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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

  •   又到了春雨缠绵的季节,已经连着好些天没有看见太阳了,快晌午的时候雨停了下来,灰乌乌的天上出现了个朦胧的光圈,强烈的阳光也穿不透这密布的乌云,没过多久又暗了下来,雨凄凄漓漓下了起来。廊前滴水石上有经年累月留下的小水坑,细碎的鹅卵石路被雨水洗的颗颗透亮,花厅前的假山在雨雾中模糊起来。
      一只狸花猫慵懒的卧在彭坤的腿上舒服的发出‘呼噜’声,彭坤靠在紫檀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它的头,悄声对太太说:“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码头停运了,运往北平的货看来是要迟了。”
      彭太太坐在床边轻轻的拉了拉床上熟睡男孩的被子,轻声说:“每年都是这样,应该快晴了。”
      彭坤叹了口气说:“现在到处都是战乱,生意不好做,几家纺织厂都关张了。”
      彭太太紧张的朝他摆摆手说:“声音低点,好不容易睡着了小心把他吵醒了。”
      彭坤虽然不赞同但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和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这样惯着他,想当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哪里还要人哄着睡觉。”
      彭太太抿嘴笑了笑说:“彭老爷从小就独立自主,从来不用人伺候。”
      彭坤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把手里的猫递给太太说:“岳父大人觉得我对你太过纵容,让我好好管管你这张嘴。”
      猫儿轻轻叫了一声在彭太太的怀里换了个姿势又继续打起了‘呼噜’,彭太太轻笑着说:“这样说来,你倒是像父亲的亲儿子了,哪天我见着父亲非要好好问一问。”
      彭坤也跟着笑了笑说:“天还早,我去厂里看看。”
      “外面下着雨天又冷,明天上午再去吧。”
      “最近心里总是不踏实,索性在家里也无事,我过去看看就回来。”
      彭太太轻轻的把猫儿放在椅子的锦垫上,猫儿一时离开温暖的热源醒了过来,慵懒的伸伸了腰,侧头看着彭太太细心的为彭坤穿上大衣叮嘱道:“年年都有黄梅天,说不定明天早上就晴了,你就放宽心吧,雨天路滑让小李开车慢点。”
      彭坤点点头接过雨伞拉开门正要走,又转过身说:“再过一会儿就把盼来叫醒吧,晚上睡不着又要闹。”
      彭太太点点头说:“知道了,快去快回,我一会儿让阿春烫壶酒,晚上回来去去寒。”
      彭坤坐在车里茫然的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总有些心神不宁,自从那天拒绝了那个神秘的陌生人,他就想着要不要也学着别人移居到海外生活,这个多事之秋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难,父亲临终前交代过只做生意不问政治,他何尝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奈何他不去惹麻烦,麻烦总会自己找上门来。
      那个陌生人应该是爱国进步人士,虽然没有言明,但话里话外的‘自由’‘信仰’‘平等’让他不得不这么想,想借着他的印刷厂印些刊物,如果是政府允许的报刊又何需这般机密,他不想自找麻烦果断的拒绝了对方,就在去年免费帮着那帮学生印了两万张传单,事后警察局找上门来花了好大一笔钱才把事情压下去。上个月发生了震动全国的“一师风潮”,武装警察打死打伤了几十个学生,再硬的鸡蛋也碰不过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彭坤不是守旧刻板的老式人,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也参加过反清政府的武装起义,几次失败后也不了了之。没有继续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结婚了,想到妻子素言和儿子盼来,彭坤的心里一片柔软。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是会时常想起和素言初识的那个早晨,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洋装静静的站在晨光里,靓丽的让他移不开目光。父亲见他痴痴地看着女方,哪里还有平日里妥帖有礼的样子,忍不住大声咳嗽了一下,看着他被吓到的样子素言笑了,腮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再说儿子盼来,当真是全家盼来的,他和素言结婚九年,夫妻之间恩爱如初,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一直没有一儿半女,就连岳父大人话里话外都劝他再娶个偏房,他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才让他们把这个念头打消,娶素言的时候他在神面前发过誓,一生一世只为她一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俩人为了这事不知道喝了多少汤药拜了多少观音,素言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彭坤知道妻子的难处,更是事事忍让,素言讥讽他好歹是上过新式学堂的人,竟然还相信鬼神之说,他劝慰妻子就当出来散心。
      彭坤和素言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倒是成了杭州城里的一段佳话,还有人说他们是许仙和白素贞再相会,原是别人羡慕他们之间的感情,素言听了却不开心很久,谁都知道许仙和白素贞的结局凄凉,这样的故事套在自己身上哪个能开心的起来。
      过了这么多年,在他们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孩子却意外的来了,这无疑像一阵春风,吹散了所有人心头的阴霾。六年前的腊月初八下了整整一天的雪,孩子折磨了他母亲六个时辰后来到了这个世界,取名瑞年有瑞雪照丰年之意,又拟了几个乳名都觉得不满意,老话说贱名好养活,妻子握着他的手哽咽着说,就叫盼来吧,终于把他盼来了。
      彭坤靠要汽车椅背上重重叹了口气,今天晚上回去探探妻子的口风,看她愿不愿意移居国外。小李从后视镜里看到东家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他在为那批货发愁,便宽慰道:“老爷您不用担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管不了,再说又不是咱们一家的货发不了。”
      彭坤看着前面活泼的年轻人‘嗯’了一声,随口问道:“小李,你今年多大了?”
      “回老爷,我二十二了。”
      二十二岁正是彭坤当年结婚的年纪,一直跟在身边反而忽略了小李也到了该娶妻的年龄:“没有旁人在,就不要这么多规矩。”
      小李说:“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常说,做人什么时候都不能了乱规矩,恪守本份方能长久。”
      彭坤的父亲是旧式老人极其看重身份地位,在他面前样样都得守着规矩来一点也马虎不得,小李虽说年纪不大,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也沾染了一身陈旧之气,彭坤提醒道:“现在已经是民主社会,讲究人人平等,你闲下没事的时候多看看报纸。”
      小李说:“老爷您说笑了,您给我饭吃还给我发薪水,我怎么能和您平等。”
      “这些都是你用劳动换来的,所以我们是平等的。”
      小李摇摇头说:“当年如果不是老太爷救了我,恐怕我早已饿死在街头,您让我读书还教我开车,我怎么敢和老爷平等。”
      彭坤发现奴性经年累月已经渗透到小李的五脏六腑,三言两语又怎能让他觉醒,岔开话题说:“你也不小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我让太太托人给你介绍个好人家的姑娘。”
      小李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其实……其实……”
      彭坤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问道:“你可是有中意的姑娘?”
      小李咧嘴傻笑了起来说:“老爷,您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嗯,你说来看看。”
      “我觉得……觉得……阿春挺好……”
      彭坤颇感意外:“哦,是阿春?”随即点点头说:“阿春倒是个好姑娘,我回去让太太问问她的意思,不过世间情爱最不能强求,你平常心就好。”
      小李点点头说:“老爷,我明白强扭的瓜不甜。”
      彭坤到厂子里转了一圈,工人大多都放假回家去了,等着天晴了再上工,只留下三五个人值班,万一有急事也有个帮手。办公室桌上放着今天的报纸,上海又有学生闹罢课,贵州山区土匪作乱死伤了好多平民,天天都是类似的新闻,看得人已经麻木。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摆钟的滴答声格外响亮,彭坤坐在那里和黑暗融为了一体。小李在楼下叫了两声没听到他的回应,‘踏踏’走了上来,彭坤‘啪’的一声按亮了台灯,小李正好推开了门。
      “老爷,您在啊?外面雨停了,您是再忙一会儿,还是现在就回家。”
      彭坤起身关了台灯说:“走吧,回家。”
      车子行出不远就看到几百个举着火把的学生,喊着口号朝政府办公楼的方向走去,小李骂了句脏话说:“把路都堵死了,还要绕过去,白白多走些冤枉路。”
      彭坤呵斥道:“总是改不了骂人的臭毛病,以后再让我听到一次就扣半天的工钱。”
      小李嘿嘿笑了两声:“老爷,我改,马上改。”
      彭坤叮嘱小李天黑路滑,街上又有这么多人开车一定要小心,只是没想到还是在拐弯的时候撞倒了突然冲出来的一个女学生,小李和他呆了两秒打开车门冲了出去,此时已经有人跑过来扶起那位学生。
      彭坤着急问道:“有没有伤到哪里?我送你去医院。”
      那位学生拍拍衣服上的泥说:“怎么开车的?有没有长眼睛?”
      小李自知理亏连声说着对不起。
      彭坤说:“这位同学,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现在哪里有时间去医院,误了大事你可担不起。”
      彭坤迟疑了一下说:“这里有五块大洋,等你有时间就去医院检查一下,有事可以到彭记商行来找我。”
      对方迟疑了一下说:“钱我就不要了,你帮我把这些都发出去咱们就扯平了。”
      彭坤看着对方手里厚厚的一沓传单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扶起这位女同学的人说话了:“既然没事就快走吧,一会儿赶不上前面的同学了。”
      彭坤抬头一看,这么巧正是前几天找他的那个陌生人,对方看着他淡淡的笑了笑。
      女学生点点头随手拿了十几张传单放在彭坤手里说:“代表同学们感谢您的支持。”
      彭坤不放心的问:“真不用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女学生和那位陌生人急匆匆向前跑了去。
      彭坤急忙把大洋交给小李,让他追上去给那位女同学,女学生推桑了几下敌不过小李只好收下,转过身朝他鞠了一躬,喊到:“谢谢支持!”
      彭坤坐在车看着手里的传单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小李自知犯了错耷拉着脑袋不敢再多言语,彭坤对他说:“刚才的事不要和太太讲,省得她又担心。”
      小李有气无力的说:“是!”
      彭坤也没有心思安慰他什么,只希望快快离开这个是非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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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汽车里的两个人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警察局的刀疤六说:“彭老板怎么也掺合这事儿啊。”
      局长高德海冷‘哼’了一声说:“我看他的好日子是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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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坤走在院子里就听到盼来在屋子里嚷嚷:“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啊,爹爹怎么还不回来?”
      小李说:“老爷,小少爷想您了。”
      彭坤嘴上说:“他哪里是想我,肯定是等着我回来开饭。”脚下却明显加快了速度。
      推开门看见盼来赤脚站在椅子上和他母亲撒娇,脸色一沉说:“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下来站好。”
      盼来赶紧爬下凳子找鞋子,素言接过彭坤手里的大衣说:“一回来就知道发脾气。”
      小李问了声太太好,把彭坤的公文包放在桌上,赶紧过去帮盼来穿鞋子,彭坤指着小李说:“不许帮他,让他自己穿 。”
      盼来扁扁嘴说:“为什么李叔叔不可以帮我穿鞋。”
      彭坤坐在椅子上瞪了他一眼说:“你自己能做的事情,为什么要别人帮你。”
      盼来说:“李叔叔高兴帮我的。”
      彭坤说:“你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盼来小脸一扬说:“这是个民主的国家,大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彭坤‘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桌上说:“信口开河,这是谁教你?”
      盼来被吓得一哆嗦,素言赶紧上前说:“小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你做什么发这么大火。”
      小李跟着说:“太太说的对,小孩子……”
      彭坤打断他的话说:“你也忙了一天了,先去吃饭吧。”
      小李松了口气一溜烟跑了出去。
      素言帮盼来把鞋子穿好,拉拉他的小手说:“去后厅帮妈妈看看王婶做了什么好吃的。”
      盼来点点头跑了出去,趁着父亲没注意朝他扮了个鬼脸,素言不赞成的指了指了他,他得意的甩了甩头。
      彭坤黑着脸对太太说:“看看你把他惯什么样子了,这么小就学会油嘴滑舌长大了那还得了。”
      素言说:“我觉得盼来说的有道理,既然提倡民主自由,小李帮他穿个鞋子还要干涉。”
      彭坤说:“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记住,慈母多败儿。”
      素言捏捏他的肩说:“好了,好了,不就是一句玩笑话,也值得你动这么大肝火。”
      彭坤说:“以后不要当着孩子面说什么‘民主’‘自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旁人听去总归不好。”
      素言说:“这可赖不到我头上,我问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说是听学堂的老师说的。”
      彭坤叹了口气说:“还是以前的教书先生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素言说:“又有什么办法,别人都在追求进步,我们总不能把盼来关在家里,请个老先生来教吧。”
      彭坤握着妻子的手说:“刚才回来的时候又碰到学生在游行,全国到处都有动乱,只怕往后……”
      素言担心的说:“那些学生有没有为难你。”
      彭坤摇摇头说:“倒是没有为难我。世道这么乱我担心以后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素言说:“要不然,我们搬到上海去,那里毕竟有我父亲兄长,有什么事情可以互相照应一下,总好过在这里孤孤单单一家人。”
      彭坤说:“现在国内哪里还有一片净土,上海以又能比这里太平多少。”
      “全国哪里都不太平,我们……”素言一惊,盯着彭坤说:“难道……难道你的意思是……”
      彭坤点点头说:“你意下如何?”
      素言摇摇头说:“我们语言不通……而且生意都在这里……盼来还这么小……外面也没有亲戚……”
      彭坤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说:“好了……好了……,我也是想你一直遗憾没有出去读书,趁这个机会去外面继续学业,不着急……不着急……我们再从长计议。”
      素言靠在丈夫的肩头哽咽着说:“我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咱们一家三口能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彭坤用力拥着妻子,喃喃地说:“会的……会的……”
      盼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跑到母亲跟前刮刮脸说:“羞!羞!羞!这么大了还哭鼻子。”
      素言抹抹眼泪忍不桩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这个小鬼头。”
      盼来扮了个鬼脸说:“阿春姐姐说可以开饭了。”
      吃饭的时候彭坤和素言提起小李的事情:“小李今年二十二了,也该成亲了。”
      素言惊讶道:“小李都二十二了,在身边呆久了总以为他是个小伢儿呢。”
      彭坤抿了一口酒说:“谁说不是,转眼间盼来都这么大了。”
      盼来坐在那里几次想开口说话还是忍住了,父亲教过他食不言亲寝不语,可是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就可以不守规矩。
      素言说:“这可是咱们家第一桩喜事,我明天就去找媒婆,让她好好说一门亲事。”
      彭坤摆摆手说:“用不着那么麻烦,他有中意的姑娘。”
      素言问:“哦,是谁?”
      盼来实在忍不住说了两个字:“阿春!”
      彭坤夫妻二人同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盼来晃了晃胖胖的小腿说:“我就是知道。”
      彭坤问盼来:“是小李叔叔和你说的?”
      素言问彭坤:“真是阿春?”
      彭坤朝素言点点头,两人把目光聚焦在盼来身上,问道:“究竟是谁和你说的?”
      盼来放下手里的筷子说:“阿春姐姐没结婚。”
      “这也不能说明小李想娶就是阿春。”
      “小李叔叔帮阿春姐姐提水,不帮张婶提水。”
      彭坤和素言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盼来也莫名其妙跟着笑了起来。
      屋子里的热气让玻璃起了白雾,一弦新月朦朦胧胧挂在天际,墨色的苍穹无限延伸向远方,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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