活。前同事就问李阿姨张华上网都干什么,李阿姨说她也想知道。于是,就找着咱们了。”
严卿点点头,“了解。那咱们就准备准备开始干活吧。吴忻和程真去他家,我去他的单位,可以吗?”
吴忻开着自己的小cooper载程真去张华家。路上又简单地给程真普及了背景情况。张华死前是科长,按吴忻的话说,也就是熬年头熬到的岗位,无甚建树。癌症直到晚期才被发现,已无治疗的必要。从发现到去世,只有短短一年时间。
程真问:“所以,他压根没有治疗?”
吴忻摇摇头,“没有。你看他们夫妻俩的职业就知道家里不可能太富裕。医生也明确说了痊愈的机遇渺茫。张华在医院没待几天就回家了。”
“就算不富裕也不应该放弃希望。他就算不为自己,也应该为活着的人想想,他们心里该多难受。”
“他就是为了活着的人着想,”吴忻说,“他是想把钱留给他儿子。”
吴忻等了半晌,没有等到程真的回话。他瞥了眼程真。程真望向窗外,久未打理的刘海快盖过眼镜。看不懂。
“算了算了,”吴忻安慰自己,“慢慢来吧。”
吴忻才不在乎别人的态度,他在乎的是严卿的看法。他很少听到严卿这么夸奖一个人。严卿说,程真是他最佩服的人之一。她最近遇到点事,一时半会走不出来。工作室简单的环境比较适合她。所以,才拉她一起创业。如果不是对严卿知根知底,吴忻简直要怀疑严卿是不是爱上这个头发比他还短的女孩。
收回信马由缰的思路,吴忻发现车内安静地让人心烦,刚要开口,传来程真深沉的慨叹,“真是人生无常。”
吴忻点点头,“所以要及时行乐。”
“阿姨,我是之前和您联系的吴忻……”靠着在机关待了几年的经验,吴忻对付中老年妇女极有一套,一进门就客套起来。
“我也不知道网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他天天上,一回家就上。你们帮我好好看看,看到底是什么那么吸引他。他天天在家里什么都不干。换灯泡、修家电都是我一个人干,我平时又得做饭,又得收拾家,他是一点活儿都看不到……说他吧,他还跟你急……”李阿姨哽咽地说,声音越来越低,就像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儿子张泽城在一旁玩手机,连个眼神都没赏给满脸泪痕的李阿姨。
吴忻一边拍着李阿姨的后背安慰她,一边绞尽脑汁想说辞,“上网的时候都这样。时间嗖的一下就过去了。明明刚刚坐在电脑前,再一抬眼,就到睡觉的时间了。电脑屏幕就像永远都吃不饱的怪兽一样,把时间都吸进去了,关键是自己根本意识不到。估计张叔也有这种感觉,他肯定不是故意不想帮您。”
“我其实就想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给他烧点过去……他那么迷,到那边没有了,我怕他不习惯……”
吴忻真诚地表态,“李阿姨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
程真问:“阿姨,张叔之前没有和您说起过自己都上什么网站吗?”
李阿姨说:“我问过他。他就说在看新闻,我又问‘新闻有什么好看的,看那么长时间?’,他就回,‘你不懂’。再说下去,又急了。”
“我看,说不定在上什么见不得人的网站。”张华的儿子张泽城突然插话进来,不屑鄙视写了满脸。
李阿姨制止他,“你瞎说什么呢!你爸不是那样的人!”
“这可不好说。那他为什么从来都不敢告诉我们?不都说了吗,‘在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我看……”张泽城轻蔑地笑了笑,“他说不定连狗都不如。”
吴忻看着程真愈发冰冷的脸色,抢白道,“阿姨放心,我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查出张叔的爱好。”吴忻看了程真一眼,示意她冷静。程真貌似轻出一口气,没有作声。
张华家里不大,80几平,特意留出一间屋子供他使用。他用的电脑还是老式的,放在实木质地、厚实、充满年代感的办公桌上。开机又漫长又轰隆。还是XP系统,还是IE5浏览器。整个房间就像是十几年前的老电影里的一帧画面。也许人到了一定岁数,时间对他来说,就停摆了。他拼搏了一辈子,终于丧失了同生活抗争的力气,安心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躲进了自己为自己修筑的“桃花源”,与世无争。桃花源,在许多时候,都不过是被精心粉饰的牢笼。
“他居然用XY语音,还挺时髦。”程真查看着电脑里的各种软件,“没看到麦克风,你找找看。”
吴忻翻看了抽屉,不但发现了麦克风,还发现记有各种登录名和密码的便签。对于张华这一代人来说,烂笔头还是最保险的。“这可省了咱们不少麻烦。不过,你的电脑技术可就无从施展了。”吴忻说。
程真点头,开始查看浏览记录。张华除了常规的新闻门户网站外,最常去的网站名叫“诗意满园”。他每天都有登陆,不是发帖就是回复,完全是重度用户。程真和吴忻记下张华常用的各个网站地址和用户名、登陆密码,并将电脑中的资料拷贝了一份,待回到工作室做详细整理。
之后,两人同李阿姨告别,并一再承诺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走到单元楼下,吴忻望见蹲在门口抽烟的张泽城。脚边一圈烟头。
吴忻小声说,“怪不得刚才没见着他,原来在这儿等着咱们。”
张泽城起身,问,“怎么样?查出什么了?”
吴忻回答,“我们还要做进一步整理才知道,现在只是有一个初步的了解,没法具体细说。”
张泽城兴致高涨,“不是吧,真让我说中了,他还真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吴忻接着打太极,“不是见不得人,是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资料。如果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查个一清二楚,我们还不好意思收钱呢。”
“得了吧,我没见过有好事还遮遮掩掩的,一定是查出什么问题。”张泽城挤眉弄眼,“快!和我说说,也不差这一时。反正最后你们也得告诉我。”
程真冷冷地说,“既然不差这一时,你着急什么?”
张泽城说,“我当然是想揭露他的真面目。天天在外面装得像个好人似的,背地里却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就我妈傻乎乎地不怀疑。够龌龊。”
“你凭什么认定是龌龊……”程真还没说完,就被张泽城打断,“不龌龊,为什么不让人知道?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天天就顾着自己那点破事,像个木头疙瘩似的,没点出息。”
“没出息?”
“对!就是没出息!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团糟!连带着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但凡有点能力,再往上升升,我家就不至于现在这样!”张泽城恶狠狠地捻灭烟头。
“你多大了?没成年吗?不对自己的生活负责,还埋怨别人!你这叫有出息?不要考虑事情一切以自我为中心,认为全世界都该为你服务。你有本事就应该为自己撑起一片天,而不是只会抱怨!你这才叫没出息!”对于这个叛逆期还没结束的大男孩,程真毫不留情。
“你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张泽城怒目圆睁。
“冷静,大家都冷静。有话好说嘛。”吴忻觉得自己再不介入,场面会不可收拾。吴忻往前抢一步,让自己出现在张泽城的视野中心,“据我们目前所了解的情况,你爸爸平时最常去的就是诗歌论坛。他是一位诗人。”
“诗人?”这个回答显然大出张泽城的意料,“就他那土老帽儿的样儿?怎么可能?”
“我们不给你答案你不满意,给你答案你又不相信……”
吴忻怕战火重燃,打断程真的话,“可不可能等我们调查清楚不就知道了。我们和你父亲间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不可能为了他说谎。”
可能是刚才给出的答案着实令张泽城吃了一惊,他没再过多纠缠,白了程真一眼之后,径自离开了。吴忻无力地叹了口气。张泽城虽说挺混蛋的,但好歹也是客户,程真平时看似冷静,怎么今天突然就爆发了?“是昨晚没睡好吧?还是姨妈来了?”吴忻只能想出这两种可能。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会有忍无可忍的事情,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人生嘛,就该洒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