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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寒夜余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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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华阑行事似乎总比其他人快许多。当有些人甚至都还没确定顾修宜是否真的已经归来时,他已经走到了真正的当事人面前。
所以,即便是顾修宜,在见到那个从夜幕的微光中翩翩向他走来的青年时,他的眉也不由向上挑了挑。
果然是临渊唯一的风华太子。
速度够快,行事也够从容!
二人在相互无声的打量中,慢慢靠近。丰华阑止步于渡口码头,似乎并没有上船的打算。
慕蘅从船舱里走出,对于丰华阑的出现,也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她向丰华阑微微点了点头,道:“风华太子来得好快,难怪那个人从来未对你失望。”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艳羡和对自己的失望。
“慕城主的打算亦不错。跟随他,的确既能躲开众人对你的觊觎,也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个人。如果永夜城和东缈岛都不能确定的事,世上唯一所知的可能只有那个人了。这些天,你不仅弄清了事实真相,而且比所有人想得都要多,即使身陷囹圄,也没给你造成多大困扰,我想,很多人或许太低估你了。”
慕蘅当然知道自己的打算瞒不过丰华阑,但是她仍然吃惊于他竟能如此准确地点出她的隐藏目的。就像现在正望着她的这双眼,仿佛只要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她就会在他面前变得无所遁形。因此,她难得地放任自己的愠怒,强自辨道:“不,那只是因为我不想承担别人强加于我的负担。另一件秘术之钥根本与慕家无关,事到如今,想必风华太子不可能不知道。”
“我知道。”丰华阑的语气仍然是惯常的浅淡平和。然而只有与之对话过的人才知道,这种浅淡平和会对自身产生多大的冲击。明明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事,明明是所有天下人都误认了的事,为什偏偏只有他能洞察事实真相呢?
“什么时候?”慕蘅追问道。
“戊台之会。”
竟然是那一天?那一天,所有事情的发生是如此猝不及防;那一天,她几乎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那一天,这个人竟然就已经知道了?真可笑!慕蘅心中不知该为自己可悲,还是该为对方赞叹?
其实,在戊台之会之前,丰华阑也以为另一件秘术之钥只有慕家人知晓。因为,这就是他与秋自照交易的内容。秋自照说,这件事无关永夜城和东缈岛,所以,留音阁不算违背祖训。那时,应该所有的人,包括永夜城的来使几乎都相信了这个消息。但其实丰华阑心中对此一直也存有疑虑,只是似乎对后来发生的事影响不大,所以,丰华阑当时没有去深究。直到戊台之会那日,那团欲望之火升起,他看见那件东西,他就知道一切的事情都错了。而且,那天还有一个人同他一样,也应该看到了那件东西,只是当时她或许没有即刻明白,然而当一系列后续之事发生后,她隐隐有了自己的推测。所以,前不久的偶遇,她才会对他和沉茗说那些话。忻云萱看破了事实真相,却悄无声息地离场了。这一点,或许宗正瀚都没有察觉到。
说到底,其实所有人都只是本末倒置了。为什么存世更久的永夜城要去留音阁确认消息?比之更神秘的永夜城都不知道的事,留音阁会知道吗?
抑或只是秘术的惑人吸引力让所有人都自动忽略了思考这样的问题?所以,在戊台之会后,当霍珺劫走慕蘅的消息传开之后,所有人才会那么趋之若鹜。
这一切,丰华阑当然知晓。但事情既然已经按照他的预测向前发展,那就只能将错就错继续下去。
而现在慕蘅的想法与计划也不会影响整体事情的发展,所以,他并不打算插手。今天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顾修宜,也就是那个神秘的东缈来客。
“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
当顾修宜这句话一出口,慕蘅就知道自己该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因此她几乎立刻便退到了顾修宜身后。
丰华阑直视着顾修宜,也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被沉木面具遮盖的左脸,“前辈为何不愿意露出全部的面容?世人都知,三十年前,修宜公子独领风骚,为临渊当世第一公子,其风姿惊才绝艳,仿若天人。前辈如今的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东缈岛之故吗?”
长久以来,东缈岛几乎都只是以传说流传于世,是比永夜城更加神秘的存在。丰华阑此话的意思不言而喻,他的目的就是想与顾修宜说一说东缈岛。
顾修宜却只淡淡答道:“一叶宗与东缈岛还算有点渊源,既然你想知道东缈岛,为何不亲自去问一问你的师父沉沅?”
“也许前辈不知道,我曾经到过一个地方。”
顾修宜神色平静地问:“什么地方?”
“或许是个真正的世外桃源吧。”丰华阑负手微笑,神态依旧睿智从容,“那里山物奇美,幽静恬淡,四面环海,岛之北侧有一千仞山,沿山而下,可到达海之中心,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晶石圆台。”
低头静听的慕蘅眼里略微闪过一抹诧异。
顾修宜却仍旧只道:“沉沅竟然让你去了那里?”
“我想,师父原本的目的只是想将我困在那里一段时日。因为,他知道,你即将来临渊。”而你的目的是来带走君沐华。
“可是,他显然没有困住你。”顾修宜的话语里不难听出淡淡的讽意,“你却显然在那里有了不小的收获。”
丰华阑微微摇头,“不,我的收获并非全然来自那个地方。”
顾修宜似陷入了沉思。因为他知道,在临渊,虽然东缈岛只是传说,但并非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就像三十年前他遇到的那些人……还有西缈岛……
“你知道得已经够多了。”顾修宜似乎不打算说更多。
“可我并没有从前辈口中听到提及有关东缈岛的任何事。”
“是吗?那似乎只能说明,你不应该来找我。”
二人神态表情都没有任何改变,表面上似乎也没有谁压过谁。但慕蘅分明察觉到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息流动。更兼之丰华阑刚刚提到的这个人的身份,慕蘅心下顿时变得有点混乱。
“也或许是,前辈根本不应该再回到临渊,或者说,回到博川。”
更不应该的是,去明岘山,见顾长思。否则,丰华阑也不敢确定,顾修宜是否真的回来了。
或许在此之前,唯一坚信顾修宜一定会真正回来的人只有甘城侯夫人。因为被自己心中所执着的往事折磨,甘城侯夫人才会如此迅速地到了博川。
“他说得不错,顾修宜,你不应该回来的。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她死了,她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没有死!顾修宜,你早就应该死了的,不是吗?你是恶魔,你一定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什么翩翩公子,近乎天人,你早就不是了!你早就被我给毁了!哈哈哈……”凄厉近乎嘶吼的控诉声从渡口后的幽暗森林里传出,说话人说第一句时犹还能控制自己的声调,越到后来,她的声音越发尖利,也越发刻薄,仿佛心中郁积的磅礴恨意终于可以尽情倾吐,所以,她也丝毫不用再顾忌。
这个声音,或者说这个人……
慕蘅脑中快速地整理着所知的关于顾修宜的事,当她看到从森林里走出的那两个身影时,她终于想到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霍珺,还有几乎从未出现在甘城之外的甘城侯夫人。
与慕蘅的反应完全不同,顾修宜和丰华阑似乎根本不关注身后的来人。二人依然沉默地对峙着,一动也未动。
而越接近顾修宜,宗正珂就似乎越控制不住自己。仅树林到渡口短短的一段路,宗正珂就将“顾修宜”的名字吼了无数次,每吼一次,她的整个身体似乎都会颤动不已,若非身边的霍珺搀着她,宗正珂定然会十分狼狈地爬滚向顾修宜。
“顾修宜……”宗正珂说话时,牙齿仿佛像齿轮一样在磨动,她似乎全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已经年近花甲,更忘了她的孙女就在身边,她的眼里只有那个戴着沉木面具的男人,她眼中的恨意也全部都射向了那个男人。
可顾修宜仍然没有看向宗正珂,甚至连一个侧眼的动作都没有。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成了宗正珂一人的独角戏,而这场独角戏到最后却也更加显示出了宗正珂所坚持的执念到底有多么可笑,到底有多么可悲。
“顾修宜,没想到经历了那样残忍非人的折磨,你都还能侥幸逃生,甚至消失了三十年,然而现在你却又偏偏在她最后的时刻出现了,但是,不管怎样,你都再也见不到她了,你既没能见她最后一面,而且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先你而去,这样的滋味怎么样?哈哈哈……你将她也抛弃了三十年,最后她也什么都没得到……哈哈哈哈……顾修宜,她终不如我!”
“因为你对她也一样地狠心。似乎只要想想,她一定是含恨而死的,我就很开心了。我从初见到你时,就开始嫉妒她,嫉妒了整整三十年,不,是整整四十年,这四十年,谁知道我过得到底有多压抑,我每天都在盼望你们的死亡,这一切都是拜你和她所赐!你们都是凌迟的刽子手,一刀一刀地在剜着我的肉,我的心,可现在她死了,她被人杀死了,她终于死在了我的前面……哈哈哈哈……”
“你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得到她了,她也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你了……我真的好开心,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她先死了,而你却还没死,纵使你与世绝伦又如何,纵使她明艳闪耀又如何,你们终究被这无情的命运给拆散了,拆散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爱呀,恨呀,情呀,愁呀,什么都消散了,一点都不剩了……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你们同样什么也没有得到……多公平啊,这命运终究待我也是公平的……哈哈哈哈……若时间可以倒退,我一定会在初遇你们两个人的那天就杀掉你们……”
“顾修宜,祁眠……顾修宜,祁眠……命运戏弄了我,也戏弄了你们……顾修宜……祁眠……天不负我!
也许是宗正珂终于累了,也许是近乎搏命的嘶吼已经用光了她所有的气力。当宗正珂歇斯底里地吼出最后一句话后,她终于真正瘫软着倒向了地面,除了她脸上疯狂的神情始终未变。
霍珺没有去扶宗正珂。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她冷眼旁观了这一场有点荒诞滑稽的独角戏,然后,她又以同样冷漠的态度眼睁睁地看着宗正珂倒向了地面。接着,她绕过了她的祖母,走向了依旧在对峙中的两人。
而且霍珺的目标很明确,她的目光唯一看向的人只有丰华阑,“风华太子,我知道你对我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定会很感兴趣。”
丰华阑没有应声。
霍珺仿佛意料之中,只微微一笑,继续道:“在临渊,若说留音阁是知道秘密最多的地方,那么慕家一定是知道秘密最深的地方。因为千年前的那段历史渊源,慕家其实知晓很多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有一些,或许连永夜城的人都不一定知晓,比如秘术之钥,比如秘术到底是什么,再比如为何永夜城的人会认为君沐华是其中一把秘术之钥,甚至为什么你对面的这个人一定要将君沐华带回东缈岛。”
霍珺一手指着顾修宜,一边注视着丰华阑的反应。
但丰华阑的注意力几乎仍然全部集中在顾修宜身上。对于霍珺的话,他似乎依旧置若罔闻。
“你怎么可能知道慕家的事?”说出这句质问的自然是慕蘅。
“很可惜,关于慕家的事,我的确比你知道得多。”霍珺状似遗憾地轻瞥了慕蘅一眼,“而且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都是你的父亲亲口告诉我的。你当然不知道,你的父亲在潜入‘隐铩’之前,可是一直待在甘城侯府的。”
“即便如此,我相信他也不会将明知不可外传的事全部告诉你。”慕蘅在一刹那间似乎冷静了许多。
“是吗?”
轻忽缥缈的两个字,在暗夜里却反而似乎拥有了另一种直抵人心的奇异力量。
慕蘅抿着唇,冷冷地盯视着霍珺。
可霍珺却再次突然调转了目光,“风华太子,你认为呢?”
丰华阑微侧过头,直问:“你知道他要将君沐华带回东缈岛?”
“是。”
“你也知道他们确信君沐华是秘术之钥的原因?”
“不错,因为一个预言。”
“什么预言?”
“一个可以颠覆天地的预言。双钥开启秘术,秘术颠覆天地。”
说完,霍珺即看向顾修宜,目光中藏着掩饰不住的挑衅与得意。
原来竟是如此吗?
丰华阑的心突地陷入了一种迟疑的焦虑中。
不可以!事情最后绝对不可以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
他需要了解更多,知道更多。只有这样,他才能主导整件事!他绝不会让她……
正当所有人都在缄默沉思之时,宗正珂的声音却再度响起。
“珺儿,珺儿,快扶我起来……”
宗正珂仍然瘫在地上,她想站起,却似乎力有不足,因此,她只好朝霍珺的方向伸着手,希望霍珺能将她扶起来,但是,霍珺并没有立刻转过身。
“珺儿,你过来……”
“珺儿……”
“珺儿,你没听到我在叫你吗?”一再呼喊无果后,宗正珂的声音也已带了几分戾气。
“祖母,很可惜,我早已厌烦了这样的呼喊声。”霍珺在宗正珂恨恨地注视中转身,“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厌倦了。不,或许就是从你活活闷死霍珏的时候,我就决定不再理会你的呼唤。而且,那时,我甚至就已经想过,就让你一直困在你执著的往事里,苦苦挣扎,直至最后带着积郁的愤恨被困死在甘城。谁知这个消失了三十年的男人居然回来了,而你也依然放不下,竟然不顾一切地来到了博川……我的祖母啊,你的行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任性!可惜,这一次,那位长齐宫里的上皇似乎也并不打算再眷顾祖母。祖母,你彻底让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你啊……”
“霍珺!你,你竟然——”
霍珺再也没有回应宗正珂。
宗正珂或许也还想再痛骂霍珺几句,但她即便看着不过四十,却终究不再年轻,加之又经过了从甘城到博川数日的奔波,还有来自顾家不断的追杀,宗正珂早已经只凭一口气力在支撑。而这时,她显然并不想继续把时间消费在霍珺身上。于是,她开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爬向顾修宜。
……
“然后呢?”
“然后……”沉茗想起丰华阑的传信所言,“所有人都注目着甘城侯夫人的一举一动。甘城侯夫人似乎也顾不了许多,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向前爬着,当她终于爬到渡口处,即将伸手去够船板时,顾修宜下令开船了。自始至终,顾修宜既没看过甘城侯夫人一眼,也没有对她说过任何一句话。”
依旧是他们所居的小院,花树的石桌旁,沉茗和君沐华相对而坐。君沐华温着最后一坛“青波醉”,二人一边饮着酒,一边说着丰华阑的传信。
“那霍珺呢?”
君沐华自然不会以为丰华阑的特意传信只是为了告诉她甘城侯夫人的遭遇。恐怕其意不在于此,而在于彼。霍珺这个人,才是他想提醒她注意的对象。
沉茗略微沉吟了少许,“小船离开渡口,甘城侯夫人几乎疯狂,再度开始绝望的嘶吼,而霍珺,一直冷眼的霍珺,一脚将甘城侯夫人踢进了冷冰的江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