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一声（小雨）》醉夕湖

13、第二章 彼之流年（7）

　　小雨下船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赤红的夕阳照亮了江面。小镇的码头上依然繁忙，男人们忙着卸货，路两旁的草木绿得鲜亮，带着厚厚的水气，青石板路似乎被磨得更平了。梧桐树下，瞎子爷逆着夕阳坐着，估摸着是刚做成了笔买卖，捧着烟袋满足的抽着。
　　“瞎子爷！”小雨丢下东西抱住他的胳膊，老头儿一个不防，吓了一跳。
　　“你个臭小子，要吓死我老头子啊！”他拿烟袋锅敲小雨的脑袋，“从外面的花花世界回来啦？”
　　“嗯。”小雨轻轻应一声，掏出一纸包桂花糖来，“瞎子爷，小雨买糖给您吃了。”
　　瞎子爷伸出两个指头捏了块放在嘴里。
　　“甜吗？”小雨蹲在他身边歪头问他。
　　“甜。”瞎子爷砸吧砸吧嘴，“小雨啊，刚下船还没到家吧？”
　　“嗯，我先顺路去芽春那。”小雨说着拎起包来，“我走了啊！”
　　那似乎永不停息的江流，传来低沉的呜咽。瞎子爷坐在如冠的深绿的树下，看着夕阳照着他的背影发亮。嘴里残留着甜味，手里的纸包散发着桂花的清香。
　　“流沙留不住，落花飞不回……”
　　他叹息一声，起身收拾摊子，提溜着纸包，拄着自己“摸骨算卦”的旗幡，一步一步的往巷子深处走去。
　　“落花飞不回啊……”
　　娼寮里的小阁楼在阳光下像一件颜色鲜艳的补丁衣服，小雨顺着路边的草丛远远的走得很小心，在芽春家对面蹲了下来，生怕芽春妈看到。
　　芽春家的门板依旧只搬开了一扇，屋里暗得很，只看见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气冲冲的从屋里走出来，回头唾了一句，“他妈的，长得再漂亮也是死鱼一条！”说完恨恨的走了。
　　小雨咽了口唾沫，芽春家现在就来人了，那芽春肯定躲出去了。想着，正要起身去河边找找看，就见一个女人走到门口，露出半个身子，倚着门板低头虚弱得喘息。她的长头发遮着脸，胡乱纠成一团，似乎被人撕扯过，身上一件粉红的衣裳，领子被扯裂了，露出雪白的肩膀。
　　小雨心头一酸，转身就要走，却一瞬间僵住了。他感觉到落日照得自己脸发烫，可是双手却开始疯狂颤抖。他用力得转过身来，去看那门里的身影。
　　那不是芽春妈。
　　那是芽春。
　　她低头使劲咳了两声，然后抬头，便看见了小雨。像打了个激灵一样，小雨甚至能看见她瞳孔一瞬间针一样缩了起来，刺得他胸口生疼。
　　“芽……芽春。”小雨跌跌撞撞得走到她面前，细弱的呼救一样的声音。
　　芽春似乎愣住了，木着一张脸看他，突然使劲甩了他一巴掌，小雨的脸狠狠歪到一边。
　　“谁准你回来的？滚！”
　　小雨只不做声，怔怔得看着她流眼泪。
　　“滚！”芽春使劲推他一把，他踉跄得跌坐在地上，“听见没有！我叫你滚！”芽春压低了声音厉吼，隔壁邻居听见动静，踩着拖鞋站在门里看热闹。
　　小雨爬起来，只睁着眼睛可怜得看着她，眼泪一滴接一滴的安静冒出来，裤子被蹭破了，膝盖流出血来。
　　“我叫你滚！”芽春歇斯底里地捶打着门板，眼泪打转。
　　小雨看见她哭，终于回过神来一样，转身慢慢得走了。身后，绯红的影子拖得老长。

　　爸爸正蹲在炉子前喝粥，看见小雨回来，愣了一下。再看他满脸狼狈的眼泪，放下饭碗抹了把嘴。
　　“见着芽春了？”他站起来去拿毛巾，腿似乎瘸得更厉害了。
　　“她被人家瞄上了，人家在赌桌上赢了她妈五千多块，半个月前进了寮子。”爸爸倒了热水，一边说一边拧了热腾腾的毛巾使劲给他抹脸。
　　“爸——”小雨凄凄唤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爸没本事，腿被打断了，也还是护不住。”他转身把毛巾挂墙上，自己的儿子一头撞了上来。隔着薄薄的衣衫，毛茸茸的脑袋扎得有些痒，他昂头吐出一口气，眼眶终于还是酸了。
　　小雨搬着小板凳在窗户前发呆，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可隔着两条街他还可以看见芽春家灰色的房顶。小时候他偷偷放了一面小镜子在上面，还和芽春吹牛，说这样能反光，不论什么时候都能认出来。小孩子就是笨，没有阳光的晚上怎么反光，或者镜子要是被吹歪了他又怎么看得见呢。
　　“我要去连城找你，芽春不愿意，说要是我去，她就跳江。”爸爸闷头抽烟，“也是，找到你又怎么样呢，哪里凑得出来这么多钱……”
　　“爸，我有钱！”小雨突然开口了，神经质的扯开纽扣，从胸口掏出自己贴身藏的小纸包，那是三百三十七块钱，还有十块钱买了船票。
　　“爸，这钱你拿着，你去交给他们！”小雨急促得喘气，把钱塞到爸爸手里，“我能凑到钱！你让他们等几天，最多六天！我一定送五千块钱回来！”他说着就起身要走，“我现在就回连城，我能弄到钱……”他喃喃。
　　“你疯魔了吗！”爸爸扯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床上一甩，“天都黑了哪来的船去连城！你上哪弄钱？你怎么弄这么多钱？”
　　“我，”小雨咧嘴笑，嘴唇却颤抖起来，“我在酒店里认识好多有钱人，他们都挺好的，都愿意借钱给我，真的！你想不出来吧，他们一辆车就值三十万，一件衣服都值五千块呢。”
　　爸爸将信将疑的看着他，自己的孩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这么办，没事的。”小雨爬起来弯腰套上鞋子，“我得去告诉芽春，我得去告诉她……”说着咚咚咚的下了阁楼。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娼寮里漂浮着一排昏黄的灯火，湿漉漉的空气包容着嘈嘈切切的低语声和喘息。
　　小雨找到了掉落在草丛里的牛皮纸袋，小心的拍了拍上面的灰土，幸好衣服还是干净的。
　　芽春家紧紧关着门，小雨傻站了一会，就抱着衣服在门旁坐了下来。
　　星星很亮。风吹着路边的野草在摇，远处的码头上高高挂着风灯，倒映在水面上。脚边开了一朵小花，软软的嫩嫩的黄。不知哪里跑来一只小土狗，睁眼看他，像极了小时候吃豆壳的那只。
　　“汪汪——”他转头对着门叫。芽春啊对不起，芽春啊没关系，我明天就回连城，去凑钱给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你别怕，我保护你。
　　屋里依旧一片安寂，小狗儿爬在他脚边睡觉。
　　良久，才从黑暗中传来凄厉一声哀鸣，像断翅的雁。
　　那是芽春。
　　“芽春啊，别哭，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我能凑到钱，咱们过几天就能把钱还上，过几天，等过几天，咱们就好了。”小雨全身贴在门上，伸手摸着门，鼻子贴着粗糙的木板，“你看，我给你买了一个绿裙子，就是像小河边那片草地的绿色，不，比它还好看呢。滑滑的软软的，就是以前那大船上下来的富太太穿的那种，你穿起来一定很漂亮。”
　　木板那边传来低泣声，近在咫尺。
　　小雨使劲贴着门，正想叫她开门，隔壁的门却开了，一个络腮胡子一边系着裤带一边走出来，“哎呦，这是演的哪出啊？《西厢记》？”
　　小雨急忙翻过身来，死死护着门。
　　男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对女人啊，就得来硬的！”哥俩好的拍拍小雨的肩膀，一身酒气离去。
　　“芽春你千万别开门，我就这样陪着你好不好，我就在门口保护你。”小雨面对门板坐着，“你不知道，连城好大啊，好多好多的车，我和铁军哥都吓了一跳，对了，铁军哥现在在当厨师呢，都长胖了。我们干活的地方是个大酒店，叫喜来登……”
　　他就这样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夜，直到东方泛白，晨鸡报晓。
　　“芽春啊，裙子我放在门口了，等我回来穿给我看看好不好？”
　　“我这就去连城凑钱，你别怕，等着我。”
　　“你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