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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橘与橙 ...

  •   一、
      卜小曼吃完一个橘子时上课铃就响了,她也来不及去洗,随手搓了搓,沾了一手的粘腻在座位上坐下。数学老师进来,课代表在前面发试卷,试卷一张一张地传下来,白底黑字红批,张张如此。卜小曼坐在第四个,她前面坐着的是林依。传到她这,卷子已经没几张了。她伸手去接,林依松开手了以后皱了皱眉:“你,才吃了橘子?”
      卜小曼点头。她没看林依表情,抽了自己的卷子以后就转头往后传了,再转回来时,她看见林依拿了张餐巾纸正擦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其间也无多少言语。卜小曼只是有一瞬间觉得有些难堪。

      二、
      其实卜小曼并不喜欢林依,也不情愿坐在她后面。抽了张餐巾纸擦手不是什么大事,对方也没表达什么,顶多就是个人习惯的不同。但就是因为不喜欢,再小的事也变成了一种讽刺或挖苦。下课了以后卜小曼和一个女同学去打热水,两个人站在开水炉边。只有她们两个人。卜小曼说:“林依这个人,好作哦。”
      那个女生也不是讨厌林依,至少还不至于到了想开口埋汰她的地步。但她又喜欢和卜小曼聊天,这种时候避免尴尬,自然而然就笑着附和道:“她吗,本来就是很作的啊。”
      轻而易举得到别人的认同,卜小曼笑了,就像是在战场上找到了同盟军,她把刚刚吃橘子的事和身边的姑娘说了,添油加醋好不生动,非得要讲一件小事狠狠批判一通才行。那女同学掩嘴笑靥听完,忙笃定似得又补充了一句:“要不然林依为什么朋友,肯定有原因的咯,你说是不是?”
      开水炉旁边就是女厕所,卜小曼和同学打完水要回班,就看见林依从洗手间出来。本应当感到羞愧的境况,但林依却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到洗手池前洗手。洗完了以后,又若无其事拿出纸巾擦干,丢进了垃圾桶。
      卜小曼拿着杯子和同学故作冷傲地走远了,林依转过身来,看着两个人离开的方向,皱了皱眉头。
      她不是没听见。

      三、
      一个班中,女生的小群体是非常明显的,话题也有其独特的趋向性。男孩子听听,觉得也就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似乎到了那些女生的嘴里,越是鸡毛蒜皮,越是分的精细。
      这些圈子多半是排外的,或者说,当这样一群女孩形成了一个圈子,有了自己的话题和笑点以后,会很难不排外。圈子外的人想横插一脚进去,会很尴尬,又或者单纯附和,便会显得很傻。要么干脆不理会,就有些形单影只落寞的感觉了。
      林依也想有些朋友,但她又不想尴尬。她在那些女生形成圈子前慢了一步,等她回过神来,谁都不理睬她了。而当她既不想尴尬,又不想显得自己傻的时候,就时常让那些圈子里的人埋怨搅了气氛——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似乎就只好落寞。
      接受了形单影只,就只好接受孤军奋战。听见别人暗地嘲讽,也不好反驳回去。那边有二三人,她这只有她一人,立刻少了气势!圈子与圈子也有联系,她与一人吵,便是在与一群人作对,人少怎么说得过人多呢?有理她也成了不占理的那一个。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认栽,咬着牙接受这一现实。
      有时候想着,大不了尴尬、傻吧,圈子里的人似乎是已经习惯现有形式,认定一个圈子就是一个圈子,一个人就该是一个人,林依所以为的妥协真的就只是对她自己的妥协,其他谁都没有妥协。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不合群。她把这苦闷说与母亲听,母亲忙着做饭,听了以后数落她说:“这种事能怪别人吗?”
      好像也不能怪别人,这就让林依有些难过。且这难过还无人可去诉说。

      四、
      卜小曼不是第一眼见到林依就讨厌她的。讨厌和喜欢一样,都是有一个缓慢形成的过程,人和人总是要相处久了才知道。她们两个人并没有很严重的矛盾,要不是坐前后桌,也许连交集都不会有。但正是因为坐了前后桌,两人相处的久了,卜小曼才越发讨厌起她来。
      林依像是眼睛里放不进别人,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以一个小女生的角度来解读,那就是一种轻视和无礼。她凭什么呢?
      有些思想在明面上隐去很久了,但人骨子里尚存,就是种想见别人屈尊卑膝的心态。人是喜欢被捧着的,小人物尤甚,读了多少年圣贤书都难以免俗。是劣根。
      又说回擦手这么一件小事,那就是一种轻视。不过卜小曼讨厌林依是不会想到那么多的。等细碎的小时积攒够了,回过神来,那人做什么,看在眼里都不顺眼了。
      卜小曼想她傲什么呢?一副清高的模样,多作啊这女人。又想她明面上这样,背着人不定有什么难堪事呢。脑中又开始构想——反正在脑子里的诽谤也不是诽谤。她恶毒地想,也许她和外面的混混有什么不正当关系,也许家里有什么说不得人的下作事;被年长的男人包养了,经常在一些未成年人不该出入的地方出入……总之天马行空,乱七八糟。想完了以后又在心里给她下了个定义:贱。真是比作更歹毒的骂法,几乎已经不单是讨厌,还有些憎恶在里头了。
      不过对一个高中生来说,这样咒骂一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五、
      一个人不合群了以后,不管做什么,似乎都是错上加错。不论怎么做,都容易使自己更不合群。对了或者错了,其中并无差别。
      张扬了就说是浮夸,内敛了,又被批是阴郁。总之就是不好,甚至那些讨厌你的人也说不出讨厌你的具体理由,单纯是别人厌恶了,他也就附和了,以从中获取满足感,好由此丰富过于平淡的生活。至于个中原因,他也不知道。实在追根究底了,顶多说一句:“这个人,跟别人合不来的。”
      可合不来是错吗?这又要去怪谁呢?
      林依在想那个和卜小曼一起去灌水的女同学,她们之间并无多少交谈,虽然谈不上熟,但总不至于要叫她能背着自己说坏话。她为什么说自己作呢?是凭了什么?想到这些,她心中有些气闷,也十分委屈。像是什么都没做错,又像是什么都错了。像是理应埋怨这世界的,又像是责任全都该怪在她身上了。
      但那个集体谁又会来在乎这一点呢。人们对熟知的人仁慈甚至纵容,而对于那些所陌生的,必须要将所有火把和□□统统对准了才算“尽责”。至少卜小曼所在的那个小团体觉得她“作”。而她呢,别说宽慰,连个诉苦的朋友都没有。要是少数服从多数的来统计,恐怕连她自己也得接受这个现实。

      六、
      一个人在大集体中没有朋友,不单单是集体的问题,也不单单是个人的问题。林依一个人的时候就这样想,是搭配出了问题。谁都没错。这样一想,似乎想通了,心中郁结也稍作开解。她回家,想和母亲说说。母亲一下班回来就忙着做饭,做完了,又要赶着回去上晚班。她想开口,母亲却嘴中不停,从数落同事再到数落单位;从埋怨排班表,到埋怨林依吃太慢。
      “赔钱货。就知道吃。你倒是花点力气读书啊。”林依只好低头埋首吃饭。不再有开口的打算。
      母亲匆忙地吃完,又匆忙地走了。女儿想那就等父亲吧,等父亲下了班回来,等他吃饭的时候,她就把这件她想通的事情告诉他。但是等她把作业做完,该睡了,父亲都还没回来。一直到半夜,母亲晚班下班的时候,她才在房间里听见门口有点声响:一男一女静悄悄地进来。
      想通了的事,打了个小结。
      其实在不合群这事上,也有些细微分类。有的人是彻底接受了现实,干脆和群体隔开,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做个“隐士”,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既然傲了,干脆傲到底。有时这样的人反而能收到群体微妙的认同——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又或者,想尽办法,去做那个承担尴尬、破坏气氛的傻子,奴颜卑膝的讨好别人,像是欠了谁一样,什么都喏喏。有些可怜,甚至还有些可恨。这种人遭人厌恶疏远,也就更没人会奇怪了。但,该怪谁呢?
      是啊,该怪谁呢。
      班里近来传起了风言风语,林依不凑巧在些公共场所听见了,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不知道谁开始传,说她和校外的混混有染,还为人打了胎。是些没有依据的谣言,但没有人能为她澄清。谁认识林依?同学都认识。可谁了解她呢?似乎就没有人了。因为没人了解,造的谣言反而成了一种怪异的能使人了解她的方式。他人臆造了一个不堪的林依,不再傲气,贱的能任人踩踏。更重要的是林依是孤立的,说她,会有多少人来指责自己?
      林依能冲上去大声斥责大声反驳吗?她应该这么做,可她不能。只要她做了,别人就觉得这事坐实了。
      好吧,那她就做一个聋子、瞎子,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坐在一片未知海域的小筏上,像个被流放的傻子。真的就像个傻子,流言漫天飞,她还假装不知道;嘲笑尖锐得很,她还假装听不见。
      只不过,确确实实的有些难过。
      甚至不单单是难过。那么恶毒的谣言,一天天逼迫下来,简直就像是用沾了水的纸巾一层层地往她脸上糊,越来越闷,越来越透不过气。
      像死。

      七、
      编造一个谣言,其实也就是随便一说的事,卜小曼当个笑话和自己的圈子讲了。她圈子里的人知道这是个笑话,笑过也就算了。但这谣言被另一个圈子的女孩听见了,笑话就不单是笑话。到自己圈子那里,开头加个“说一件事……”结尾又补个“这事你们不要往外乱说啊。”笑话立马变成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平添一层神秘,显得真实许多。如此再往外传,越传越真,等再传回卜小曼耳中,这事早就不是一个笑话了。它已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句中伤人的谣言,一把能割出血来的刀。
      卜小曼有些心慌,多少还有些始作俑者的自责。朋友倒是劝她:“这种事能怪你吗?说不准正好叫你说中了呢。没根据的事,怎么会传那么远?”
      这宽慰显然是有用的。卜小曼至此放下心来。她心里极为认同朋友的话,毕竟单纯只是造谣,那谣言早就不攻自破,怎么会传那么远呢?如此自我欺骗式的在心中给林依彻底安住了贱人的罪名,画下了标志。即宽慰了自己,又抹黑了别人,多两全其美的事。
      至此为止,那个傲慢清高的林依已彻底在她们心中被杀死了。重新诞生的是一个下贱、不堪的陌生女人。况且也没人出来为她说话。
      一场谋杀不带血腥悄然进行,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制止他们,停止这种暴力。

      八、
      被孤立惯了,也是能习惯那份清寂。但自谣言传出以后,这种孤立就有些变味。过去林依像是被流放到高山雪原无人区的异类,虽然没有同伴,但外界与她也毫无关系。最多只是孤独。而现在,这片荒地莫名闯入了一群人,他们蚕食了属于她的孤独,制造了中伤她的武器,在她的地盘上分食她的血与肉。语言、眼神、动作,他人的一举一动在她眼中都好似厌恶与嘲讽。
      班主任终于也知道了这件事,把她叫去谈话。她如实都说了,也不知道班主任信了几成。
      班主任说:“行了,我知道了。”
      听到这,林依以为在这件事上,还有明事理的人能听她澄清的。像是一下子又平生出希望来了。
      然而班主任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但你以后要多注意个人言行了。”
      这样的话……林依咬着嘴唇,那份做傻子、瞎子、聋子的勇气仿佛一瞬间崩塌了,眼泪像是从她用以防御的围墙裂缝中涌出来。她抑制不住地在办公室里哭了。
      办公室里坐着别的老师,也站着别的学生。她哭得那么委屈,让别人都闻声抬头看了过来。年轻的女班主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她总觉得,自己的学生因为流言蜚语的小事到自己这哭是件有些丢人的事。但是女孩子哭了,到底还是惹人恻隐的。正巧那天教师食堂发了一个橙子,她就把橙子塞到了林依的手里:“回班上去吧,别哭了。洗把脸。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班主任那几个字说的很轻松。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林依勉勉强强地收住了眼泪,收得不好,泪水还在眼眶,嗓子眼也还在抽。但班主任这么说了,她也不好留,只好走出来去洗手池洗脸。
      冬天,学校的洗手池不提供热水,冰冷的水打在脸上,皮肤紧的一缩,像是借此把泪腺也缩住了。脸和手浸了水都通红,林依看了眼镜子,吸了口气。又打了个抽噎。
      橙子被她又握回了手里。她的手是冷的,橘子的皮也是冷的。这个橙子颜色橘黄,光照着滑得发亮。她的手被冷水冲的通红,冬天皮肤有些干裂了开来。走回班的路上,她想了班主任的话。姑且将之视为劝慰吧,那几句劝慰当真像是倒在伤口上的福尔马林,不仅刺激血肉,还冷眼旁观着伤痛继续发展。除了制止腐烂,也无别的用处。
      回到班里,午休还没结束,林依想了想,决定把这个橙子剥开来吃。按理说用小刀比徒手拨方便。但林依没有水果刀,也无人可以去借。
      她桌上有刚发下来的试卷和作业本,随手理了理,空出一小块地方。
      女孩把橙子放在那一小块地方上滚。滚了一圈,用指甲抠进了橙子皮里去。皮上破出一道伤口,橙子的沁香钻进她的鼻腔。橙子的皮很厚,她的指甲卡在里面,只好退出一些,浅浅地划一道。重新再划了一道口子,又是浅浅一道,这样反复,在橙子的中间划了一圈,林依以为可以了,就把指头沿缝进去剥——橙子汁水猛地一溅,溅到她脸上,眼镜前立马一道水痕。
      这时有人扑哧笑出声来,林依尴尬地意识到这幅丑态被人看到了。忙去抽餐巾纸,慌张之中汁水又是一溅,溅到了试卷、本子上,拉出一长条痕迹。这一次笑的人更多了,连在午睡的人都被吵醒了,抬头看过来。橙子皮口子开的小,她的拇指就卡在里面脱不下来。而她又正慌张地拿着纸巾到处擦拭,甚至还来不及注意到自己的丑态。
      笑声像是能传染。一个传一片,一片传一群。林依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泪腺却紧缩着,死活不肯流出眼泪。橙子的气味传到了前后,传到那些笑的人的鼻子里。有人起哄:“林依,你那橙子好香啊。”
      彻头彻尾嘲讽的语调。
      这一场集体的嘲讽盛宴,林依就是那个脸上涂了白彩的丑角。
      卜小曼也醒了,坐在她后座,笑得直不起腰,说话也断断续续:“你喝橙汁吗?拿手指头咯……?哈哈……哈哈哈……”
      那一瞬间的窘迫与羞耻不断冲击着她,就如橙子的气味不断提醒着她自己所做的丑事。只不过,又是忽然的,她心内憋着郁结,脸上却笑了。跟着那一群嘲笑的人笑了。
      她笑的有些夸张,与那些嘲讽她的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好似她和大家一样在笑一个丑陋的蠢货。笑着笑着,橙子从她手上脱落了。顺着桌子滚到了底下,沾上了灰。

      九、
      然而这笑容不是和解。一个集体只会接受属于集体的人,而不接受他们所认定孤僻的人。所以这不是和解。是最后一张覆盖上来的湿纸巾。
      那个凭空捏造出来的陌生女人最终还是消失了。林依就是林依。但林依又何尝借此机会复活呢?
      下课的时候,卜小曼在洗手池前面洗手,她说:“对了,你知道那个八班班长吗?真够装的。”
      “她吗,本来就很装的。”
      林依关掉了水龙头,把灌好了水的杯子递给卜小曼。对方在镜子前理了理刘海,伸手接过了。两个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往班里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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