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 之 临水皇子》一*

17、载泽新皇

　　说要送我走，却又接连两天被告之步将军出营了，全军原地待命，不得走动。半个软禁状态，除了梳洗出恭，只能待在帐篷里。最常见的就是董希，两日内他来了三次。
　　他会问问我明瀛民俗风情，拉拉家常。他的兴趣爱好，言谈举止，不像平常百姓，应是受过大家教育。往往聊到一半，就会有将领进来说有事要报，他讲声抱歉便又立即走了。
　　说是没官阶，但依我看，他在军队里说话是有威力的。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他是将军情人的关系吧……
　　如果相处下来的感觉没错的话，他待我无半点虚意。倒似的确反带几分歉意，总安慰说现在军中有事，很快就会放我回去。
　　这样的人，反而看不透。“苏慕玉”于他，肯定是无所用才是，何必如此坦诚相待……
　　到第三天，一大清早的，他又来了，这次是送早饭。
　　“早啊，起的真早。”
　　我坐在桌前，见他进来，便站了起来。
　　“文官就是好，真懂礼节。”他把东西放下，“我爹以前是个武官，教我的都是些粗人道理，但都还算有用倒是。”
　　说完笑了笑，一脸对他口中的“爹”的自豪。到底是夸不是贬。
　　我也微笑，静静吃着馒头。
　　“小步今天就回来。我跟他提提，让他记着这事，令人明天送你回去。回头给你找个大包布，把你们明瀛的凤袍好好收着。回去丢了这么名贵的东西，说不定会被责怪。”
　　我又点点头。
　　“你话真少，其实你声音挺好听的，讲起明瀛风俗来引人入胜。脸也长得周正，微笑起来，一股说不出来的平静。很好一个人呢，应该多说说话，这里有够闷着你了。”
　　敢情……他这实际还要理军务的忙人，是特意抽时间来陪我说话的……
　　我眨了眨眼。看不明白你，当以少言为慎。况且我不说，你说的自然就会多，漏给我的信息，便也会多。
　　见我默着还是不听劝，他也不勉强，明瀛风俗都问了个遍，我家世也编了套给他。没什么好讲的了。他便扯其他的。
　　“别以为在沙漠里，除了沙什么都没有哦。从这往西一百里处有个石窟，里面有不少古人留下的壁雕。反正这一走你何时再来建丰很是难说，今天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本想说不，可转念一想我在他面前，乃是个爱文成疾的书生形象，这会儿又对古人文迹失去兴趣，怕是会引起怀疑。
　　故作一番忧虑状，他忙说他带着，不会有事的。我便点了点头。
　　他在我头上包了好几层布，本来就爱用布包着自己的头的他，这会包得只剩下一双眼露在外面。带上四个士兵，见我对马苦着脸，又再喊人驾了马车。这才终于出了营。
　　颠簸了一阵，倒也不久，快晕之前，终于下车。
　　进去看壁雕，不算壮丽，却的确非建丰不能遇见。便也看得仔细了。
　　“就知道苏慕玉看得出这是好东西。”
　　他也瞅得仔细，笑着说道。
　　忽而窟外一阵马蹄声，紧接一士兵进内，对着董希便是一跪，一身风沙，大声报道。
　　“董公子，将军回营了！”
　　董希一听激动起来，也不顾旁边站了个我，立即回问。
　　“御敌成功了？！”
　　“这个……据报，敌军暂时撤了兵，在我国东面扎居。但是将军回营了！一并还有五个载泽俘虏，所以……”
　　董希脸色暗了暗：“既然是战俘，那便没办法了。回去告诉将军，会等他处理完后再回去的。”
　　“是！”
　　说完士兵跑着出去了。
　　董希背对着我，我俩一阵沉默，他叹了口气，回头。
　　“你看那边那个雕，鼻子早已风化了，但这种菩萨头像，在建丰石雕里尚属少见。”
　　“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军营里有点事，不方便现在回去。别看我随军，其实……我很讨厌看到血的，那种红色……呵呵，见笑了。”
　　说着他便笑开，一脸不好意思。
　　静静地看着他。
　　“载泽怎么了？”
　　一向少言，且从不多问。慎言自保的意思，董希该是或多或少有所察觉。这次却问得直接，他一下顿住。
　　望着我，那双琥珀红的眸子，清澄明亮。又叹了口气，没再饶弯子了。
　　“不是明瀛，非我们二国交战，放心。本来就是我们不对，但帝命不敢不从。现下干了这种闹剧，也就只好在北边南面做好防范，准备应对明瀛与平京的夹击。可……万万一个没想到的确是，此二国皆未动，东面的载泽明明才江山易主，国内一切尚乱待整，甚至连国号都还没定下来，却突然袭了过来……唉，在想什么呢，华王爷，不，该称载泽新皇了……”

　　结果一直等到快午膳时间才回的营。
　　进了营栅口，较兵场很干净，像被刚打扫过。只是空气中，淡淡血腥味在飘动。
　　刚下车，就见到步将军在跟三个将领模样的人说话，一身戎服，头盔依旧带着。见董希回来了，便朝我们走来。
　　“去看了石窟了？”
　　董希点点头，不忘顺手给我带着门帘，等我下车。
　　“嗯，你介绍的地方每次都好很呢。这次跟苏慕玉一起看得很开心。”
　　“那就好。”
　　我钻出车帘一边站着去。步将军隔着头巾，手宠溺地摸着董希的头。转而又皱起了眉。
　　“既然真这么不喜欢红色……今晚还是算了吧，你别跟来……”
　　董希坚定地摇摇头。
　　“不行。每个月只那么一下，我又不是什么娇嫩之人，没事的。一直以来这种时候每次我都在你身边，我希望以后也会每次都在你身边……”
　　步将军脸上露出一丝怜惜，一把抱起董希，当众吻上他唇。
　　周围将领见此皆不为所动，继续各干各事。我挪了两步，想着还是离远点，别打扰较好。
　　反而引起董希注意。
　　“啊，对了，苏慕玉，你明天能差个人送他去平明边界吗？”
　　步将军斜过来看了我一眼。
　　“杜将军回信了？”
　　我现在站得离他们有一段距离。董希看了我一眼，好像不是很想让我听到，声音放小。
　　只是我耳力向来不错。
　　“嗯，杜明月将军说查过了，人家的确是明瀛的文书官，新进官员名单里有苏慕玉的名字；向文书府的人打听，的确是黑发黑眸的，长相描述都跟苏慕玉一样。人家没有撒谎。”
　　步将军一脸思虑，好像还有什么放不开，略略绷着脸。但见董希一双琥珀红眸满是希望地望着他，便还是让了。
　　“明天命人给他送回去便是。”
　　董希朝他灿烂一笑。
　　“嗯。”

　　那之后董希便不见了人，我猜是两人久未相聚，这会正在亲密当中吧。
　　晚上一士兵进来称董公子带了话，说明天早上会来送送我，今晚就不过来了，让我走之前沐浴一次，之后十多天的车程，恐怕再难竭息。
　　带我到浴篷，士兵便走了。其实只有一桶水，可军营不比皇族联姻车队，能把那么多水聚在一起用来沐浴，这个步将军看来很得帝宠，意给他物资优渥至此。
　　指尖微略一探，果然是冷水。立即缩回，打定主意，宁可脏死，不能冷死。
　　又觉不好立即出去，以免又报到董希那去引来一番问话。
　　把水桶随脚一踢，“哗啦啦”一阵水声。篷外本来还有的士兵身影晃了两下，便不见了，估摸是想趁着篷中人沐浴不会出来的一点时间，到哪偷个闲去了。
　　略略靠近篷帘子处，帐外真的没了守兵。
　　抬头，天上一轮月圆，润得快滴得下水。静静赏了一阵，正欲回到篷里，忽见远处两匹马驾出了营。
　　眯眼仔细一辨，的确是步将军与董希。
　　又望向圆月。
　　“今天是……圆月十五吗……”
　　想起他们两天前与白天的对话，好像“十五”这天对他们来说，相当特殊。
　　看不透他们太多事情，总隐隐约约觉得，他们身上的气息，与常人微妙不同……
　　念起，觉得此事不能像以前那样听之任之。于是溜了出篷，左拐右拐，摸到了栓马群的地方。望着马群，很是一阵犹豫挣扎，却忽而发现身后出现两道身影，回头，不远处，两个立在那的守马兵其实一直在看我。
　　心中咯噔了一下，脑海里迅速闪过五种说辞。可是，慢慢发现，这两个守马兵目光呆滞，眼随人动，其实眼中无神。
　　走近，伸手，在他们面前晃了两晃。便更加确认，那步将军与董希，并非凡人。
　　咬了咬牙，挑了匹性情温驯的马，翻了上去。凭着八世以前的记忆，试了好几下，好不容易算是稳住，便开始驾着它往营外疾驰。
　　果然一路上，将领士兵对此皆无反应。连看栅门的守兵，看了下马，又看了下我，呆呆地点了点头，放了我们出去。
　　他们全部神情麻木，面无表情。我猜，是中了妖术之类……
　　马颠向来是我最弱，努力稳住神绪拼命看清前方与四周，利用五世时行军的经验，追着马蹄足迹而去，终于，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他们走得不远。
　　立即勒马，此时脚被一阵骑马颠得脚软不稳，半摔着下了马身，顾不上一身狼狈，静悄悄地摸了过去，隐在一处沙丘后面。
　　先是被空气中浓浓腥味呛到了鼻喉，用白天戴上的头巾捂住了嘴，偷偷伸出去看。
　　定住，眼略略睁大。
　　遍地的血。
　　血上人的断肢零散而布，有的是手，有的是脚，还有的，是人的下半张脸。
　　靠近我的一块盔甲，像是被什么撕裂碎掉，圆月照在其上，看出一个“载”字。
　　血泊中央，残骸之上，一人坐着，另一人卧于其怀，头枕在他大腿上。
　　“对不起，明明知道你害怕见到红色……我果真是自私的，每次跟你说不要跟来，都是为了听到你说一定要来……”
　　董希伸手，按住了唇角淌着血的步将军。
　　“别这样说，我不喜欢红色，但我喜欢你呀……”
　　转而俯身，紧紧抱着步将军的头，颤抖的身体发出连连哭音。
　　“小步的体质如此，有什么办法？圆月十五不食人肉的话，小步就会死去。虽然我……虽然我……”他声音越发痛苦，“总之，我不要小步离开我！”
　　他怀里的步将军躺在地上，枕在董希怀里，四肢舒展。董希抬起身子，让开，好使他看到天上圆月。自己也一起仰头望天，两行泪水不断涌出。
　　月亮光辉下，我才第一次看清没戴头盔的步将军，是长得个怎样的脸庞。
　　乌黑长发四散沙地，下巴尖尖，鼻梁高挺，是张美人脸；可是，平时就看得清楚的褐眸，此刻却变了样，清辉中，他在用一对金瞳望月，亮泽得吓人。
　　遍地血湖中，情人怀里，金瞳渐渐眯起，像在吸食夜月精华。
　　我稳了稳，缓缓滑下沙坡一点。定了定，回神。
　　怎么会这样……那是一只修罗。

　　“其他五界出事了？”
　　“修罗界。”

　　迅速忆起轩辕夏禹的那番话……人间界居然跑来了只修罗……看来……真的要变天了……
　　被我留在远处的马忽然惊恐万状，仰天长嘶。我一惊，未能动，眼前已降落一人，是混身带血的步将军。
　　他吓人的金瞳泛着冷光，居高临下地晲着我，手中，一把巨剑。
　　董希也很快走了过来，看到是我，大惊。
　　“苏慕玉，你竟没有中盅？”
　　盅？
　　原来军营的人，全部中的不是妖术还是盅。修罗向来善长下盅。
　　董希难以置信地退后两步，估摸想起我肯定看到了一切，脸上表情瞬间变得非常难看。
　　“苏慕玉……我们……我们……我们……”
　　他说不下去，转向步将军求救，却突然顿住。
　　“小步……你的左眼下方……好像……出现了什么东西……”
　　步将军对着我，本已剑高高举起。听了董希的话，又停了下来，摸上左耳，上面有两个耳环。
　　“我的耳环并没有取下来……”
　　他猛然惊醒一般，抓住董希双肩，激动地说。
　　“是，是什么样的纹路？”
　　董希被他吓到了，却还是尽力镇静下来，仔细看起。
　　“是……黑色的，像云……像在流动的云一样……”
　　步将军睁大双眼，迅速回头，紧紧地盯着我。
　　“你是……轩辕夏禹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