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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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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忽然就暗下来,不知是暮色四合还是破晓将至,黑夜掺着白,白昼浸着黑,世界化作一团微光。
未央师太禅巾散落,满头青丝如乌云流泻,堆叠在男子身上。
“萧朗,萧朗,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穿云裂石的凄厉叫声惊醒床上的人。
无色睁开眼,略觉恍惚,师父这声哭喊如杜鹃啼血,令人闻之落泪。
萧朗是不是那个为师父手植桃林之人?莫非师父正是因为和萧朗有私情,才导致犯了忌讳,被发落到桃花庵来。回头要偷偷找个机会问问剪思姑姑,萧朗到底是谁。
她翻了个身,视线正对悬挂在水红绡纱床帏上的两串银质镂空香球。
门窗紧闭,空气里隐隐有股生漆的味道。香球底垂坠的绛色流苏穗子晃晃悠悠,挡不住外头大亮的天光。雕花的窗棂、齐整的地砖、黄花梨木的书桌、四扇的美人嗅梅围屏……
一股寒意流向四肢百骸,无色鲤鱼打挺般坐起身,全身汗毛倒竖。
这里不是桃花庵,是恩义侯府,早就在昭仁二十一年,化为断壁颓垣的恩义侯府。那些欺她、辱她、毁她、谤她的人,和这雕梁画栋之地一样,尽付劫灰。
天不负她,害过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她比恩义侯府的所有人都活地长久。恩义侯府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都做了刀下亡魂,只有她,靳家五小姐靳涟,逃出生天。
不仅如此,她还在桃花庵过上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品茗酿酒、抚琴赏花,远离一切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安心做未央师太的爱徒无色。
靳涟这个名字,她早已不用。与之有关的悲愤愁苦,她亦早就放下。
可她怎么突然回来了,师父呢,剪思姑姑呢,她们去哪儿了?
无色伸手去扯幔帐,试图确定自己目中所见非虚。当她看清带着四个肉窝的白嫩小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这只手,这手背,看上去像快印着花纹的桂花糕,绵软可口。
她跳下床,心急火燎朝梳妆台的半圆镜面奔去。
镜子里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头乌发直直垂落在肩上。圆圆的脸蛋带着未褪的婴儿肥,黑曜石般闪亮的双瞳充满疑惑,小嘴微张,像个肉乎乎的年画娃娃。只除了身上的衣着不伦不类。
月白色的海青法衣,是师父从压箱底的布料中挑出来的。因为她喜欢,师父便将珍藏已久的唯一一块流光纱裁了。剪思姑姑就差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暴殄天物。
好在姑姑总是嘴硬心软,知道她不善针线,后来还是亲手替她缝制外衫,在领口滚边处加了碧色缠枝纹,且在下摆绣了竹叶。
这样的料子、颜色和花样,素净中暗藏几许活泼明媚,哪里像是尼姑穿的衣裳?
不过在桃花庵里,有师父在,她自可随心所欲。
只是,当初柔软又服帖的素衣居士服,此刻大得不像话。小人儿的身量撑不住大人衣裳,交领的领口垂搭到两只胳膊肘上,隐隐有继续下坠的趋势。里头的白色中衣亦是松松垮垮。
无色低下头,纱袍下摆在地上密匝匝堆了好几圈,将她的双足深深掩埋。
她蹲坐到地上,用白胖的手捂住童稚的脸。镜子里的人,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五岁时的模样。
可崭新的床幔和重新粉刷过的门窗都告诉她,这是她十四岁的情形。
上一世的今天,就是恩义侯府嫡长女、靳家二小姐靳琼的及笄之日。亦是这一天,她,瑶光郡主的亲女儿——靳家五小姐靳涟,声名丧尽,从准太子妃沦为二皇子侧妃。在被抬进二皇子府邸之前,她毁去容貌自请出族,老夫人不许,将她丢进家庵消磨了两年,之后不知怎的,竟被送到萧王的榻上,成了萧王府卑贱的侍妾。
侯府那帮人,不将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榨干榨尽不罢休。
想到萧王,无色游离的思绪聚拢回来,瞬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应该多谢他,而不是责怪他。多亏他爱重美色,嫌她丑陋从不碰她,不然又是一番屈辱。
无色盯着镜子里的脸看了许久。肉肉的小手张开,轻轻在颧骨处磨蹭。
没有,没有疤。那丑陋的、青虫一样的伤疤,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不多时,魂魄归位,心跳渐缓,她终于接受一个事实:
花信年华的桃花庵女尼无色,重新回到十四岁。不仅重生,而且缩小了。
可她是怎么死的?她记得恩义侯府,记得萧王,记得那些隔了十年的往事,记得床头的香球是用来驱赶生漆气味,却偏偏不记得她是怎么死的。
就这样无痛无觉、无怨无悔地开始新一世,她还真是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