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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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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2
09:20AM
1.
礼朗被一个女孩儿喊醒。他在公园里睡着了,睁开眼睛时,和喊他的那女孩儿打了个照面,女孩儿明显往后一缩,怯生生说:“不好意思,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我刚才跑第一圈的时候就听到了,我这是第二圈了……”
礼朗低头一看,手机在他掌中不停震动,鼓点铃音响个不停,他笑了声,揉着眼睛对女孩儿道:“是我该不好意思,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吓着你了?唉,我快二十四小时没睡过安稳觉了,我现在很需要一杯咖啡,你呢?你吃过早饭了吗?”
他过分殷勤,还关切起了女孩儿穿运动短裤晨跑会不会着凉,女孩儿无奈地转过身跑开了,还道:“快接电话吧,别把妹了!说不定是你女朋友找你!”
“哈哈哈,我女朋友……我女朋友啊,她啊……”礼朗握着手机,举起胳膊使劲对女孩儿的背影挥手,“她没你可爱!”直到女孩儿跑远了,礼朗还不忘吹声呼哨,说:“再见啊!你跑第三圈的时候留个号码給我吧!”
远远地,他看到女孩儿对他比了个中指,礼朗失声大笑,这才接了电话。
“喂您好,您是哪里?”他字正腔圆地问。
“礼朗,你没事吧?我华叔啊!”华叔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有些沙哑。礼朗把手机挪远了,瞅着屏幕上一串数字,抓耳挠腮,很不好意思地接回去,说:“哈哈,我才醒,人还不怎么清醒,华叔,是我妈找到了吗?”
“我打了你十几个电话了,你怎么才接??”
礼朗干笑,赔礼道歉,随手翻开放在膝盖上的相簿。
“是我妈吗?找到她了,她去了您那里?”礼朗说,“她要是在您那里的话,您告诉她,我正在看她藏在房间里的宝贝呢,要是不想我把它们給抢了,就……”
电话那头的华叔半天没吭声,礼朗顿住,一手按在相簿上,沉声问道:“华叔,到底什么事?”
“你是不是还没看过那个视频?”华叔问。
礼朗撑着脑袋,用指尖挠挠眉心,沉默了阵,才说:“你说柳露那个视频吗?”
华叔咳嗽着清嗓子,含糊不清地回了句:“你妈妈,和柳露在一起。”
“什么?”礼朗把耳朵往手机屏幕上凑。华叔飞快地又说了一遍:“你妈现在和柳露在一起。”
礼朗先是笑,干巴巴地,略显敷衍,他手里攥着自己的一小撮头发,说:“上次您告诉我,我妈和柳露在一起的时候,柳露被我妈打成脑震荡,血流了一地,差点死了,这回……您的意思是我妈大变化活人把柳露从那女的手上給……”
“礼朗,你听我说,”华叔打断他,“你妈也被抓了。”
礼朗脸上还带笑,这些笑容像是在他脸上干透了的油彩,抹不开了。他的眼神飘往远处,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说话好似在开玩笑。
“不可能吧,被抓?被谁抓?还有柳露,炸药……您说的到底是哪个视频?还有第二个视频?柳……”他说不清楚柳露的名字,舌头在打结,“柳露……”
他放开了自己的头发,手从额头划向脖子,他的指甲有些长了,在脸颊上抓出了两道红痕。他突然嫌恶地啧了两声,华叔小声咳嗽,以劝慰的口吻娓娓说来:“现在我们可以确定的事情是你妈妈和柳露一起被抓了,她还活着,她成了胡凤蓝手上的第二个人质,礼朗,我们一定会保证你妈的安全的,你要相信警方,关于胡凤蓝目前可能藏身的地方,我们的调查已经取得很大的进展了。”
“嗯,”礼朗打了两下自己的脖子,很用力,声音也很响,华叔喊他的名字,礼朗说公园里有蚊子,他在人民公园。
“唉,您看,您说说看,夏天都还没到,蚊子就这么猖獗了。”他对着后颈又是掐又是抠,像是在对付一个很痒的肿块。他的视线回落在了摊开的相簿上,他看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穿一身即便是现在看来款式剪裁都依旧得体的西服,他站在一棵树下,下巴微微抬起,直视镜头,目光放肆,气宇不凡。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这个男人二十六岁。
“你妈之前不就一直跟踪柳露吗?你还记得吧?成天跟着他。”华叔的声音传过来。
“嗯。”
男人的独照周围都是他和别人的合照,好一些是和同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的,也有和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的合影。他们坐两头翘起的贡多拉,他们在郊外野餐,在一堆破损的石柱,坍塌的建筑前留影。
礼朗往后翻看,这三个人,男人,女人,孩子,他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女人或笑或面无表情或低眉敛目,烦闷苦涩;孩子或受到惊吓,或茫然不知所措,或欢天喜地,或哭哭啼啼,唯有男人的目光不曾变更,永远那么骄傲,那么自信,那么镇静,仿佛世间万物都能为他所掌控,而他对这一切又不为所动,他不在乎身边的女人是谁,更不在乎女人抱着的孩子是谁。他难以取悦,难以亲近,他从没抱过那个孩子,也没揽过那个女人,他微笑着,嘴角翘起的弧度大约经过精心的安排和打磨,准确到无可挑剔,呈现在每一张相片里竟都一模一样,好像复制粘贴的把戏,他把自己的完美形象四处张贴。
“我怀疑,这次她走丢之后,又去找柳露了,但是具体她怎么会被胡凤蓝抓去,我们也还在调查……你妈最近和你提过柳露的事吗?有说过在哪里见过他吗?喂,礼朗,礼朗,你还在听吗??”
礼朗一直在听,手机没有离开过耳畔。
他看到一个男孩儿的照片了,大约是男孩儿六岁的时候拍的吧,相片纸已经发黄,男孩儿的两腮上涂了两抹红胭脂,猴子屁股似的,身上穿的是米老鼠的衣服,他大笑,门牙缺了一颗。另一张照片,是到了男孩儿十六岁的时候了,他穿上了短袖的白衬衣,天蓝色的牛仔裤,眉眼没有太大的变化,缺损的门牙长了出来,能看出来牙齿很整齐。他站在湖边,身后是一座欧洲古堡,一片绿茵。他单脚踩在一块大石头上,手上拿着面风筝。他在笑,迎面向光,眼睛因为光的刺激而些微眯缝,他昂首挺胸,如同即将出征一般。
礼朗十六岁,他还没有来到这座城市。
他在伦敦,从草地上捡起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柳露,”礼朗能完整地说出这个名字了,他喃喃低语,“他十六岁的时候……”
他哽住,张开嘴。
“你说什么?”华叔焦急询问,“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礼朗抓紧膝盖,说:“想起来我妈一直说柳露十六岁的时候遇到我爸的事情。”
华叔静默,呼吸都是一滞,礼朗捏捏眉心,问道:“视频……是不是和之前一样在网上发布的?还是已经被你们删除了?”
“你来局里一趟吧。”华叔说。
“好的,我马上就过来。”
礼朗挂了电话,他的手机屏幕亮了,画面定格在一帧模糊的视频上。大片大片的马赛克腐蚀着灰黄的背景,一个人,看不清是男是女,坐在画面中央。礼朗看着,看着看着,他就闭上了眼睛。他不肯松开手机,也不肯放开相簿。
他想起柳露的一些事情了,他知道的一些事。
柳露十六岁,头发剪得短短的,个字很高,常穿一身藏青色校服。夏天时,他不扣外套的纽扣,露出里面的浅蓝色衬衣,蓝格纹领带。冬天时,他扭紧纽扣,脖子上系一条驼色围巾。他不背书包,放学后手里只拿一本随堂笔记,轻便潇洒,迥异于同校的其他男生女生。
一个冬天的日子,裹紧了外套,系紧了围巾,没有戴手套的柳露在公交站台等车。
有人开车从站前经过,把车停下,摇下车窗,暖气从车里面吹出来,这个人和柳露说话。
同学,你知道阳春路怎么走吗?
我去看电影,多了一张电影票,你有兴趣吗?
我姓礼。礼物的礼。
外面很冷啊。
柳露足够聪明,成绩足够优秀,但他没能去读大学,他连高中都没毕业。他十六岁的时候,双手被冻得通红,他遇到了一个年长他许多,对一切都胸有成竹的男人。
礼朗作了好几个深呼吸,他站起来,拖着身躯往前走。
他来到人民公园里的儿童游乐场前,时间尚早,游乐场还没开始营业,彩色木马呆滞地望着一片草丛,摩天轮僵硬地停在空中,甲虫飞车躲藏在一片闪闪发光的桦树林里。
礼朗走到游乐场前设置的两排储物柜前,这两排排列齐整的柜子一排用的是时新的电子密码锁,另一排还在用老式的挂锁,新式储物柜前有两个老人在摆弄渔具。礼朗从钱包里翻出来一把小钥匙,打开了一格储物柜上的小铁锁。
他伸手进去摸索了阵,又盯着看,他什么都没摸到,柜子里铺满了浓墨一样的黑色。
礼朗从相簿里抽出了一张六岁男孩儿的相片,他看了看,放进柜子里,轻拍了几下,听到敲击的咚咚响声,他靠过去,把手放在了嘴边。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弯着腰与那空空如也的黑暗对视了数秒,他走开了。
在去找华叔的路上,礼朗接到了电话,华叔兴奋地告诉他,他们已经掌握了胡凤蓝的巢穴,特警已经出发了!
“不要担心!你妈一定没事!”
礼朗靠在车窗边,出租车司机在听戏曲电台,他听不懂,他把手机放在了腿上,竖起耳朵认真听。他勉强听到一句唱的是,“把这滥杀无辜的贼人拿下!”
他伸出手抓了一把风。
2.
胡凤蓝拿着相机反复看视频,四方形的显示屏里正在上演一出悍匪大肚婆利用人质威逼警方就范的戏码,还是第二出。
这一次,悍匪大肚婆携两名人质登台。第一位人质想必已是万众瞩目的舆论新焦点,毕竟他有这种潜质,尤其是在他还卸掉了小丑妆容后,显露出了出众的容貌。视频里,他穿着汗湿的衣服,搭配一件挂满炸药,土里土气的黄色马甲,顶着一头乱发坐在画面一角。
“喂,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成了网络红人了?”胡凤蓝问柳露,她放松地分开两腿斜倚在一面墙壁上。
会不会有个邻居跳出来说这个小丑温和善良,从不和人起争执,尔后,一个旧同学评论说他嚣张跋扈,刻薄冷漠,有几个路人甲乙丙丁说,哎呀,我在地铁站见过他,啊,我的孩子还拿过他送的气球,这个小丑好会用气球折小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被列为违禁的视频不断被删除,又不断被上传,评论里总是有很多人給“有没有人觉得这个人质很好看的?”点赞。
胡凤蓝翻起眼皮,柳露被捆在一根立柱上,双手向后,绞缠在一起,手腕被一根塑料束带缚紧了。他在急促地呼吸,牢牢盯紧胡凤蓝,他眼里的两潭春水骤然干涸了,露出沉落在湖底的冰冷石块,这石块反出星点冷光,玄铁一般。柳露说:“你放了她,人质只需要一个不是吗?事情没必要搞那么复杂,你抓在手里的人越多,你的破绽也越多你知道吗?只要调查这个女的怎么走失的,从哪里走失的,警察会顺藤摸瓜找过来的!”
胡凤蓝将相机稍放下,相机沉甸甸的,举久了,她的手发酸。她轻笑:“你怎么突然话这么多。”她忽而是领悟到什么,眼珠滴溜溜打了个转,从柳露身上转移到了绑在不远处另外一根立柱上的女人。
这女人已过中年,身形干瘪,套在身上的病号服从右肩滑开了,她只有一只脚上穿着鞋子,还是只拖鞋。至于她的年龄,胡凤蓝猜不准,她华发满头,脸蛋却保养得不错,额头和颧骨上的肌肉饱满,皮肤细腻,唯有鼻梁上散着几颗色斑,但她眼角的鱼尾纹和眼袋非常重,像是几天都没阖眼了,眼里有血丝,看什么都充满恨意。她尤其恨柳露,柳露一说话,她就嗯嗯啊啊地呼喊,瞪着他用脚乱踢飞踹,尽管两根立柱之间靠得很近,但是女人身材并不高挑,腿长有限,她那两只有力的,饱含愤怒的双脚最远就只能够到柳露的裤腿。可她不放弃,就是要踢柳露,每一下都踢得十分用力,人还在使劲挣扎,肩膀一左一右贴着立柱拼命扭曲自己的身体。她整张脸都扭曲了。
柳露扭过头,不去看女人。一点空气的流动吹起他的几缕头发。胡凤蓝往前走了几步,对柳露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女人是走失的?你到底和她什么关系?”
柳露道:“她穿的是病人穿的衣服,而且她明显精神不正常,应该是从精神病院走丢的。我无所谓,她也说了她还有个儿子,她有亲人,你放了她吧。”
胡凤蓝停在柳露面前,拿着相机的手垂下了,抬起另外一只手,給了柳露一巴掌。
柳露浑身一颤,他急喘了两口气,再抬眼看胡凤蓝时,好言相劝:“你放了她吧……她对你没用的,你看,她是疯的,你拿枪对着她,她也不懂。”
胡凤蓝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不需要你給我出主意。”她还道,“谁说她对我没用,刚才录视频的时候你是聋了吗?”
“你太乱来了。”柳露说,“竟然想出要让这个女人的儿子代替警察的人带朱万全来见你,来交换人质。”
胡凤蓝举起手,柳露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胡凤蓝的手挥下去,他眼也不眨。胡凤蓝最终没有打他耳光,只是将手掌贴在他脸上轻拍了拍,拖着长长的怪调子说:“我觉得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主意,既然她大声嚷嚷要她的儿子来救她,我满足她的愿望啊。”她戏谑地问柳露:“你真的不认识这个女的?她从帷幕后面被我揪出来的时候,你怎么那么紧张?你要是不认识她,她干吗这么恨你?来啊,说说吧,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柳露说:“你应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两个小时之后你就会见到你的男人了。”
胡凤蓝伸了个懒腰,把相机放好了,说:“你这里还挺不错的,我喜欢,比地下室舒服多了,可我在地下室睡够了,我现在精神好极了。”
她展露笑容,神采奕奕,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幽灵来打扰她的绑架大计,她现在能看到一个笨拙的小丑站在柳露身后,他脚边盛开着一株花茎低垂的水仙,她还见识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动物,它就挡在柳露身前,这动物有狼的外形,却身披狐狸的皮毛,它的鼻翼正在翕动,哼哧哼哧往外出气。
胡凤蓝抿起嘴唇笑,她说:“我觉得你一定认识这个女人,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的。”
“你是在暗示我你开了天眼吗?”柳露岔开了话题,胡凤蓝不依不饶,继续围绕着那个已经气喘吁吁,却还冲柳露撒疯的女人,说:“你要不说,可以啊,我问她啊。”
“是你抓到她的时候嫌她吵,把她的嘴巴堵上的。”柳露说。
胡凤蓝把枪拿在手里玩弄,漫不经心地耸肩:“此一时彼一时,你妈和你女朋友没有告诉过你吗?女人对八卦,永远甘之如饴。”
柳露咬紧嘴唇,不言语,胡凤蓝瞅着他,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那个女人,女人看到她靠近,黯淡的双眼都被点亮了,她不再乱踢空气了,梗着脖子左右摇晃,不停对胡凤蓝眨眼睛。
胡凤蓝撕开了一点她嘴上的黑胶布,女人脱口而出:“臭不要脸的小贱货!”胡凤蓝一愣,才要发作,没想到女人对准柳露吐了口唾沫。
女人狂笑两声,又道:“被老娘抓到了吧!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女人想要挣脱束缚,这才意识到胡凤蓝的存在似的,尖着嗓门对她发狠:“你放开我!让我去杀了这个臭不要脸的!你不放开我,我叫我儿子过来!我叫小朗过来!”
“你儿子是警察?”胡凤蓝问道,斜眼瞄柳露。柳露还是一声不吭,谁也不看,盯着自己的脚。
女人突然很是得意,趾高气昂地说:“我儿子可了不起了,能说四国语言!斯坦福毕业!华尔街工作!随便便买张彩票都能中五百万!他长得还帅!又高!高中的时候就有星探想要签他当明星,他啊,遗传了我和他爸的所有优点,他啊……”
女人还夸着自己儿子呢,胡凤蓝啪地贴上了胶布,不让她说话了,急得女人直瞪眼。胡凤蓝问柳露:“她是在说自己儿子呢还是在说言情小说男主角?这老娘们儿看的书路子还挺野。”
柳露不回话,胡凤蓝更有劲道了,拍了下女人,说:“谈个条件吧,我让你说话,你給我说点正经的,你要是说得我满意了,我就放开你,你要怎么打这个小丑,咬他,踹他,掐他,随便你,你说怎么样?”
柳露抬头直呼:“她是疯的,你也疯了??我身上有炸药!要是被她弄引爆了!我们大家……我们就是同归于尽了!”
胡凤蓝比了比手枪,柳露嘴角一垮,颓然地摇了摇头。胡凤蓝问回那女人,她问道:“这个小丑。”
她指着柳露。
“他怎么得罪你了?弄得你拿着把水果刀躲在他的剧场帷幕后头,想要捅死他?”
“我很少听到女的骂男的贱货。”她还说。
柳露的脚在地上蹍来蹍去,胡凤蓝过去踢他一脚,他安静了,垂着眼睛,闷声不响。胡凤蓝撕开女人嘴上胶布的一小角,女人立即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长串。
“你见过男的勾引男的的吗?这个小贱货十六岁啊,十六岁毛还没长齐呢吧就冲四十好几的男人飞媚眼,勾勾搭搭,不知廉耻!书还要不要读了?还要不要考大学了啊?整天只想着不劳而获,我就知道一个哑巴,一个孬种不可能教出什么好东西,我呸!”女人又是一口唾沫,直飞到柳露的裤子上。
胡凤蓝眨眨眼睛,提醒女人:“讲重点,你说他勾引男的,那男的是你什么人?”
柳露这时说话了,他道:“我来说吧,你让她说,她也说不清楚。”
胡凤蓝看看他,又看看那开始碎嘴咒骂,不讲正经话的疯女人。她换了条胶布,重新封上女人的嘴巴,对柳露打了个“请”的手势。她还特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抱起胳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柳露说:“我读高中的时候认识了她的丈夫,他大我很多。我和他发生了一些关系。”
胡凤蓝追问:“说通俗点,你们上床了?”
柳露点头,默认了。胡凤蓝没说话,她在专心研究柳露的表情,他看上去并不痛苦,也不坦然,他似乎只是在叙述給一个陌生人听一段发生在他身上的平淡无奇的遭遇。他不会被这段遭遇惊动,但它确实地,真实地发生过。
胎动又开始了,胡凤蓝抚着肚子,她开始作呼吸操,据说这对胎儿和以后的生产都很有帮助。
柳露接着讲他的故事:“我的母亲是个哑巴,后来因为煤气中毒死了。”
“自杀吗?”
“她不是自杀。”柳露说,情绪陡然激烈,但很快平复,唯有眼中涌上的泪光经久不散。
“我父亲因为我的事,从他们家,”柳露没有看女人,继续说,“二十三层,摔下来,也死了。”
“自杀?”
柳露无言,躲闪开。胡凤蓝的肩膀抖动了好几下,猛地大笑出声,眼泪都笑出来了。她用枪指着柳露:“一个和老男人上床的同性恋!哈哈!”
她又指女人:“一个老公和个高中生搞在一起的女人!哈!”
她最后指自己:“和一个杀了人,当了绑架犯,想要救自己男人的孕妇!哈哈哈!”
她纵情狂笑,那笑声几乎能掀翻天花板。就在她笑得最最欢乐的时候,房间一侧的小门外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
胡凤蓝一个箭步冲到柳露面前就勒住了他的脖子,吼道:“谁要是敢进来,我一枪嘣了他们两个!!”
3.
柳露睡着了一小会儿,醒过来的时候胡凤蓝給他灌了些水,硬喂給他一块饼干。
“我不饿。”柳露说,把饼干吐了出来,脑袋摇摆了两下,声音微弱。胡凤蓝揪住他的头发拍他的脸:“欸!喂!你要寻死觅活往后有的是机会和时间給你死,你别现在給我搞绝食。”
她捡起地上那口饼干又塞回了柳露嘴里,扣住他的下颚,逼迫他吞下去。柳露作了个吞咽的动作后,胡凤蓝掰开他的嘴巴,用枪压住他的舌头检查一番后,说:“我问你。”
她的眼梢向上甩开,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柳露认出那块毛巾了,恰是刚才堵过他嘴的那条。还是很脏,毛巾上的污秽洗不干净了,胡凤蓝凑近过来,那毛巾上的臭味一并袭来。柳露吸了吸鼻子,等待着她的问题。
“这都是哪里的钥匙?”胡凤蓝的右手食指上勾着串钥匙串,好长好重的一大串,压得她手指都不得不往下折了。她对柳露努努下巴:“不认得了?你的钥匙!”
柳露点点头,胡凤蓝嫌恶地啧舌头:“说话!”
柳露说:“从哪里开始说?”
胡凤蓝靠在木桌边,身子稍向后仰去,难耐地叹息了声。她肚皮上那衣料皱出的漩涡行褶痕发生了细微的变异,更接近于旋转的陀螺的形象,一圈箍着一圈,细细密密,紧凑集中地环绕着一个中心。她思量片刻,挑出了一把钥匙,拎起来要柳露说明。
“这是电子厂更衣柜的钥匙,我晚上在那里当保安。”
“也是电子厂的,保安室的后备钥匙。”
“还是电子厂的,车库钥匙,这把和后面那把是库房,朋友开的茶座库房防盗门和大门的钥匙,我周末去那里帮忙,出货清货。”
两人数到第六把,胡凤蓝歪着脖子看这把钥匙,它的尺寸比别的钥匙小了两圈,构造非常简单,像是玩具。
柳露看了很久,说不上来这是把什么钥匙。胡凤蓝说:“你好好想想。”
柳露摇头:“想不起来。”
胡凤蓝倒是想起什么来了,走到电脑桌前,拉开个抽屉,翻出好几把小挂锁。她比划一番,转身和柳露道:“帮你恢复记忆,是开这种挂锁的钥匙!”
柳露搭腔:“哦,那应该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胡凤蓝用屁股顶上抽屉,换了下一把钥匙:“这把是开什么门的?”
柳露说:“我家。”
“你家在哪里?”
柳露注视着她,没有立马回答。胡凤蓝的耳光又招呼上了,厉声喝斥:“说话!动什么脑筋呢!”
柳露说:“很远,在郊区。”
“郊区哪里?”胡凤蓝问得迫切,都顾不上擦汗了。
“没有公交车和地铁,要去的话除非自己开车,或者打车。”
“地址。”胡凤蓝抓住了柳露的衣领。她热腾腾的呼吸喷在了柳露的脸上。
柳露轻声问:“我们……要换地方吗?”
胡凤蓝神色一敛,用枪口连戳柳露的太阳穴好几下,凶道:“我让你说地址!!”
“杨树湾余家村余家浜路3号。”柳露说。
“都有谁知道你家的地址??”
“没有……”
“你耍我!”
“真的没有,我独来独往惯了。”柳露辩解,“我的家人都不在了,你猜错了,我也没有女朋友,朋友都没有。”
胡凤蓝思量着,在考虑所有可能性的同时,她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柳露小心翼翼看出去,一股难以抑制的狂躁似乎正在胡凤蓝身体里横冲直撞,她全身肌肉和神经都不再受她控制了,手指不安地抽搐,还发抖,封闭潮热的地下室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她逼疯。她快被这里的空气压迫到窒息。胡凤蓝扑到电脑前噼噼啪啪打字。她不时转过头拿枪乱比划,她没有在威胁柳露,只是嘴唇神经质地抖动,她无声地喋喋不休。
别过来,他妈的,再过来,再过来我杀了你们,我要你们再死一次,别过来。
柳露读着她的唇语,跟着她到处乱看,起先看得还很轻巧,可越看就越用力,眉心蹙起,丹田都在跟着发力,整个人向前倾去。然而,他没有找到那些“你们”,他们好像全都躲起来了,和他玩捉迷藏,和胡凤蓝玩木头人的游戏。
水晶吊灯的灯泡忽闪了下,烧灭了一颗。光变得更暗了,这似乎让胡凤蓝更疯,她抓着头发嘶嘶地抽气,一拍桌子,质问柳露:“你家怎么是一个剧场的地址!”
“我以前在那里打工,那里是个马戏团,我在里面扮小丑。后来马戏团倒闭了,老板跑了,一直没人接手,房子荒废了,我就住在那里。”
“要是被我发现你骗我,你连今天都别想活过去!”胡凤蓝将牙齿咬得咔咔作响。
柳露答应了声,他忽而是明白了,“你们”和他玩捉迷藏是有原因的,因为他还不够疯,还没活到人生的绝境,还没真正的歇斯底里,他的绝望还不够多,不够满到溢进黑暗中,将“你们”躲藏的空间一一挤满,所以,他能看到的最多也只是无尽的黑暗。就只有这样,就只到这种地步了。
他坐在不透明的黑中间,连一个鬼影都见不到。
柳露闭上了眼睛,又缓缓睁开,胡凤蓝离开了电脑前,正拿着皮包搜刮桌上的子弹,刀具,扳手,念念有词:“走,现在就走,你们一个都别想跟着!”
胡凤蓝拽着被五花大绑的柳露回到了地上,眼下是清晨,天才蒙蒙亮,她解开了柳露的手铐,把他塞进停在垃圾场里的一辆桑塔纳的驾驶座上。
“你!开车,我说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胡凤蓝坐到后排,抱住她的包,她一刻都没松开过枪,“别想打什么歪主意!听到没有??”
柳露听她的,发动了汽车,照着胡凤蓝的导引,往余家浜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