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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合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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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多久没看见她了?那个总是眨巴着眼睛,不厌其烦地跟在身后问东问西的女孩。
她的头发老是梳不好,经常会东一缕西一缕地沾在脸上。她爱吃她特意从街上买来的桂花糕,待她发现后又瘪着糊满糕点的嘴欲盖弥彰地狡辩。
她去哪里了呢?
谢安歌垂下眼,看着脚下刚落下来没多久的树叶————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啊。
【二】
何六娘抬起手,揉了揉被强光照得酸痛的眼睛。那用几根木头稀稀拉拉做成的门此时被她的哥哥推开,发出了重重的声响———他拿了盛饭的瓷碗,捏着鼻子嫌弃地站在门外不肯进来。
何六娘听见自己轻轻地笑了一声:“哥哥为何不进来?”她已三个月不见光,此时面色惨白,形容枯槁,活像个从阴曹地府逃出来的游魂。
她那哥哥听了这话有些愠怒,干脆重重地将瓷碗放在离门最近的椅子上,盯着她恨恨道:“冥顽不灵!”说罢,便再也不看她一眼,回头将门上了锁后扬长而去。
冥顽不灵?何六娘扯了扯嘴角,踉跄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艰难地扶正了那缺了条腿的椅子上,将那碗摇摇欲坠的油渣饭从椅子上解救了出来。
她一边吃,一边想,她要快点逃出去,再去见见那个软软糯糯、温温柔柔的小姐。
【三】
下雨了。谢安歌站在廊下,伸出手接住青瓦上溅下来的雨珠。她有些恍惚,手上恍然若失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那些雨珠却灵巧地挨个钻进了缝隙中,转瞬就不见了踪迹。
惊雷阵阵。
雷声破开鸿蒙,惊得谢安歌打了个寒颤,神色清明了几分。她突兀地想起,第一次遇见何六娘,也似乎是在这个廊下。
【四】
“别跟过来,小泥巴!”少年几近气急败坏地朝着身后的一身泥污的小女孩吼道。
那女孩被少年吼得退了几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转了几转,委屈地低下头嗫嚅道:“好嘛,我不跟了,你走吧。”
少年见她这样,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乖,回去吧,我回来后给你带糖人吃。”
女孩点了点头,委委屈屈地转过身,慢吞吞地朝村口走了去。
少年虽然心下不安,但见她果然安安分分地走了回去,便也放了心,转身朝县城的方向奔了过去。
可待他走后,那个人小鬼大的女孩却飞快地从不知哪处的草丛里冒了出来,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县城。
【五】
“你是谁?”谢安歌被突然冒出来的女孩吓了一跳。
那女孩脏得要命,整张脸只看得见两只黑得吓人的眼珠子在滴溜溜地打转,听见她问话却一点也不害怕,竟睁大了眼,咯咯地笑着答道:“我是从那边的墙翻过来的。”
言语之间,双眸灵动,倒是让谢安歌迸到嘴边的苛则话又咽了下去。
谢安歌蹙了蹙眉,却又听见那女孩说:“你家的墙太难爬了————对了,谢先生在哪儿?”
谢先生?
“哦?”谢安歌神情一动,“你找谢先生作甚?”
“我要让他教我识字,我也要像我哥哥一样会背《诗经》《论语》之类的东西。”女孩说完,又用那黑亮的眸子看着她,“你能带我去见他么?”
“你要读《诗经》《论语》做什么?读来有什么用?再说,谢先生是不会收一个女娃娃做学生的。”
谢安歌抬了抬眼,非但没有答她,反而有些刻薄地刺了她一句。
“你————”女孩有些恼怒,开口飞快地驳了回来,“女娃娃怎么了?你不也是女娃娃吗?”
“算了,”女孩不看她,转身又朝来时的地方走了回去,“你以为不告诉我我就找不到谢先生了吗?”
“等一下。”谢安歌叫住了她。
“谢先生是不会教你的,你找到他了也没用。”
“我方才那话的确是说的过分了些,但你若是不嫌弃,便让我来教你吧。”
何六娘回过头,看着身后那同她差不多大,羸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小姐,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教我?”
“我教你。”
【六】
谢安歌其人,空长了副安分守己的皮囊,内里比谁都心高气傲。
她从小在谢先生的教导下读全了四书五经,丹青书画之类也得了谢先生的七八分的神韵,便自恃文采,眼高于顶起来。
因着这般,谢先生不知明里暗里叹息了多少回————“若我家安歌儿是个男儿便好了。”
谢安歌听了这话,面上风轻云淡,内里却不忿起来。男儿又如何?她谢安歌哪一样输给男儿了?
因此更加用功,常常夜半才熄灯。
可她那时却不明白,这世间,本就有诸多不公之事。
果然,过了没多久,她父亲就不再许她读《大学》之类的书了。反而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堆蒙尘了的《女则》《女戒》的书,日日摆在桌上让她研读。
她自然是不依的。
可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后,父亲竟连院门都不让她出了,日日将她锁在了那不到方寸的院子。
她母亲怜惜她,一日专程来了院子劝说,还带来了父亲的一番话————“【女子当以相夫教子为己任,那些书就不要读了罢。读来也无用。】”
她这才彻底死了心,日日在院子里扑蝴蝶荡秋千,却也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安心绣花,只让下人绣了几副用来搪塞双亲。
就在她以为日子就要像一潭死水那样毫无波澜的度过去时,某一日竟不知从哪里翻进来了一个小泥猴。
那泥猴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竟异想天开地想让谢先生教她学问。
她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想随便找个理由将她驳回去,岂料开口却无比顺当地将心中一直郁结的疙瘩吐了出来。
“你————”泥猴果然生气了,“女娃娃怎么了?你不也是女娃娃吗?”
是啊,她也是个女娃娃。
那泥猴被她一激,转身就向来时的方向走去,“算了,你以为不告诉我我就找不到谢先生了吗?”
她当然能找到谢先生,只是……
谢安歌心下一动,开口唤住了她————“谢先生是不会教你的,你找到他了也没用。我方才那话的确是说的过分了些,但你若是不嫌弃,便让我来教你吧。”
————这世间既然因为我是女子而看轻我,那我就更要他们看看,他们自以为是的自矜与才华,其实却也连像我这般的女子都比不过。
【七】
何六娘挠了挠头,有些不解道:“等等……你刚才说的那句……我没有听清楚。”
谢安歌叹了口气,颓然地盯着何六娘那数十年如一日都梳不好的头发,道:“这句是【疏缓节兮安歌】,乃是我闺名的出处……算了,你先缓一缓,过来,我帮你绑一绑头发。”
何六娘抓了一下东一缕西一缕的头发,扭扭捏捏地靠了过来,“其实,你每天帮我梳头发,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谢安歌正从妆奁里拿了桃木梳出来,闻言一哂,道:“我既是你的师父,又日日为你仪表操心,你说,该拿什么来孝敬我?”
“唔……”何六娘垂眸想了想,道:“我看你房里那些话本子里不都是常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么?这样吧,我以身相许给你好不好?”
谢安歌手一抖,桃木梳差点掉在了地上:“以身相许……给我?”
何六娘眨巴着眼睛:“是呀。”
谢安歌摇了摇头,无奈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读书总是这样,一知半解,这[以身相许]可不是什么玩笑话,那是私定终身月下婵娟之语,以后可不能再乱说了。”
“诶?”何六娘有些惊讶,“是这种意思吗?我看那些小姐丫鬟们动不动就说[以身相许]什么的,还以为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说的呢。”
谢安歌扯了扯嘴角,心道她言行天马行空,不可以常人度之。然而失笑之后却又不知为何有些怅然,只得摇了摇头,不了了之。
【八】
何三郎觉得最近何六娘有些奇怪。她时常在村口写写画画,有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待他走过去以后有飞快地将写在地上的东西胡乱擦去,不管他怎么问都不说。
他又想起前段时间她闹着吵着要同他一起上学的事。
他皱了皱眉,心中有了个猜测————难不成,她真的找了个先生给她教书?
他想了想,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对,她哪里来的钱交束脩?
难不成……
第二天入城时,何三郎特意留了个心眼,没想到竟然真的抓到了跟在他后面鬼鬼祟祟的何六娘。
何三郎顿时气得缓不过气来,厉喝道:“你跟着我有几天了?”
何六娘转了转眼珠子,“没多久,只跟了你两天。”
“……你敢骗我?”何三郎一看她这鬼精灵的模样就知道她内里的花花肠子,“老实说!”
“……还有,是谁教你识字的?”
何六娘见糊弄他不成,干脆低了头,咬紧了牙关,一个字也不往外吐了。
“你————”何三郎见她这模样,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当下干脆连学也不上了,拉扯着她回了村里。
…………何三郎觉得,何六娘如今铁了心也不说一个字儿,定是和教她识字的那人暗通了曲款,怕说出来坏了他的名声,所以才死死瞒着。
他回家把这猜测同父母一说,他那当了一辈子庄稼汉的父亲当即火冒三丈,即时就从田里拿了锄头来,说要打死何六娘。
还是他娘亲和几个兄弟姊妹死活拉着父亲才作罢。
可无论他们怎么问,也问不出何六娘的那个[奸夫]是谁。瞧瞧,何六娘如今一句话还没说,不到半刻的时间便被她兄弟的一张嘴凭空说出了一个[奸夫]来。
何六娘冷眼瞧着,突然勾了勾嘴角,笑了。
她一定不能把谢安歌说出来,她教她识字已是给了她极大的恩德,如今她又怎么能恩将仇报。 何三郎见这样下去不行,便又温声劝道:"我们这样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这样下去终究是不行,倒不如把那人说出来,我们也好为你打算,让他纳了你。"
是的,纳了。在何三郎眼里,何六娘这样不守妇道的女子,断断是不能再给人做正妻的了。这世道就是这样,明明是双方的错,女子却要承担大部分的责任。
何六娘垂着头,不答话。
她的父亲此时也冷静了下来,见她这般模样,啐了一口,:"鬼迷心窍!非要学什么字,不说是吧?不说就给我去柴房关着!"
何六娘被几个兄弟姊妹推搡着去了柴房,这期间他们几个也轮流着劝了何六娘一遍,可是软的硬的都说了一遍,也没能撬开何六娘的口。
到了最后,谁也没法了,父亲那边又正在气头上,只得每日三餐给了何六娘送过去,不再管她。
【九】
谢安歌伸出手,接住檐下落下的雨珠。她已有许久没有见到何六娘了,心下担忧,但又被困在这方寸院落中,想去寻她的音讯也无法。
她怔怔地看了院中被雨打的作响的芭蕉半晌,总觉得心神不宁,但又不能做些什么,只得略带焦躁地回了房内。
她回了房内,眼角好巧不巧又瞥见了被扔在檀木桌上的《女则》,眉头又狠狠地跳了跳,干脆又披上披风,撑着伞去了母亲那里。
她母亲的厢房与父亲的书房是一条路,隔着不远,她便听见了一群学子长吁短叹地朝着父亲的书房走了去。
他们自然也认得她,远远地朝她做了个揖,便嬉闹着走了过去。
谢安歌敛眉回了一礼,却猛然听见他们在说"辞酒令"云云,便又想起来,又快到了一年的中秋了。
太守好酒,又素来行事随心,一日喝醉了便作了这个"辞酒令"。那令由他出题眼,众人作诗,最后再选个最优者在中秋颁布,可以成全那人一个愿望。
这本是太守醉后之语,却没想到反响热烈,便一年又一年地传了下来。
到了如今,已是第三年。谢安歌经了那群书生提醒,当下顿时脚步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身朝自己那小院走了过去。
她近来终日被困在方寸院落里,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她的父亲"幡然醒悟"了过来,认为女儿家终究比不上男儿,这才让她终日在房内苦读《女则》《女诫》之类的东西。可若是如今,她在辞酒令上拔得了头筹,她父亲又当如何呢?
她越想越激动,当下就提了笔,绕着题眼写起了词来————她方才隐约听见,今年的题眼,是情。
情,是什么呢?她尚是豆蔻,对风月只限于书上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类的理解,可以说来,她如今正是懵懂的时候。
谢安歌又想了几个平日里常见的几个学子的脸。
仍是毫无感觉。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却突兀地显现出了何六娘的脸。
怎么是她?谢安歌一怔,手不知不觉地抚上了心口。……怎么是她?……不能想了!
她这样想着,何六娘的脸却越发是清晰起来,甚至连一嗔一怒都灵动异常。
"啪。"
谢安歌搁下笔,心乱如麻。
【十】
何六娘将碗舔得干干净净。她垂下头,看着自己比以前纤瘦了不少的手,苦笑了一声。
这三个月里,她始终不松口,父亲又气又怒,最后干脆不管她,将她扔在了柴房里,任她自生自灭。
而在这三个月里,她那哥哥也没闲着,明里暗里问了不少人家,可也始终没有找出那[奸夫]所在。
她的娘也坐不住了,在某日与父亲商议后,便开始一家一家地说亲,要将她许给别人作妾。
终于,有位富商[娶]了她。
那富商年过半百,小妾数不胜数,可即使如此,她的父亲还是喜气洋洋地收下了聘礼。
在他看来,这样做既保住了自家的名声,又让女儿嫁去了一个富贵人家,可谓是一举两得。
何六娘思及此,又冷笑了一声。
凭什么男子就可以读书考取功名,女子却只能被锁在深闺?
她不服!
可惜,如今无论她怎么向据理力争,换来也不过是更猛烈的苛责而已。
何六娘将碗放在凳子上,抱膝坐着。
她近日总是在梦里见到谢安歌————她看见谢安歌一人孑然站在平日里同她嬉戏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冷得可怕,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不行,她一定要再去见见她!
何六娘垂眸,中秋快要来了,她便趁着那阖家团圆之时偷溜出去,去找谢安歌。
【十一】
谢先生看着谢安歌呈上来的词,神色难辨。
谢安歌见他半晌不答话,捏了捏拳头,哀道:"父亲难道连最后一次的机会都不给我吗?就算是死心,也好叫我死得彻底一些。"
谢先生闻言,神情微微一动,抬眸看向了站在堂前的谢安歌————她已然是豆蔻年华,修竹青松,眉宇间有着挥之不去的傲气,却又聪明太过,倔强异常,不撞南墙不回头。
罢了。
谢先生将那一阙词放了下来,叹道:"你若想去,便去罢。"
也好教你彻彻底底地死心。
谢安歌欣喜至极:"谢谢父亲!
说罢,两眼弯弯,喜悦之情言溢于表。
谢先生见她这模样,不由又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十二】
中秋。
圆月在空中高挂,清冷地俯瞰着人间。
何六娘看着三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她深吸一口气,手艰难地穿过门的缝隙中,一点一点地够着了那破破烂烂的锁。
————她的父兄或许没有想过她会逃跑。
何六娘咬牙,一把将那锁扯了下来。
门应声而破。
何六娘踉跄着从关了她三个月的地方跑了出来。
谢安歌……等我!
谢安歌跃然地跟在谢先生后面,有些紧张地将那阙词交给了评词处。
"哦?"那词人接过,问道"谢先生今年也参赛么?"
"不是,"谢先生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是我女儿。"
"千金?"词人似是没有想到,有些错愕,"千金的词?"
这词文采斐然,娟秀清丽,没想到竟然是一个深闺女子所作。词人微微动容,很快就收敛了表情。
"谢先生教子有方。"
词人指了一个雅间,"请先生与千金先去此处等候。"
谢先生领着谢安歌,"走吧。"
"……是。"谢安歌应了一声,连忙跟上。不知为何,她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宁,思绪飘忽。
"安歌?"何六娘喘息着,试探着唤了一声。
院内寂静如初,只能听见夜风带起的簌簌声。
无人应声。
"…………安歌?"何六娘看着那安静得令人绝望的院落,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眼泪大滴地落了下来。
"……安歌……"你去哪里了呀……我……好想你。何六娘哽咽着,捂着脸蹲下了身子。
"……她在那里!"一阵喧闹声突兀地破空而来。何六娘浑身一颤,眼角瞥见了大片的火光。
那是…………
何六娘站起身来,飞快地向街市跑去——那里人多嘈杂,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
她飞快地喘息着,眼泪同汗水一起大滴大滴地落在了地上————为什么要跑呢?已经没有希望了不是吗?她也不清楚。或许,是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吧。
【十三】
"……揭榜了!"谢安歌在阁楼里,坐立不安,兀地听见了这个消息,激动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爹爹……"谢安歌看向谢先生。谢先生微微一叹,"走罢。"
谢安歌连忙推开门走了出去。那厢词人已经开始宣布名次了,谢安歌只听得那名次渐渐地由次向高蔓延,心中更是紧张,手心都冒了汉出来。
"……乙等,贺九州。"谢安歌只见人群有个头戴方巾的青年男子跳了出来,笑呵呵地对词人拱了拱手。
词人念罢,顿了一下,眼光有意无意地向谢安歌那处看去——"甲等————谢安歌。"
谢……安歌?
众人顿时哗声一片。这难道不是个女儿闺名?
谢安歌只觉心中一片滚烫,笑意盈盈地向谢先生看去——"爹爹,你看……"我赢了。
谢先生却别过眼,不与她对视,只轻声道:"上去罢。"
谢安歌提起裙角,傲然地越过众学子,登上了台。
谁说女子不如男?
谢安歌感到有目光自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惊叹者有,鄙夷者有,向往者亦有。
她不由挺直了背,坦然地与那些目光对视。
太守跨步而出,扫视了一眼今年的三甲。
"唔……"他沉吟道,"今年的一甲,是谢先生家的罢。"
词人低声应是。
太守笑呵呵地捋了捋长须,"倒是个妙人。"
说罢,从侍从手里取过了彩头,缓步踏上了高台。
"三甲,接赏罢。"
何六娘慌乱地闯进人群中,一路上踉踉跄跄,不知撞倒了多少物什。
身后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何六娘喘息着,眼光随意一瞥,又朝着一条人潮涌动的路跑了过去。
她隐约听见街上的人们在讨论今年的辞酒令,顿时脑中灵光一闪,脚步一转,朝着大会的方向跑了过去。
————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好,她总归也要去看看,看看那人在不在。
滴答。滴答。
谢安歌捏紧了拳头,愤恨地瞪着眼前一袭白衫的书生。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窃了他人之作,为自己图名利的意思吗?"
那书生姓顾,是今年的丙名。
只见他听得这话,兀地将手里的扇子一收,有些不屑地看向谢安歌道:"你交上去的那首词,虽说也是娟秀清丽,但其功底之深厚,岂是你一个深闺女子可比拟的?莫不是谢先生爱女心切,自己写了词来替千金参赛罢?"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谢安歌到了这种时候,反而冷静下来了:"阁下好厉害的嘴,想必平日里颠倒黑白的事没少做罢?说起来,我观阁下的词格局广大,胸襟宽广,倒也不像是阁下这种人写得出来的呢……还未请教,阁下是求了哪里的高人写的这词呢?"
"你————"顾姓书生顿时怒发冲冠:"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谢安歌头脑一热:"你说什么?!"
"好了!"太守见场面即将失控,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诸位也是读书人,既学识稍逊,那便来年再战,何必在这里失了风骨呢?"
"谢小姐。"太守转向她,"谢小姐自幼承墨,学识涵养,此甲等当之无愧,不必妄自菲薄。"
谢安歌应了一声,神色莫辨。
太守此番虽是明里暗里都为她维了颜面,也使得台下非议稍稍噤声,但是她却感觉得到————经过这番变故后,已有不少人信了那顾书生的话。
一个女儿家,怎么可能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男儿踩在脚下?
"你可有什么心愿?"太守如是问道。
我有什么心愿?
谢安歌低下头,苦笑了一声————我愿终有一日,这世间女儿皆如男儿一般,自在潇洒,随心所欲,再无高阁束之。
罢了。她闭了闭眼,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兀地被一声熟悉的叫声打断了————她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却又惊又喜地看见了她朝思暮想了三个月的人。
那人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满当当都映着她,嘴角还是一如既往地翘得高高的,此时见她回过头来,又高声唤了一声————
"安歌。"
【十四】
何六娘一路不知撞到了多少个东西,终于踉踉跄跄地接近了高台。
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站在高台上纤秀的身影。
终于找到你了。
她看见她又惊又喜地转过身来,眼底一片晶莹。
"六娘?!"
谢安歌一喜,当下就提着裙角,利落地跳下了高台。
"你怎么来了?"三月未见,她似乎又瘦了许多。
何六娘张嘴欲说些什么,却突然地被身后传来的喧闹声打断了。
谢安歌只见人群中突兀地有一群举着火把的人挤了进来。
何六娘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六妹,回去吧。"何三郎从人群中踏步而出,叹息着就要过来握她的手。
何六娘颤抖着退了几步。
谢安歌见势不妙,便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何六娘的手,将她护在了身后。
"阁下是……"
何三郎虽说是在谢先生处承教,但平日里功课并不突出,也不曾去过书房,因此也没有见过谢安歌。
何三郎此时已怒不可遏,但因还顾及着此处人多口杂,强忍着没有发作。此时听见眼前这女子出口阻拦,顿时冷哼一声:"这是我等的家事,你一个外人在这儿做甚?"
他那厢话音还没落,身后早已有几人踏了出来,这几人可就没有他那么讲道理了。
谢安歌只见那边又从人群中挤出了几个面目狰狞的人,不由分说地就要拉着何六娘要走。
何六娘此时却突兀地爆发了很大的力气,挣扎着甩脱了那人的手,厉声道:"我不回去!"
那人怒道:"你做下这等事还不悔改吗?还不回去?!"
谢安歌看着,只觉得这事透着蹊跷,当下就又上前一步,将何六娘扯回了身后。
"她到底犯了什么事?!你们做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犯了什么事?"那人许是被谢安歌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弄得怒气上涌,当下便顾及不得什么,冲着谢安歌喝道:"她一个没有出阁的姑娘跟着男人苟且,缠着让那人教她识字,如今被发现了也不悔改,死活不说出那人的名字————现下你满意了吗?!还不快放开!"
他说什么?
谢安歌只觉得一阵惊雷突兀地劈了过来,劈得她一阵恍惚。
什么男子?什么苟且?
谢安歌几乎都不敢再看身后那人的眼睛。
明明是她自作主张地教她识字,是她让她每日来她的院子里学习功课…………为什么如今要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她的身上?!
谢安歌手脚冰凉,竟不知不觉地松开了身后那人的手。
她身旁的大汉见状,也不再犹豫,当下就伸手一把将何六娘抓了过来。
何六娘脸色煞白,颤巍巍地唤了一声她。
谢安歌却浑然不觉,只愣愣地看着何六娘挣扎着被那群人推搡着远去。
……走远了吗?
……谢安歌失魂落魄地转转过身去,抬脚准备迈上高台。
她觉得从四面八方偷投射过来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穿透,差一点儿就要让她落荒而逃。
她的父亲已经站了起来,奈何人潮汹涌,挤了半天也没有走到她的身旁。
高台上,顾姓书生眼带嘲弄,见她上来,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弧度,冲她咧开嘴,笑了笑。
太守目光复杂,看着她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贺九州此时却依旧敛着眉,仿佛周遭的事都与他无关一样。
太守环视了一眼众人,走到了她的跟前,叹道:"说出你的心愿罢,谢小姐。"
谢安歌抖了抖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呢?
谢安歌抬起眼,挣扎着将那词从嘴里迸了出来:"为什么——"
可惜,她这次还是没能把那话说完。
因为人群中兀地爆发出一阵惊呼。
谢安歌茫然地朝发生混乱那处望了过去。
…………什么?
她看见和何六娘一身是血地闯了进来。
她看见何六娘大片的衣裳都被血染红,血甚至还从她身上蜿蜒下来,昳丽地流了一地。
她看见何六娘看着她,眸子还是同往常一样,亮得吓人。
她看见她跌倒在地上,然后慢慢地抬起混了尘土的脸,流着泪叫了她一声:"安歌。"
她只觉得风声凄厉划过她的耳边,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
"……你别害怕,我这就去叫大夫……"
谢安歌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勉强扶着她站了起来。
不料,何六娘却兀地勾了勾唇角,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不用了,安歌,我早就不想活了。"
什么?!
绝对不可以!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别忘了,你还有好多字没有学完啊……"
何六娘垂着头,没有回应。
谢安歌只觉得怀中人的手冷得透骨,不管她怎么哀求都无济于事。
"……安歌……你说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呢?"
何六娘只觉得眼皮逐渐沉重,只得挣扎着将那一字一句迸了出来。到了最后,声音已是轻不可闻,只能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阖,眼角滑落了泪珠出来,双眼无助地望着不知何处。
"……六娘"
谢安歌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无人应答。
怀中那人竟就这样睁着双眸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六娘!"
谢安歌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凉透了,只得一声又一声唤着"六娘"。
六娘,六娘。
你还没有听过我给你写的诗呢。
你还没有和我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呢,你答应过我的。
你的诗经还没有学完啊,你不怕以后你的哥哥再笑你愚钝吗?
你醒过来好不好?
谢安歌觉得脸上有热泪滚过,她徒劳地擦了擦,可却越擦越擦多。
算了,不用管它。
她只要六娘就可以了。
有几个人不知道又从人群中的哪儿走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就要抱走她怀中的六娘。
不行。
谁都不可以抢走她的六娘。
谢安歌紧紧地抱住了怀中的人儿,任凭那几人如何劝说,就是不肯放开。
那些人的耐心终于告罄,强硬地伸出手来就要抢走她怀中的六娘。
"放肆!你们在做什么?!"
太守与谢先生乍一下来就看见这等场面,顿时怒不可遏,当下就厉喝了一声。
那几人乍见是太守,也就诺诺地住了手,便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下说明了前因后果。
"…………这女娃娃是何家老三的六闺女,打小就不老实,现在大了更是心野,竟偷偷寻了一个野男人来教她识字……这一来二去,自然是……"
"够了!"
谢安歌突然猛地抬起了头了,双目赤红地瞪着那人恨声道:
"教她识字的人,是我!"
"所以有什么不妥,都冲着我来啊,光为难她做什么,有本事就把我也逼死啊!"
谢安歌满身狼藉,双目却亮得叫人发怵,她舔了舔嘴唇,张口准备继续说下去。
"啪。"
谢先生扬起手,重重地打了谢安歌一个耳光。
"安歌,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安歌被打得整个脸都偏了过去,此时听到这句话,那被发丝遮住的脸却突兀笑了出来。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凭什么女儿家就可以被人轻视,被人侮辱,甚至被人用道义活活地逼死……"
"凭什么男儿就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毫不犹豫地玩弄女子……父亲,您告诉我啊!"
谢安歌大笑着,眼泪却不可抑制地往下掉着。
"……糊涂!"
谢先生怒极,当下就拉着谢安歌的手就要走。
谢安歌却不动,只死死地抱住了怀中的何六娘。
而就在这两方僵持之际,人群中却突然冒出了个书生,神色愕然,喃喃地冲谢先生唤了声"师父。"
谢安歌循声望去,却见是刚才那个举着火把,要拉何六娘回去的青年。
…………
谢安歌颤抖着闭了闭眼,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六娘会翻进她的小院子里。
怪不得六娘会嚷着要找谢先生。
谢先生却只瞥了何三郎一眼,神色没有半分缓和。
何三郎见他这样,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他连忙两步并三步地跑上去,做势要帮着谢先生将谢安歌同何六娘分开。
"滚开!"
谢安歌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
何三郎神色讪讪,陪笑道:"方才是我唐突了小姐,如今小妹出了这样的事,我这做哥哥的心里也不好受,还望小姐宽恕则个。"
说完,又抓住了何六娘手,一派兄妹情深的样子。
谢安歌看得一阵恶心。
那边谢先生的耐心却逐渐消失殆尽,见谢安歌仍旧死死抱着何六娘,神色一厉,拖着她的手强行将她拉了起了起来。
"放开我!"
谢安歌奋力地挣扎着,死活也不走。
"六娘————"
"够了安歌,她已经死了,你还要继续胡闹下去吗?!"
父亲把她的手握得生痛,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愤怒的样子。
我…………胡闹?
……这算是胡闹吗?
谢安歌抬头向周围看去,却只见众人或神色鄙夷,或是嘴角带笑,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她说句话。
她看见何六娘了无生机地躺在她那哥哥的怀里,头向下无力地垂着,看得她心一阵抽痛。
她看见举世皆醉,唯她还在泥泞中苦苦挣扎。
她看见自己已经狼狈不堪,满身污浊。
她的心突然就静下来了。
"父亲。"谢安歌不抵抗了,由着谢先生牵着她走了好几步。
"孩儿尚有一愿,请太守成全。"
"……你说。"
太守挥了挥手,意示谢先生稍安勿躁。
谢先生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孩儿听闻,离城向东五百里,有一处庵,那处庵鲜有人至。孩儿如今犯下这般错事,已无颜再见众亲。孩儿自请离城修行,望太守与父亲成全。"
说罢,谢安歌一揖到底,大有太守不答应不起来的阵势。
"这……"太守捋了捋胡子,为难道,“谢小姐这是……”
"望太守成全。"
"……安儿,你这又是何苦?"
谢先生此时面上早已一片苦涩,上前就要将谢安歌扶起来。
谢安歌却不动,来回只有一句话:"望太守与父亲成全。"
谢先生是知道谢安歌脾性的,如今见劝她不动,心下更是煎熬,这般来回辗转了几次后,也只得长叹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太守见这情形,低下头沉吟了半晌,又看谢安歌此番决绝的样子,只得道:“你可想清楚了?”
谢安歌闻言,抬起头看向太守,黑沉沉的眼睛里沉寂得可怕,黑得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
“望太守成全。”
太守摇了摇头,叹道:“既如此,你可莫言再后悔。”
谢安歌垂着头,看不出喜悲,只道了句:"歌不会后悔。"
谢先生神色哀恸,不再言语。
【十五】
又是一年清明。
谢安歌提了酒,走到一座坟前。
她神色憔悴了不少,山中清苦,又加之岁月无情,眼角眉梢上都染了风霜。
"六娘,我来看你了。"
谢安歌把小菜同酒一齐摆好,又将两只杯里都倒满了酒。
“已经过去五年了啊,我都老了。”
谢安歌举起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一口抿了下去。
“你还好吗?”
有风吹来,扬起谢安歌身旁的纸钱,纷纷扬扬,洒了满地。
谢安歌拢住被风吹乱的发,又为自己酌满了一杯。
“我还是老样子,闲来无事写写词来换酒钱,挺自在的。”
“六娘,我常常想,如今你若在,我们会是什么样的呢?”
“想必……”
女子勾起嘴角,眉目淡淡,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微笑,一时竟绚烂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青山巍峨,烟波浩渺,不知又有几家故人长诀,几家魂断荒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