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怀春》谢不敏

122、第四二章 噩梦惊回晓枕寒

　　徐之茂在一排书架前寻到章怀春，温声催道：“怀春，戌时了，宫门要下钥了，章奇也在门外等了许久，我们该回去了。”

　　章怀春环顾着这间白日里还繁忙嘈杂、如今却寂若无人的藏书阁，一阵疲惫骤然袭来，她也便将手中捧着的一卷医书放回了书架，笑道：“舅父稍待，我将案头的书简整理整理，便同舅父回去。”

　　入东观半月有余，章怀春便恨不能日夜待在藏书阁内，愈发遗憾郑纯未能应召前来。这里台阁相属、回廊相连，充入其中的书册如林泉烟海，往来穿梭的亦皆是鸿儒英才。

　　如此宝地，定会令他欢喜。

　　夜风微凉，章怀春紧随在徐之茂身后出了东观，不想观中又跟赶出来了一人，高声在两人身后唤：“大女公子、国舅老大人且等等我！”

　　章怀春认得这郎君，正是朝中大司农曹真的次孙曹方，亦是这东观校书郎，负责国史的修正校订。编修国史与编纂医典虽是互不相干的两码事，却也并非毫无干涉，史书里记载的医书典籍也须她与众医工校订改正。

　　如此一来二去，她倒是记住了编修国史那班人里的好几张面孔。而这曹方，初次见了她便上来与她攀交情，言说他是金琇莹的亲亲表兄，早已从金琇莹那儿耳闻过她的名声事迹，颇思与她结交。

　　章怀春待人并不热情，即便他搬出了金琇莹来与她套交情，她也不为所动，只当是同在东观的同僚而已。

　　无奈，曹家与侯府在雒阳的国邸同在永和里，且比邻而居，她便是想避开也避不了。

　　眼下，这人又巴巴地撵了上来，出于同僚之谊，章怀春还是端端与其见了一礼。

　　却是徐之茂颇爱曹方这样的性子，邀其同行，边走边问：“你怎的这个时候还未回去？”

　　“甭提了！”曹方长叹一声，苦闷摇头，“我家那个天煞星回来了！也不知她在外头受了谁人的气，回了家里，便似那点燃的爆竹，火星子直往人身上溅！若非家里遣了人来催我回去，我倒情愿宿在藏书阁！”

　　说话间，三人已出了宫门。

　　宫门外，除却章奇赶来的那驾车，曹家亦赶了一驾车来接人，而曹家驾车的车把式却是一身穿戎装的女子。

　　曹方见了这女子，脸色陡变，竟将身子藏在了徐之茂身后。

　　见他这副犹如耗子见了猫一般的模样，章怀春便猜到这女子应就是这郎君口中的“天煞星”。

　　来雒阳入住永和里已有许久，这是她头回见到曹家的这位女公子。这女公子生得一张芙蓉面，两道眉却画得似两把利剑，张扬且锋利，只是闲闲坐在那儿，便气势逼人。

　　“阿兄，你藏什么！”曹武君稳坐于车上，虽眉眼带笑，口中吐出的话却蛮横霸道，“我亲自来接你，你若再磨磨蹭蹭的，当心吃我鞭子！”

　　曹方一见她手中那根马鞭，便觉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低声哀求着徐之茂：“徐国舅，能否允我到府上叨扰几日？不然，我真得挨她的鞭子了。”

　　徐之茂只觉不可置信：“凭令妹深夜亲自来接你的这份手足之情，她怎会打你？”又为难笑道，“何况，在此我亦是客，你之所请，我做不了主。”

　　听及，曹方不觉将目光投向了章怀春。

　　尚不及开言，曹武君已下车大步走了过来，而她的身影也如山岳般压了过来。哪知她却不是来抓他的，向来张扬跋扈的人，竟朝他面前的徐国舅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原来是国舅老大人！”曹武君笑容可掬地道，“方才离得远，不知与家兄在一处的人是你老，失礼了！”

　　徐之茂和和气气地笑道：“言重了，言重了。”

　　曹武君的目光又落在了端然而立的章怀春脸上，依旧带着满脸的笑：“这位想必便是徐公门下唯一的女弟子、侯府的大女公子了！久仰！”话毕便对着章怀春躬身而拜。

　　骤然受了这样大的礼，章怀春忙还礼道：“女公子折煞我也。你我平辈，我实当不起女公子如此大礼。”

　　曹武君却笑道：“武君久闻侯府大女公子之名，仰慕已久，今终得一见，不觉五体投地，还请大女公子千万受了我这番礼！”说着竟又倒身而拜，慌得章怀春不得不伸手去拦扶。

　　却是一旁的曹方实在看不惯家中这天煞星如此虚伪做作的模样，虽素来有些忌惮她，却仍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虚伪！”又拐弯抹角想要揭穿她的伪装，“你名为孝女，怎还以那逆贼为你取的名自称？”

　　“我名武君，你休得再将那难听俗气的名冠在我头上！”曹武君的目光忽变得冰冷锋利，看着曹方冷冷道，“你若不想吃我鞭子，便为方才的无礼向我跪地道歉！”

　　曹方这时却被激起了几分气性，摆出了几分身为兄长的威仪，肃容道：“我是你阿兄，你再这般目无兄长，休怪我不念兄妹之情了！”

　　曹武君对他这番威吓之语不屑一顾，却是回头朝曹家的那驾车马喊了声：“大阿兄！”

　　她这一喊，曹方始知那车里还坐着他的大阿兄曹正。若说眼前这个张扬跋扈的曹孝女是只动辄喊打喊杀的夜叉，那车里坐着的那人便是条蛰伏于地下的毒蛇。

　　只是一个人尚且让他畏惧忌惮，如今这两个人一同前来，他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再说个“不”字，只能与徐之茂和章怀春辞行，老老实实跟着曹武君登上了自家的车。

　　而曹武君却在驱车离开前又笑着对章怀春道：“大女公子，我们后会有期！”

　　章怀春只觉她的笑里带着几分挑衅与讽刺，莫名让她生出了几许不安。

　　“我们也该回去了。”待曹家的车马走远，徐之茂便轻声催促着章怀春。

　　***

　　直至入寝，曹武君的那抹笑始终如毒蛇盘绕在章怀春心头。

　　东观虽说是藏书治学之所，但人多的地方便会有是非，而那些读书人的嘴若是说起他家是非长短来，丝毫不让市井街巷里那些长嘴长舌的人。

　　闲暇之余，章怀春无意中从旁人嘴里听说过曹家那女公子的传闻。

　　传言这位女公子因不满家人为其取名“孝女”，恳求家人改名未果后，自己跑到宜阳公主面前求其赐名，遂得了“武君”之名，从此便以“武君”自称；又不经家人同意，认了宜阳公主为义母，换上戎装随同卫女公子一同习武。若非刘姓乃皇室贵姓，天家与太后不允，她怕是还要改随宜阳公主的姓氏。

　　那时，宜阳公主并未被褫夺大长公主封号，是天家礼敬有加的姑母，曹武君找了个这样的靠山，曹家人纵使不满曹武君的大逆不道，也不敢稍加责罚。

　　而曹武君自认了宜阳公主为义母后，便极少归家，小小年纪便效仿宜阳公主在北邙山中建清溪别馆蓄养男宠，荒唐风流行径较之宜阳公主，也不遑多让。

　　听闻金霄当年前来投奔雒阳曹氏，曹武君为博美人表兄一笑，不惜豪掷千金，甚而遣散了清溪别馆里的所有男宠。

　　然而，金霄始终不为所动，甚而避其如洪水猛兽。

　　后来，金霄离开曹家，曹武君便开始四处搜寻世间美男子，让他们学金霄的言行举止，就连金霄眉尾处的伤，也要他们在同样的地方用胭脂傅粉画出一样的伤痕。

　　今夜之前，章怀春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曹家的这位女公子，实在猜不透那女公子为何对她怀着一股敌意。

　　因思绪纷杂不宁，她好容易捱到入睡，却梦魂错乱，半夜甚而被噩梦惊醒。

　　梦里，她见到了浑身是血的郑纯。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郑纯，想到郑纯已有许久不曾来过信，她心口便一阵心慌意乱，遂唤了声：“青楸。”

　　青楸闻声执灯而入，见章怀春额上虚汗如豆，忙上前为她轻轻擦拭着，又送了一盏温水至她嘴边。候她喝下，她方始关切问：“女公子可是做噩梦了？”

　　章怀春单手撑着额头轻轻点头，待心绪稍稍平复，便有气无力地吩咐了一句：“将我那只信匣子取来。”

　　青楸没多问，很快便取来了那只专门用来收藏书信的匣子。

　　匣子有两层四格，郑纯的信简书帛被章怀春仔细收在了底层，甭管旧年今岁的书信，她一一取出细读，最近的一封信还是他在柴桑让人送来的。

　　信里言说平夫人已入土安葬，他一切皆好，只是甚是挂念她。

　　他的书函文字如同他的人一般，温柔似水，字字句句、一笔一划皆饱含着他对她的思念爱重。

　　自来了雒阳，他的信便来得格外勤。他每每送来一封信，似并不急着收到她的回信，很多时候，她这头将将收到他的来信，他那头便又送来了一封。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人，却在信里絮絮叨叨地同她说起他在侯国的一切琐事。

　　翻看着他过往寄来的书信，她对他的想念似江河漫溢，梦里的惊慌害怕再次缠上了她，让她迫切想要见到他。

　　“郑郎君有多久未曾往这里送来书信了？”她望着青楸询问。

　　青楸如实道：“已有半月之久了。”

　　章怀春眼中的光倏地黯了下去，盯着手中的书信喃喃低语：“自来了雒阳，他至多七八日便会有信送来，这回过了半月之久，竟不曾送来只言片语，莫非是出事了？”

　　青楸已猜到那个将她惊醒的噩梦定与郑纯有关，不想她为一个梦而杞人忧天，忙宽慰道：“女公子莫要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郑郎君将将送平夫人归乡安葬，怕是被郑家家事拖累住了，这书信便来得没那般勤了。女公子若实在不放心，明日遣人过柴桑或是回侯国探探消息便知郎君好与不好。”

　　“也只能如此了。”章怀春合上了信匣子，却是将这匣子放置在了枕边，继而对青楸道，“你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