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红蕖

27、番外 当时明月在（二）

　　师姑要测试他们的剑术造诣了。
　　他和语扬比试，师弟师妹们都是观众。
　　一青一白的两个身影在朗月阁下站定。随着师姑的一声令下，银芒爆起，身影交错翩飞。
　　比试前语扬就对他说，师兄，你可别对我手下留情。他也玩笑似的说，似乎应该我请庄主手下留情。语扬就哼了一声扭头不理他了。
　　他总是不喜欢他叫他庄主。

　　这样的比试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二十四式明月剑法他们从小都是一招一式一起学的，都是两个人之间相互喂招相互切磋的。他们太熟悉了，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彼此了解，都知道对方下面会做什么，简直犹如是彼此的影子了。
　　拆解了三百余招，依然不分胜负。
　　再拆解三百余招，也还是一样的。即使闭着眼睛，他们也明白彼此下一个动作。
　　难道要看谁先气力不济？可语扬又如何肯伤了他这个大师兄？他又如何肯伤了庄主？
　　师姑终于喊了停。
　　她缓缓的从朗月阁下走到了院子中间。还是一袭玄衣，面容清瘦苍白，却依然秀美，只是那秀美中总带着消不去不寒意。
　　真不愧忆雪飞虹。她喃喃的说着，伸手抚上了寒光闪闪的剑柄。
　　仿佛触摸到了隔了漫长时光的回忆，就露出了一丝微笑，好似清朗月辉。
　　不过那只是片刻工夫。她立刻又敛容转身走上台阶，还是冰冷的声音：“自今天起，我不再直接传授你们剑法，从老三开始，都跟着剑秋学吧。”
　　说罢就进了阁。留下一院子大眼瞪小眼的孩子。
　　陆剑秋收了剑跟进了阁内，跪下道：“望师姑收回成命，剑秋才疏学浅，恐教坏了师弟师妹们，有辱师门尊严。”
　　颜冷月背对着他，忽然叹息了一声，开口道：“你刚才让了语扬。”
　　陆剑秋一愣，低头不语。
　　“他是庄主，所以你不能赢他，是么？”颜冷月转过身来。
　　他还是低着头。
　　“师姑这两年身体越发不好了，精力实在有限。而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明月山庄，你明白吗？”
　　迟疑了一下，他重重的点头。
　　师姑笑了笑，伸手抚上了他的头：“你很懂事，剑秋。”
　　她又叹了一口气。手收了回去，沉默片刻。
　　“你该知道的，你的天资，在语扬之上。”
　　说完这句话，颜冷月就转身走了。
　　他一个人还跪在那里，风从阁间穿过，呼啦呼啦，要把一切都涤荡都带走似的。

　　师姑果真不再教其他孩子武功了，而是专心协助燕语扬打理明月山庄。陆剑秋没说什么，就直接以大师兄的身份接管了教导师弟师妹的任务。
　　他们下面还有五个孩子，十七岁的三师弟莫胜寒，十四岁的四师妹林雨心，十五岁的五师弟徐奕，同是十岁的六师妹邵君妍和最小的燕语涵。虽然他自己也不过十八岁，却也教的有板有眼。他脾气好，又有耐心，一段时间内，师弟师妹竟然都进步飞快，着实让他体会了一把为人师的成就感。
　　语扬得空也会跑来，就站在他身边一起指点他们。私下里也会耍赖似的缠着他说：大师兄偏心啊，就教他们，怎么不教我？
　　他无可奈何的说：我教你什么？我会的你都会嘛。
　　语扬不满的瞪他：谁说的？某人不是会枪法么？我就不会啊！
　　他就说：你要学？你要学我就教你好了。
　　燕语扬这个时候就不吭声了，半天才道：算了吧。爹从来都不许我跟你学枪法，小时候偷偷跟你学了两招，爹就把我打了个半死。我可不敢偷学别人家武功了。
　　陆剑秋就笑了：这有什么的？你爹规矩就是太严了，武功不就是让人学的？再说我们又不是外人，你家的剑法我不是都学了么？
　　语扬认真的摇了摇头：这不一样的，你管我爹叫师父，我可没管你爹叫师父。
　　提到他爹，两人忽然都沉默了。
　　半天，语扬才说：对不起大师兄。
　　他摇摇头：没什么。
　　顿了顿又说：总有一天，我要去北方。看看我爹打过仗的地方。
　　那我和你一起去！燕语扬脱口而出，眸子熠熠闪光的看着他。
　　他笑了起来，点头道：好啊！

　　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穿着水绿裙子的小姑娘探进头来：“你们在说要去哪里呢？我也要去。”
　　语扬回头，笑嘻嘻的说：“我们是要去给四师妹寻婆家。”
　　林雨心唰的就红了脸，跺脚道：“你还庄主呢，真不正经！大师兄你看你看！”
　　陆剑秋却光是笑着不说话。他有多久没看到语扬这样轻松的和其他师弟师妹们玩在一起了呢？
　　“我还特意送点心给你呢，你既不帮我说话，我也不给你吃了！”雨心明亮的杏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把手中捧着的小盒往怀里收了收。
　　“你就送给大师兄？我的呢？”语扬插嘴道。
　　“你要吃，自然有厨子伺候，此外也不知道有多少名门千金抢着要给你做呢，我的才不给你。”雨心素来是泼辣性子，又瞪燕语扬。
　　这次语扬的脸倒有些红了，就动手去抢那盒子。林雨心自然不给他，就你追我赶在他屋子里乱窜一气。直到他拿出大师兄的威严吼道“你们再不停下来我就把你们俩都丢出去！”，才乖乖站住了。
　　林雨心瞪燕语扬：“你真没点庄主样子。”
　　燕语扬也瞪林雨心：“你这么凶肯定嫁不出去。”
　　陆剑秋插进来说：“我们吃点心吃点心。”
　　雨心做的点心很好吃。
　　确切的说，雨心做什么都很好。她手最巧，女红是第一流的，敢与深闺千金相媲美；烹饪也是第一流的，一点不输给扬州城里最好的厨子。
　　陆剑秋咬了一口她刚做好的水晶饼，笑着说：“将来谁娶了我们雨心，倒真是有福。”
　　雨心忽然就红了脸。
　　语扬瞥见了，一下子明白了，却扭过头，在桌子底下一下一下踢着剑秋的脚。
　　陆剑秋就低了头假装专心品味，脚却略略抬起绊住他。
　　相互较着劲，相互都极力不露出笑只保持着正经。那个时候相互的心里都是快乐的。
　　那个时候的时光一溜烟的就飞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雨心喜欢跟着他，总是大师兄、大师兄喊个不停。她会说大师兄你看今天天好蓝噢！等等又说大师兄你听百灵叫的真好听！等等再说，大师兄这个剑招我总使不好你再教教我吧！教完了就甜甜的笑，谢谢大师兄，我做点什么点心答谢你吧？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笑起来更是赛过百灵。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而美好。
　　陆剑秋其实是很喜欢这个四师妹的。可林雨心再来找他的时候，他却对三师弟莫胜寒说，你教教四师妹，我还要去看看君妍和语涵。
　　莫胜寒是顶聪明的少年，如何不明白大师兄的意思。就跳起来拿剑斜斜拦了雨心笑嘻嘻道：四师妹指教。
　　林雨心哼了一声，提剑就刺。
　　她擅长的是暗器，剑法比不过三师兄，不开心了，回头就喊：徐奕，徐奕，你给我滚出来！
　　排行第五的徐奕就慌慌张张的跑出来，抬头看她：你干什么？
　　林雨心二话不说就开打。
　　徐奕老实稳重，剑法也跟人如出一辙，根基又扎实，力量又沉，正是克制林雨心那一路的，可他从来都赢不了雨心。
　　莫胜寒坐在树上远远的看着，懒洋洋的笑，自言自语般的说：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陆剑秋在树下微微一笑，继续纠正君妍和语涵的姿势。

　　快到七夕的时候，林雨心在明月山庄的荷塘边找到了陆剑秋。
　　大半个荷塘都被莲叶盖住了，红的白的粉的荷花或盛开或待放都娉娉婷婷的立在碧绿的荷叶上，微风吹过，就带着一阵扑鼻的清香。
　　陆剑秋的笛声隔了池塘传出来，就带了水音，分外动听了。
　　林雨心从小径转了出来，微微一笑：“大师兄的笛子真好听。”
　　陆剑秋并不停下，只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一曲终了，林雨心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手心里递给他。
　　一只绣的分外精致的香囊。火焰似的艳丽红枫，宛如一片真的枫林收在了这香囊上。
　　风再吹过，就带上了香囊里甜蜜的味道。
　　陆剑秋叶微笑起来，看了雨心道：“四师妹的手真是巧。”
　　雨心低头浅笑。
　　陆剑秋却不紧不慢的又开了口：“倘若大家都有，我便收下。”
　　雨心忽然愣住了，抬起头看着他，他虽然在笑，却是认真的意思。
　　“……是大家都有的。”雨心又笑起来。
　　陆剑秋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雨心忽然就把手握了起来，缩回去。
　　“……为什么？”她好听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难过。瘦削的肩轻轻的颤动。
　　陆剑秋却没说话，只拿起笛子又吹了一曲，随后起身道：“我有点事，一会儿回来，你等着。”
　　陆剑秋走了没有回来，来的是徐奕。
　　林雨心瞪大了眼睛叫道：“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
　　徐奕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说：“是三师兄传话说大师兄让我来的。”
　　林雨心却一下子跳起来拔了剑就刺过去。

　　那天她第一次真正的伤了徐奕。
　　血染红了他的衣服，他倒在地上却还是那样一点都不生气一点都不怨恨的望着她。
　　她高高的举起剑，一咬牙，转身狠狠的把剑扔进了荷塘。

　　颜师姑知道了大怒。罚她在祠堂前的院子里跪一整天。
　　江南七月里毒辣的日头晒着，一滴水也不给她喝。
　　师姑说，这丫头性子太野，不磨砺不行。
　　她也就坚决不讨饶也不认错。最后终于咕咚一声栽倒在石板地上，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里的床上。眼睛一动却就看到伤痕累累满身药香的徐奕脸色苍白的坐在她的床边，见她醒了就立刻笑了，随即问她：“师姐，你要不要喝水？”
　　她愣了一下，突然扯过徐奕的袖子把脸埋了进去，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