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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〇□□章 痛定思痛 ...
子释差不多过了半个来月拿药当饭吃的日子,才慢慢在流质饮食外添加少量正常食物。长生每天按时回来,陪他吃晚饭,散散步,说说话。有时候看他精神不错,会自己动笔,替他写两条《正雅》笺注。
头一回写,子释拿过去瞅两眼,喷笑。
笑得某人忸怩脸红,局促不安:“嫌丑直说……”又心虚的想:莫非是有白字?不应该啊……
那一个连忙解释:“不丑不丑——好歹也是李氏门下练出来的笔墨,怎么可能丑?”莞尔道,“你没写过这么小的字,不习惯,有点紧张,笔划又锋利,一个个倒像作茧自缚的八脚蜘蛛。相比之下,子归写的,全是蜘蛛蛋,哈!……”越说越乐,趴在桌上起不来。
长生拿过去一看,本来还觉得挺整齐的,被他这么一比喻,满纸蜘蛛和蜘蛛蛋,怎么瞧怎么像,顿时惨不忍睹。第二天便说什么也不肯写了,直待他温言软语轻磨慢蹭赖着自己不放,才兴高采烈继续被奴役。
天气渐渐转凉,进入八月,夜里骤然变冷。长生每晚搂着子释,按摩到昏昏欲睡之际,便加两分内力,替他运行一个周天。他特地请教了两位名医,又用心琢磨,谨慎试探,实践几次之后,感觉怀中人明显睡得更加安稳,身体也不像病重时候冰得那么吓人了。
问题是——
他睡熟了便紧贴紧缠上来,偶尔还要动一动……
是可忍,孰不可忍?每每忍到半夜,长生忍无可忍,干脆爬起来打坐练功。
想起谭自喻那番话:“除非找个清静舒适地方,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不见闲杂人等,不理羁劳俗务,安安稳稳养个十年八年,或者能把这病根子去了!”
别的都好说,这个……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啊……
早上,李章伺候少爷起床洗漱吃饭喝药,即使小歌小曲从旁搭手,也颇有些忙不过来。
“阿文呢?”子释问完,便想起最近似乎很难同时见到文章二人。这一回想,又发现似乎连子归也少见,每天不定时来看看自己便走了,饮食都交给了鲁长庚一手打理。
“小姐这些天忙什么呢?”
李章停下手里的活儿,站直身子,正经禀告:“少爷,是这样,小姐进宫去了——投降的人,眼下都在宫里住着。殿下说,过了八月十五,就该出发回顺京,西京城里王公贵族,五品以上官员肯定要走,但是他们的家眷,还有原先后宫那么多妃嫔宫女,不可能全跟着。这许多女人孩子,怎生安置,十分棘手。所以,小姐被军师大人请去……”
子释点点头表示明白。庄军师好心思,这么把公主殿下裹挟到靖北王建国大业中,发光发热。无论如何,子归毕竟是女子,所谓公主,不过一个荣誉称号,外在的道德压力相对轻些。同样因为性别的关系,内在的韧性与弹性也更强。子周无法面对的,子归正在努力坚持。
李章接着道:“至于阿文,知府符大人叫他去问些事情。符大人可不像庄大人,敢动不动就去麻烦小姐。他知道阿文和我是本地人,又熟悉城里的情形,有什么事儿,倒来问我俩的时候多……”
子释道:“不是有那么些原来的官儿给他帮忙?你们两个难道还更管用不成?”
“问是肯定都问一问的,不过——”李章略显得意,“我看符大人虽然装出很谦虚的样子,心里面只怕不是十分相信那些大人老爷,反而宁肯相信阿文和我两个下人。”
“下人怎么了?”子释微哂,“我倒觉着,你俩若真去做官,没准比许多大人老爷都强。”
李章双手连摇: “那哪成,少爷又寒碜我们……”一面收拾盘碗,咂摸咂摸,又道,“也还别说,这几年跟着少爷抄书,学问长进飞快。去兰台司帮忙的时候,几位翰林直夸我们……嘿!少爷没听过么?‘兰台门下走狗,黄金榜上举人’,说的就是咱们李氏门庭啊……”主仆俩吵过一架后,李章在少爷面前,更用心不说,居然也更加自在。
子释哈哈笑:“‘兰台门下走狗,黄金榜上举人’?这又是什么人吃饱了撑的……”心想,这一条谣言不错,比别的都强,怎么才听说。
正色道:“虽说知府大人不耻下问,但人家定然不是没眼光,证明你俩有真才实料。男儿有志当自强,我再提一次,眼前是个好机会,留下来造福乡土,润泽一方……”
李章沉默一会儿,慢慢道:“少爷这话,殿下也问过我们。”抬头望着子释,“天下爱做官的能干人多的是,不缺我们这一个两个。可是少爷跟殿下去顺京,纵然殿下……再如何情意深重,他是做大事的人,哪里顾得上许多小节?少爷你又凡事忍让,身边怎能没个随意支使的自己人?”
子释感动。原来,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独有的坚守与执着,用他们各自所能做到的方式,毫无保留支持着自己。
故意取笑道:“我还以为,你们拿着靖北王发的双份月钱,一个个被他手下支得团团转,早忘了跟谁是自己人了。”
李章跺脚:“少爷!”随即放弃,忿忿嘟哝,“从来没个主子样儿……君不君然后臣不臣,看你以后还指望支使谁!”
端着托盘退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有件事,少爷知不知道——”
“哦?”
“就是……七月半那天,殿下让阿文带路,去了一趟忠烈祠。”
子释意外,不由得一愣。
“听阿文说,本来就殿下自个儿,打算带几个侍卫悄悄去。结果出门碰上庄大人回府,做主请了小姐,直接把芙蓉冢打蘸的道长们请到南郊,排场一下大了……殿下当着众人,给老爷牌位磕了三个头。”
晚上,李文李章取出文房四宝摆在桌上。子释摇摇头:“今天歇工。”
长生正兴致勃勃,问:“为什么?”
“歇工就歇工,什么为什么。”
“哦……”
靖北王吃瘪的样子还是能不看就不要看了,文章二人手脚麻利收拾停当,送上汤羹药水,默默消失。
长生捧着药碗挪到他跟前,担心的上下扫视:“平日都不肯住手,今天为什么歇工?”
“嗯,”子释低头,“想好好说说话。”
“什么时候不能好好说话?至于这么……”
因为低着头,长生觉得面前人仿佛笑了笑,却只能透过额前散落的发丝追寻悠悠舒展的眉梢。正要凑过去细看,他又偏了脑袋,双手交握,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来。
“有些话……应该早一点说的。如果早说了,也许……可是……我不知道……”
玉洁白皙的耳廓和绞缠的修长十指呈现出雕塑一般的光泽,恰是长生最害怕的情景。
放下碗,用一只手把十指都抓在掌中,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头。
“长生……”
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又不能确定他到底会说什么。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升上来,长生心里害怕又期待。当自己的名字叹息般从他的唇边漏出来,霎时迷失在那一双幽窈泓邃的眼眸中,怔怔应了一句:“我在这里……”
“你知道……就像有些话,你不能对我说……我也一样,有些话,该说……而没有说。因为犹豫,因为胆怯,因为……说不出口。结果……”
长生听到这里,才一个冰砖雪球拍醒自己,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这件事,两人之间,迟早要面对面说个透彻。
本想等他身子再好一些,等到出发前夕,既然他选择了现在,那么,就是现在吧。
松开手,低声道:“那先把药喝了,好不好?一会儿躺下来慢慢说。”
“嗯。”
喝过药,枕在他腿上,子释舒服得全身都软了。然而实在不是个好说话的姿势,犹豫一番,咬咬牙爬起来,盘腿坐到对面。
长生看看他:“你这样子……我心虚。”
“你心虚什么?”
“子释……”
这么些天,悔死了,急坏了,也想通了。
长生双手撑在两侧,笔直对上他的目光:“子释,我……我错了。七月初三半夜,那……那傅楚卿偷营刺探,我当时就应该告诉你。我不该瞒着你,不该心存猜忌,盲目逃避,自以为是,妄动杀念。以致让小人有机可乘,兴风作浪,几乎酿成大祸,无可挽回……”
想到他因此遭受的种种苦楚,所有绝望痛悔重回心间,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拿刀子割自己的肉。
“子释,我知道错了。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都没真正好好往心里去。我现在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那些事情,我不愿问,也不肯你说,还以为是在保护你,其实怕痛的……是我自己……我做了懦夫,还认为你在毫无必要的逞强。我太自私,也太自负。一心恨他伤害你,被私情恩怨蒙蔽了眼睛,始终没能看清楚,从头到尾,已经伤害你的人,能够伤害你的人,都是我……是我……”
长生简直就要痛哭流涕,忽听见他的声音凉飕飕冷冰冰响起:“你也知道是你害了我啊……”
话音没落,一个枕头劈头盖脸抽过来,“呼呼”作响。子释本来压根儿没想弄成兴师问罪,奈何某人心虚太过,上来就直接招供。这番忏悔,抖出好些之前都没想到的阴暗心思。看他垂首认错的衰样,越看越来气。
“你个混帐……”一边抽他一边喘,切齿痛骂。后边顺口就要带出“王八蛋”三个字,冷不丁意识到这家伙骨子里是个多么小心眼的小气鬼,硬生生咽回去。
“枉我挖空心思替你着想,浪费多少口水脑筋!你口口声声叫我相信你——相信你?!满腔心血全打了水漂,连累多少人无辜陪葬?差点把自己小命都搭进去,咳!咳!……” 几句话说急了,枕头甩在一边,捂着胸口猛咳。
“子释!”长生吓得一把抱住,“别生气,别生气,打我骂我,都好办,别把自己气坏了……”怕他刚喝下去的药又激得吐出来,在胸腹间轻轻揉按顺气,“才刚好一点儿,千万不能再犯,再来一次,我不吓死也要急死……”
子释愣愣的坐着,任由他殷勤伺候。半晌,喃喃自语般低声道:“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从兰台司书库里出来,身体……好像冰块一样化掉,好像沙堆一样散掉,我以为,这一回,真的……死定了……”
泪珠静静滚落,灯光里如星辉闪烁。
“想死的时候,不让你死;不想死的时候,偏不叫你活——呵,老天爷,不就专爱干这种事么?”
“子释,我不准你死!我不会让你死!”长生紧紧箍住他,“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忘了?除非我死,你才可以死。只要我活着,谁敢让你死?——我要做皇帝,我是天子,才不管老天爷怎么想!”
子释扬起嘴角笑他。
“不要哭。别哭……”
“我哪有……”抬手一擦,湿漉漉全是泪。
“对不起,子释,对不起……”长生一边亲他一边忏悔,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其实……就算你一早便告诉了我,又怎么样呢?即使我能猜到些什么,也多半鞭长莫及,未必就能改变最后的结局。”子释靠在他怀里,平息着情绪,回想自己开始本来打算要说的是什么。
“也弄不好,反而猜错;又或者,额外生出别的枝节来。长生,我想过了,换作我是你,当时当地,一样无法开口。至于……你不许我说的那些事,我却非要说,究竟……是为了让谁更痛呢?我只知道,不能不说,迟早要说。可是,却并未用心想过,怎样更好的跟你说——自私,也自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反手抱住他,“所以,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长生搂着他躺下:“你一点儿也不自私,也不自负。不要这样说自己。”
“是么?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子释圈着他的腰,蜷缩在怀里。
“这次西京的事,虽然没有得到最好的结果,但也算很不错很不错了。就大局而言,除去多死十几万士兵,跑掉一个皇帝,其余和预想差别不大。——不过,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希望逼赵琚主动投降?”
“知道。”长生停一停,又补充,“知道一点。”
“皇帝太子齐齐开门投降,跟皇帝自焚而太子被迫投降,效果差别大了。但是,这只能算小遗憾。至于更大的遗憾——
“所有的史书,都告诉我们: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盛衰起伏,治乱循环,人事由之,天命使之。天命这个东西,史书已经写得很明白:对上位者而言,除去运气成分,剩下的就是民心。干得好,得民心,便接着干。干得不好,失了民心,便换人干。道理好讲,可惜掌权者享福享到忘乎所以,干着干着就不记得了。因为人有天生的弱点在,没法指望谁永远干得好。有始必有终,有胜必有衰,所谓治乱循环,眼下还看不出避免的可能。
“但是我想,干得不好的人被打败了,应该允许投降。大夏国历来的习惯,改朝换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来不许人投降。因为不许投降,于是常常拼到山穷水尽,斩草除根。每一次乱世降临,不管后来统一天下的君主如何圣明仁德,都免不了人口锐减,资源消耗,财富浪费,整个国家萧条若干年,文明停滞甚至倒退。
“失败的一方困兽犹斗,负隅顽抗;胜利的一方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因为在不许投降的传统和环境下,大家都不敢停手,不敢投降,直至一方彻底消亡。以巨大的集体牺牲和无法估量的代价,给失败者陪葬。过去那些赢家,或者能力不足,或者肚量不够,更多的,是两者皆无,想都不要想。你说你要当皇帝,我就觉着,没准……你可以做到呢。至少,给后来人立个榜样,叫他们知道,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长生这时候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我看轻了他,更看轻了自己。
不是他不相信我,而是我,不够相信他。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
天下之大利,即天下之大义。
循天道,守良知,博至善之利,求永恒之义。
他早已给出标准和期待。是我,辜负了他。
子释翻个身,枕在他胳膊上,仰面叹息:“唉……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大概……还是时候不到吧……”
空前的懊悔、自责、惭愧,令长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原来,看似已经到达同一个高度,却还是我在山巅,他在云端。
一时灰心丧气,一时又满怀委屈。
双臂抱着他挪一挪,转眼人已经到了上面,手肘撑着不压到他。
“子释,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不明白的时候,你要告诉我啊!”
“我们……一直太忙了,还来不及说到这里,然后,便失去了机会。”子释伸手慢慢把他拉下来。
上面这个半推半就:“沉……”
“就是要沉……才好。”
到底不敢全压下去,只放了三分重量在他身上。
“呼!”子释长吁一口气,两只手扣到他背上,似乎十分满意这种沉重而厚实的压迫感。
“不光因为没来得及——在此之前,你怕,我也怕。有些事始终没说透。好比一锅没熬开的糨糊,搅是搅和在一块儿了,可还没到火候,透明度不高,韧性不强,粘性也不够……”
长生听到这里,一肚子震撼愧疚严肃认真统统打散,“噗哧”一声破功泄气,整个儿跌在他身上。
“哎哟!”
顺势搂着他轻巧的打个滚,自己垫在下面,再把被子拉过来盖好。
子释虚惊一场,往他胸前狠咬一口。随即像只小小的狸猫幼崽般,乖乖趴在他身上。脑子迷糊起来,后边的话便有些懒得说了。心底深处一个声音不期然冒出来:“别偷懒!李子释,不要偷懒!”
是么?不可以偷懒。还能躲到哪里去?不能偷懒。
“长生,你怕什么,我大概是知道的。我怕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长生不说话,只把他搂紧些,一只手抚摩着头发。
“到西京的第二年,我觉得,你也许已经死了,心里怕得厉害,怕到不能想。后来……发现傅楚卿还活着,恨不得干脆死了算了。黄泉路走出一半,没找着你,打了两个来回,终究不敢死。不能死,便只好接着活下去……
“无论他对我怎样,我从来没有愿意过。虽然不愿意,也就这么着了。如果你不来,我想多半会照样过下去,直到……过不下去的那一天。
“我曾经以为,对于傅楚卿,是怨恨,是厌恶,是无奈。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其实,还是害怕。因为恐惧,才会任由它变成麻木的习惯。我怕的,并非这个人,而是整件事,是遭遇本身,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常命运……
仿佛心有余悸般微微颤抖:“所以,仙阆关下看见你,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怕得魂都要散了。你越坚持,我就越害怕。我越害怕,你就越坚持。我可真是……拿你没办法呐。”
“子释……”长生一句“对不起”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无声的勒紧了胳膊,把他慢慢揉进自己身体,给他最坚固的屏障,最严密的保护。
“明知道怕也没有用,总觉得老天爷在闭着眼睛算计。不管我选哪一条路,定有出其不意的阴谋陷阱,等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掉下去……
“初九那天,你半夜离开,去南边拦截赵琚。我当然知道不必担心,却怕得没法合眼。等到听你说,傅楚卿早已来过,想到他的报复,想到他竟然又逃走了,竟然还是死不了,竟然……没有烧掉我的书——”
整个人瑟缩成一团,仿佛要从长生心口汲取力量,才能把话说完:“他为什么不肯烧掉我的书?他会爱惜这些破片烂纸?他会顾惜我的劳动心血?真正穷途末路,还有什么比逃命要紧?真正由爱生恨,又怎能这般冷静周到?他这是告诉我,他还没有死心。留着那些书,存心要你我难受——向我示好,更向我示威。哼!他以为我会感激——”
话越说越狠,人却越缩越厉害。长生猛然翻过来把他整个覆在身下,连绵不断的轻吻落在脸上:“子释,不怕。我在这里,什么也不用怕!”
子释闭着眼睛,长睫簌簌颤动:“他赌中了。我还真是……非感激他不可。”
长生忽道:“我宁肯相信他是不忍心。他也一定知道,那是你的命。烧了书,就等于要你的命。他下不了手。”心中冷冷的想:无论如何,就为这点,不妨赏你一个全尸。
“那又如何呢?老天还是让他跑了。见到你之后,我本来都觉得,也许,真的可以无所谓了。但是,西京局面最后竟会搞成这样,眼看楚州的水很可能被他搅得更浑——此人已经非杀不可。只恨一时竟杀不着,我竟不能要你不管不顾去杀他,他竟敢留着满地库的书威胁我……你叫我,怎么能不害怕?”
“子释!”长生把右手贴在他胸口,伏到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低沉有力:“我发誓,亲手杀了他!”顿一顿,“你放心,兼管兼顾,绝不胡来。”
子释默默听着。
过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是这样。”搂住他脖子,微笑,“笨哪……我就是说说。应该当皇帝的人,没道理浪费去捉贼。”
慢慢收起笑容:“非杀不可,不过定个罪,未必就执行得了。这个贼,如今已是孤忠亮节大忠臣,只怕迟早变做义军领袖。傅楚卿此人,自私狠辣,机巧权变。虽然鼠目寸光,气量狭小,却最善借风起势,浑水摸鱼。典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楚州的事,本已十二万分难办,这下子……”
长生亲亲他:“既是非杀不可,纵使投鼠忌器,实在没法,也只好连花瓶一块儿打了。否则这老鼠成了精,花瓶岂不变成他的法器?”
“没有这么简单。”子释微微蹭一蹭,回应着他。
沉默片刻,重新开口,声音异常温柔:“反对者不管有多少,对强大的君主来说,都能够打败并且杀死。可是,长生,那是仇恨啊!——仇恨会沉淀下来,留在人们心里。西戎以外族入主中土,制造了多少仇恨?楚州这些年,又积累了多少仇恨?表面看,天下渐趋太平。然而,要真正长治久安,从现在开始,最重要的任务,是停止制造新的仇恨,努力化解旧的仇恨。这个过程,需要很多很多的耐心,很长很长的时间——没准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傅楚卿,我原先只把他当个坏人,现在……也许接近恶魔了。这件事,虽然不是我的错,长生,我不能否认,自己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他太擅长破坏,一旦与白沙帮等义军残余搅和在一起,扯着忠义的幌子,借着仇恨的力量,其破坏性可能无限放大。你的行动处置,务必如履薄冰。如果把私人恩怨掺杂进去,最后得到的,一定不会是想要的结果。所以,派出去追踪刺杀的人——”
把头深深埋在他胸前:“我那时候……真是着急了……长生,豺狼虎豹好斗,蟑鼠蝇虱难抓,不如先缓一缓吧。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良久,长生终于答道:“我明白了。好。”
子释轻叹一声:“我现在是当真恨上他了。却要千方百计说服你,说服自己忍着——你说,老天怎么就这么可怕?”
紧贴到他心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害怕?每看着你往前走一步,就多害怕一分。这些年,我从来不敢对谁说,我害怕。就连在自己心里,也不敢多想。好像只要说出口,就再也没有胆子和力气撑下去了似的……你叫我相信你——笨蛋,我除了相信你,还剩下什么……”
那柔柔一缕气息刹那间直透心窝,长生禁不住全身一个激颤。
“子释……”
他想对他说:除了相信我,你还要相信自己。我过去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命运可畏,自从遇见你,全部都懂了。正因为这样,更加不能害怕,不可以害怕。
可是他知道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他有什么不明白呢?
果然,他的声音自胸前幽幽透出:“我竟然……怕到……连害怕都已不敢……”
长生双臂垫在他身下圈住,贴到耳边,只说了一句话:“子释,从今往后,我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想一想,补充,“我不明白的时候,你要早点告诉我。”
“好。”
“子释……”
“长生,抱我吧。”
“……”
“长生,抱我。”
“大夫说……”
微凉纤巧的手指从紧贴的躯体间钻进去,仿佛拥有最高超的空手入白刃招数,眨眼间滑入衣襟,四肢缠绕,把自己锁在他身上。不动了,默默等待。
在脑子彻底烧糊前一瞬,长生想:大夫说过什么?……
低头深深吻下去。
只记得他对自己的期许、信赖和依恋,超越世间一切羁绊。
他的灵魂,从来没有这样遥远,也从来没有这般贴近。
望着这一株从心中开出的花,在自己身上攀援怒放,长生如痴如醉。
哎呀,这章一出,子释投降主义的帽子怕是摘不掉了,望天。
祝三十娘生日快乐,春心常在!
祝出行的童鞋们顺利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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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〇□□章 痛定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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