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红蕖

23、第十七章 探问

　　这个早上确实是有些郁闷，不过忙起正经事来，卢恒也就把那些都丢到脑后去了。
　　许尚安差人轻骑飞报，白山城的北胡军队似有异动，两相对照，内线的情报看来是决计不会错的，那么他的推测十有八九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事情笃定了，反而也安心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处理了军营里的日常事务，接受了一下大家的关心，没了事从正厅上退下来的时候，还未到中午。绕出去看了看刘昭，又去书房磨蹭了一会儿，有人倒问起那位新上任的侍卫呢？不是说要随侍身边的么？卢恒脸上堆叠出一个笑容，心里暗道鬼才知道那家伙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所谓的随侍身边，似乎也仅限于晚上而已，白天就消失无踪了。
　　待回到房里，却发现那鬼才知道在那里的家伙，赫然还是呆在房里的，只不过是闭着双眼盘腿坐在床上，手捏成诀，正在调息的模样。卢恒开头愣了一下，随即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啊！既然他在运功调息，那么自然不能睁眼不能动弹，这等大好时机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要不要拿毛笔给他添上几撇胡子呢？心里这么想着，卢恒首先凑过去观察观察目标是不是真的在调息。
　　嗯，呼吸深长悠缓，表情凝然不动，全身微微向外散发着热量，应该是没错了。那么究竟该怎么画呢？得好好研究一下。
　　仔细的端详着近在咫尺的脸。
　　两道英挺的眉，深邃修长的眼睛此刻紧紧的闭合起来，这才发现他的睫毛居然挺长的，细细密密，鼻梁挺直，一双薄唇抿在一起，透着自然健康的淡红色，微微泛着水色的光泽。当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居然不知不觉的一直停在了陆剑秋的唇上时，卢恒这才猛然一惊，慌忙把目光移开。
　　可是，他现在闭着眼睛又不知道。
　　说起来，从认识到现在，他还从来没这么近的看过陆剑秋呢。往日里确实觉得他相貌俊美过人，可是也就仅止于这样的认知罢了。哪知近近细看，竟觉得无一处长得不好，无一处不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就忍不住再扭头去看了几眼。
　　陆剑秋的好看，不是张扬不是轻浮不是艳丽，而是一种内敛一种沉稳一种刚柔并济。褪去了年少的青涩，经历了世事的练达，有过了人生的起伏，就把这些都一点一点的收到眉眼当中去了。不留心，就看入了神。
　　就在这看入了神的时候，那双眼睛忽然睁开了，卢恒就清楚的看到自己的脸映在了那双黑眸中间，随即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侯爷某不是还谙熟看相之道？可看出在下命格了？”
　　“啊？啊？哪有？”卢恒被他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掉下去，脸上唰的涌起一阵火热，仿佛做坏事被人抓了现行的小孩子，说话自然就不大流畅了。
　　“那就不知小侯爷何故盯着我的脸瞧了那半日？”陆剑秋抬手摸上自己的脸，笑得格外无辜。
　　“这、这个么……对了，你不是在调息的么？”卢恒支吾了半天，决定转守为攻。
　　“是啊，不过大概在你进门的时候正好结束了，然后我就稍微闭目养了一会儿神。”陆剑秋坦然道。
　　心知又被他戏弄了，卢恒脸上却也不露出来，只假笑一声道：“我刚才那是担心陆侍卫啊，万一你有个什么不测，本帅的安危谁来负责，是不是？”
　　“那可多谢小侯爷关心了。请小侯爷放心，在下一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不过不知道小侯爷突然赶回来可是一上午没见到本侍卫思念的紧？”陆剑秋眯起眼睛嘴角弯弯笑得分外亲切。
　　“是啊是啊，我就琢磨着陆侍卫所说的‘随侍身边’究竟是打算如何兑现？”卢恒也学着他一样笑。
　　“这个问题当然很好解决，小侯爷您乖乖呆在在下身边不要到处乱跑就是了。”陆剑秋轻描淡写的说。
　　“哦？就这样跟你一块儿呆在床上？”卢恒冷笑一声。
　　陆剑秋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个含义不明的笑，懒洋洋的说：“你若不介意，我自然更不介意了。”
　　“我可不似你这般悠闲……”卢恒话说到一半忽然嚼出陆剑秋话里有话的意思，脸上不由又是一热，跳下床来拉了脸道：“不跟你废话了，我要吃饭去。”
　　“你去吃饭了？要继续虐待我么？”陆剑秋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还是带着笑的。
　　卢恒真的很想就“如他所愿”的虐待了，虐待到没力气耍嘴皮子为止。不过那样估计也没力气履行侍卫职责了。
　　“又没人拿绳子把你绑在床上不让你下来。”闷声闷气的说完这句话，卢恒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陆剑秋目送着他的背影出门，笑得分外愉快。

　　下午坐在书房里看邸报，陆剑秋倒是一直陪在他身边了。晚上亦是和昨日一样，各干各的，互不相干。
　　大概一回生二回熟，今天卢恒倒没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自己该干嘛还是干嘛，反而觉得这样又安静又不显得过于孤单的环境挺好。
　　有个人在身边，虽不说话，却平添了一丝暖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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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该就寝的时候，卢恒却开始磨磨蹭蹭的不想去睡觉。直到陆剑秋问他，你今天是不是打算熬夜？他这才不得不面对现实。
　　今天算是有了经验，先去了碧纱橱里把被褥给弄乱，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陆剑秋已经脱去了外袍，斜倚在床边，头发用丝带简单的绑起来，清清爽爽的。
　　陆剑秋抬头看了他一眼，照着烛火的方向伸手一弹，屋子里顿时就黑下来了。
　　卢恒在黑暗里呆了一呆，忽然惊醒了似的，走到床边爬了上去。
　　还是一回生二回熟。爬到床里侧钻进棉被里躺下，往身边的人怀里靠去时，虽然是犹豫了那么一瞬间，可是想着全当是保证安全的需要，也就释然了。也不过就是跟人贴的近些睡罢了，在外打仗本就不需要有那么多讲究的。
　　靠过去就觉得一片暖融融，棉被也因为体温而变温暖了，在秋夜里就有了一份舒适和放松。
　　卢恒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扬眉得意的笑了起来，附在了陆剑秋的耳边说：“你看，现在到底是谁给谁暖床来了？”
　　陆剑秋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之前那次下棋的典故，不由好笑，当时的一句玩笑，他还真记在心里了。
　　“是是，我给你暖床，还不行么？”陆剑秋随口敷衍着。
　　卢恒却甚觉满意，觉得终于给他占到了一次上风，就又往他身边靠了靠，有点耀武扬威。
　　靠的近了，就又嗅到那淡淡的香气。还是很好闻，让人很安宁的香气。
　　卢恒嗅了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身上到底是什么香气？衣服的熏香么？”
　　没料到他忽然又冒出一句不相干的，陆剑秋又是一愣，随即故意拉长了腔调说：“不才在下自幼体带芬芳——”
　　卢恒的背上立刻冒出了一片鸡皮疙瘩。
　　陆剑秋却还在他耳边故意问：“你不信么？”
　　卢恒默不作声的踢了他一脚。
　　陆剑秋嘿嘿干笑两声，伸手探入怀里，随即卢恒就感觉到有一个小小的温暖事物被送到了自己的鼻前。
　　淡淡的、幽幽的香气就是从这东西里散发出来的。
　　他好奇的接了过来，借着映入房内的月色方看出来这是一个香囊，小小巧巧的，做工却异常精细，坠着手编的细致的络子，香囊上绣的是秋天晚霞似的红枫，在黑暗里虽看不真切，但也能感觉到绣的极是精美，摸上去也是光滑细匀，几乎感觉不出来针脚。
　　卢恒就撇了撇嘴，丢回去给他：“女人送的吧？”
　　“真聪明。”陆剑秋笑眯眯的接了回去，又收了起来。
　　“你、你夫人么？”本想说“老婆”的，又觉得不大文雅，硬是改成了“夫人”。
　　问出来的时候，心里却是蓦的一拧，也说不上是哪里觉得不对了。
　　是了，他从来也没留心过陆剑秋成家了没有。虽说他那样子看着是不像成家的人，可是他这年纪娶妻生子了也不奇怪。
　　怎么偏这个时候想起了这个问题呢？
　　想起也就罢了，怎么就这么问出来了呢？
　　问出来了也罢了，为什么会觉得心好像整个都悬起来了似的呢？

　　陆剑秋却笑了起来，说：“我看上去像是成家了的人么？”
　　卢恒摇头。
　　“所以当然不是。”陆剑秋道。
　　卢恒顿时得意忘形眉飞色舞，放开声音脱口而出：“我就知道……”后面的话被捂上他嘴的手生生掐灭。
　　在那只手下扭动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卢恒大口大口的呼吸了几下，才恨恨道：“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闷死我么？”
　　“我还道你跟自己有什么过不去的，我怎么叮嘱你的都忘记了？”陆剑秋没好气的说。
　　卢恒相当不满的翻了个白眼，这么憋着声音说话真是累死人了。不过随即想起现在不管是翻白眼还是翻红眼翻出花来对方也看不到，干脆对这些小问题不予追究继续盘问香囊的问题比较有趣。
　　“那是谁送的？情人？”想到能抓住这个总是神秘兮兮的家伙一点蛛丝马迹小把柄，卢恒就忍不住觉得很雀跃。
　　“香囊？”陆剑秋怔了怔，“什么情人？我师妹送的。”
　　“哦~~~师妹~~~”卢恒拉长了声音，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你又乱想什么？师兄弟师姐妹每人一个，中秋的礼物，这香气说是有镇定安神的效果。”陆剑秋有点不悦道。
　　“那你笛子上的丝络呢？也是师妹替你打的么？”卢恒继续刨根问底。
　　陆剑秋转了转眼睛忽然笑道：“你怎么突然对我的事那么感兴趣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多多加强了解才能合作的更好嘛~”卢恒嬉皮笑脸。
　　“难为小侯爷费心了。”
　　“嗯，要感谢我就说实话吧。”卢恒粘过去送上自己的耳朵。
　　陆剑秋轻叹一声道：“那倒不是我师妹送的，乃是出自我的红颜知己之手。”
　　在黑暗里，卢恒的脸色禁不住又是一变，鸡皮疙瘩再次前呼后拥的冒出来，干笑两声道：“看不出来啊，陆侍卫你还挺风流，脚踏两条船。”
　　“小孩子家不要胡说八道。”陆剑秋没好气的伸手弹了他额头一下，“我师妹都嫁人了。”
　　“嗯？”卢恒一愣，随即问道，“那红颜知己呢？”
　　那头却突然陷入了沉默。
　　“喂。”伸出胳膊肘捅了捅。该不会是上演了什么生离死别阴阳永隔的悲情戏码吧？
　　卢恒忽然就觉得自己有点心虚。
　　良久，才听到了回答。
　　“……也嫁人了。”
　　卢恒愣住了。明白过来之后就是一阵狂笑。笑还不能出声，捂着嘴巴，埋在被子里，只觉得笑得肠子都要绞在一起了呼吸都要不畅了。
　　陆剑秋倒不吭声了，就任由他这么毫无形象的躲在被子里笑。
　　“陆剑秋啊陆剑秋，你怎么这么失败的？”笑了半天才好容易止住了，卢恒伸手抓了身边人的衣襟凑近了坏心眼的小声问。
　　陆剑秋扫了他一眼，把他的手给掰开，也不生气，淡淡道：“有很多事你哪里懂。”
　　“我不懂什么了？”卢恒不服气的追问。
　　“你不懂的事多呢。”陆剑秋懒洋洋的说，“你以为一定要厮守在一起才是好？”
　　“如果喜欢的话为什么不想厮守终身呢？”
　　“她们现在比较幸福。”陆剑秋转动了一下身子，平躺着说。不像是他回答他，倒有些像陷入了什么回忆里。
　　“为什么？”卢恒不甘心的追问，“你认为她们跟你在一起会比较不幸？”
　　陆剑秋没有理他。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还没有尝试就否定自己么？”卢恒皱着眉继续粘过去，微微支起身子看着他。
　　陆剑秋的神色很平静，眼睛一动，看着他，微微的笑了起来：“都说了你不懂了。你那点可怜的聪明才智还是节约了去想怎么打仗比较好吧？”
　　卢恒给他气得抬手给了他一拳。什么叫“那点可怜的聪明才智”？！
　　陆剑秋却只是笑起来，顺势揽了他的肩把他按下去：“拜托你就早点乖乖睡觉行不行？我是来保护你的，不是来陪你聊天的。”
　　卢恒给他按在了床上，一时间却全无睡意。
　　静静的在他怀里待了片刻，他忽然又仰起脸很认真的说：“如果是我的话，对我喜欢的人决不会轻言放弃，所谓幸福所谓快乐都是要靠自己去努力的。什么都不做就放弃太怯懦了。”
　　那边却没有一丝声息。
　　难道睡着了？不可能啊！
　　睁大了眼去寻觅那双眼睛，忽然就听到陆剑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卢恒，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给我老老实实睡觉！”
　　声音很小，但绝对可以听得出来是咬了牙动了气的。
　　这可不大好玩了。
　　卢恒立刻很识时务的缩头闭嘴，钻了回去。

　　还是不想睡。
　　陆剑秋的怀抱很温暖，弥漫着那股好闻的淡淡的香气。
　　有镇定安神的效果啊，难怪闻起来那么舒服。
　　他会随身带着这香囊，说明他还是很重视那师妹的吧？还有笛子上的丝络。
　　说到底，还是挺风流的。
　　不知他那师妹是怎么样的人，那样一手好刺绣，肯定是蕙质兰心的。还有那个结丝络的红颜知己，选出那样一块好玉的女子一定也是聪慧的。
　　不禁就揣测起，陆剑秋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也这么嘴巴很恶毒的爱戏弄人么？
　　肯定不是。
　　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
　　在他看来，凭心而论，他觉得陆剑秋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
　　可是他究竟是凭什么判断他很不错呢？
　　他们认识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在此之前陆剑秋的一切他几乎一无所知。就算他跟他说过些关于他自己的江湖故事，也不过一些趣闻，连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都缄口不语。
　　所以他还是不了解他。即使如此这般接近，他还是不了解他。
　　他的明月山庄，他的师弟师妹，他的庄主，那才是他的世界吧。
　　那么他算什么呢？游离在他的世界之外的一个存在么？
　　皱了皱眉。自己干嘛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人生相知便是欢聚，即使分离，若是知己，那么就算是天涯海角亦如比邻。
　　陆剑秋的话也有道理，他是三军主帅，他确实该集中精神去想仗怎么打。
　　那就睡觉吧。
　　四周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这样的夜是宁和的，是安详的，是仿佛带着神奇力量的。黑暗消弭了距离，消弭了界限，消弭了所有的明争暗斗所有的繁文缛节，忽然就觉得没有了任何隔阂，在黑暗里，明明是两个人，却又仿佛是一个人，柔软，安静，温暖，就不由得放下了所有戒备，矜持，骄傲。
　　黑夜是有障眼法的。仿佛白天来临时就可以抹去一切。可究竟是不是真的能抹去，还是藏在了心里，却连自己都未必能说清了。

　　卢恒睁着眼睛听着那心跳，听着听着，和自己的似乎融合在一起了。
　　眼皮终于不受支撑的落下。
　　心里轻叹，第二夜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事情，忙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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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持续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