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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七.苦艾草(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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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1929年的春天,段安再次来到那栋幽暗的阁楼。而她已经走了。
敲门无人应答,于是他掏出钥匙开门。房间干净而整洁,初春清晨的阳光从窗中蜂拥而入,在还有些寒冷的风中残留一丝温暖。
没有人。也没有那只懒惰微胖的猫。
桌子上有一壶咖啡,已经凉了。不知道多少天以前煮的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煮这样一壶黑咖啡。毕竟她从来不爱喝黑咖啡。她总是喝苦艾茶。
还有那本终于写完结局的小说。
段安拿起来,从窗中吹进一阵微风,翻动着书页哗哗作响。
在漫长的冬天后,窗外的橡树生出绿芽。而房间里几乎已经看不出那人曾经在这里生活的任何痕迹。
她终于走了。
昨夜大雨如注。他仿佛能看见她拖着皮箱,打伞走在雨中,离开的身影。
他抱着一束白玫瑰,视线从厨房到阳台,从地板到窗外狭窄晴朗的天空。
手下站在一旁,战战兢兢。
“段先生,沈小姐……”
“她走了。”
“我一直很了解她。她不会再回来了。”他摇头,似乎很遗憾,言语淡淡,“她懦弱而自私,自卑而多情。明明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她却还要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底,追随到底。”
“她还因为我中过一枪。我知道那天有人盯着我。也是为了试探她的身份。看能不能放心地留在身边。”
“结果我多虑了。”他眯了眯眼,叹气,“她太蠢了。哪有这样蠢的刺客。”
“她是我见过最傻的女人了。”
段安笑了笑,把花放在地上,大概想就地扔掉。想了想又重新捡起来。“一会儿还要见夫人。这花别浪费。”
他理了理袖口,把花丢给手下,转身离开。
阁楼失去它最后一位客人。
彻底人去楼空。
十二
是什么时候遇见她来着。
三年以前了吧。
那天她穿着一身淡色旗袍,雪白织缎上有细细红梅。像一只误入鸟群的天鹅。舞池铺金,一片纸醉金迷,她站在角落,像是在看谁,却也谁也没看,端着一杯酒,自斟自饮。
有点可怜。
于是段安觉得有趣。多看了她几眼。
旁人打趣道,“想来段先生中意如此佳人。”
段安微微眯起眼睛,“这位小姐跳起舞来一定很美。”
于是他便起身,走过去,邀请她跳了一支舞。
“敢问小姐芳名?”
“沈微。见微知著的微。”
“沈小姐。”段安点头。“鄙人姓段,单名一个安字。沈小姐叫我段安即可。”
扶着她的腰转过一圈,又道,“在下有幸拜读过沈小姐文章。”
这句话不是谎言。
段安是孤儿,曾经流落街头,后来入□□手下,从混混流氓到一条令人胆寒的恶犬,花了数年时间。但那都是后来了。
早些年挨打也是家常便饭。
有次被打得头破血流。
一路逃进巷子里。初出茅庐的打手抹点头上的血。一张纸从墙那边的阁楼上飘下来。
字迹清秀,写了一首诗,底下还署了名。沈微。青年暗骂一声。捡起来,想要扔掉。
却看到了不同寻常的背面。
纸上满满写着一句话。
青年抓着那张纸,看见自己温热的血迹滴在纸上。
“活下去。”
“活下去。”
“沈微。活下去。”
十三
我曾经默默无闻,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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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机会,或许这辈子就只有一次了。
沈微最终去了法国,留学并定居,成为全职女作家,出版无数,享有赞誉。
业余也会做翻译,赚些外快。那名叫裴聿观的青年经常来找她做些翻译,回报丰厚。沈微终于确定,他并不是医生。
她问过他是谁。他没有回答。
“这不重要。”青年摇头,露出熟悉的冷淡微笑。
沈微就没有追问。
毕竟她已经走出了执念的泥泞,有了全新的生命。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得知段安去世的消息,也是在一年春天。听说是被暗杀的,一枪穿心。那时沈微抱着猫,坐在阳台晒太阳,远处的罗纳河波光粼粼。
最后还是回国参加了葬礼。
听说这个渣男又离婚了。
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沈微抱着一束白玫瑰,站在角落。葬礼结束,要走的时候,有人找了过来。说段安给沈微留了一笔钱。
葬礼中还有人在段安身上的衣服里找到一把钥匙。
沈微从没见过这把钥匙。据说这把钥匙被缝在他上衣衬衫的里侧。
沈微回到那间上海法租界的公寓看了看。按理说应该很长时间没人来了。房间里竟然没有灰尘遍布。仿佛有人经常打扫一般。沈微恍如隔世。
于是拿着一串钥匙,把房间里所有有钥匙孔的地方都打了个遍。
最终在钢琴房发现了一个抽屉。她试着捅了捅,竟然拧动了。
抽屉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已经泛黄的纸。
抽屉里是一张纸。纸上有一首诗。
七年前,沈微以为不见了的那首诗。以为被风吹跑了的那首诗。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
它会死去,
会在牛皮纸的扉页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纹。
像白玫瑰凋零在春天之前。
但它不会死去。
只要你还记得它。
当你再次呼唤我。
我将匍匐在灰尘之中,
卷起一阵暮冬的微风。】
“我还缺一个秘书。如果沈小姐愿意,我发工资。”
“沈小姐文笔极佳,前途无限。让韩继秋有机会看到她的文章。他不会失望。”
“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走。”
“我说过,我读过你的文章。”
苦艾里是掺不了咖啡的。如同咖啡里也加不进苦艾。
他嗜甜如命,也受不了纯正的黑咖啡里加一点白糖。
而她始终都是清苦的苦艾,淡淡的甜与寂寞的苦纠缠至死。
“我很开心。那些我无法承诺的爱情,至死我都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