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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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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是事实,只是没人料到成靖帝大限之日会来得如此之快。
一夜寒雨忽袭,阴沉萧瑟包围了京城。成靖帝一病不起,御医诊断后连连摇头,陛下怕是撑不过几日了。等不到冬至,一个午夜子时,皇帝从病痛中转醒时,伸手打破了一个瓷杯,引来门外伺候的太监,一字字艰难地交代,要清河公主早日完婚。
燕疏和纪桓收到消息后立刻返回京城,却见自城门口起,至鼓楼、云霄楼一带,到春风十里长街,皇城内外,已经用红绸布置装饰一番。
新修葺的公主府里里外外贴满了大红喜字,七八个裁缝连夜缝制好了公主殿下的嫁衣。
公主成婚,是皇帝眼下唯一的心愿。
好在准备充足,提前几日也能盛大完婚,只是原先安排的由皇帝亲自主持婚礼,眼下不得不改为丞相证婚。
回到丞相府后,纪桓见燕疏一直沉默不语,不由轻声唤他:“兄长……”
只有在看向纪桓时,燕疏眼中的冰冷阴郁才会消释,他怅然若失,问纪桓:“晚了,是吗?”
纪桓很担心,低声问:“你打算何时进宫?”
“今夜。”燕疏回答:“我总要送他一程的。”
这一夜的风格外的阴冷,刮过时带着雨水的寒气。
燕然走出了六音宫。
她负手立在高高的台阶上,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夜深了,那个扫地人已经回去休息了。
身后的宫女疑惑地请示道:“殿下?”
燕然沉默了一段时间,吩咐:“把何八叫来。”
未几,一个清瘦的年轻人,一步步拾阶而上向燕然走来,还剩下最后两阶时,沉默停下,比公主殿下低了一点。
燕然挥手让侍女们退下。
她还是那么漂亮,美艳不可方物,眉目比从前多了一点英气,参政久了,举止之间带着一分指点江山的气度。
“明日我要成亲。”
“恭喜殿下。”
“是他,也不算太差。”
何八并不出声,他陪伴燕然多年,心知公主殿下只是需要一个人听她说话而已。
“我生来没有母后,只有父皇相伴,他待我如珠如宝,宠爱有加,这段时间眼看他折磨自己,我并非不懂。”
燕然轻轻抽了一口气,吐出的话语中带了一丝疑惑:“现在他终于要去见母后了,我竟感到一丝解脱……是不是很不孝?”
时至今日,让她完完全全说出心里话的,却是被她粗暴赶走的何八。
何八心头涌上一阵痛苦,哀声道:“殿下……”
燕然看着他,微微笑了笑,脑中一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燕辛不是我的对手,大燕的江山,我已是志在必得。”
隔着两阶台阶的距离,何八微微抬高了视线,注视着尊贵的公主殿下,只见燕然容颜明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神色,异常的冷酷,仿佛隔绝了周遭的一切。
“日后再没有人能掌控我。”
她笃定地说,“纪桓不行,燕疏同样不行。”
为了避开公主殿下名号中的“清”字,皇家沐浴之地改名为涤池。
宫内筑水道引活水进涤池,池壁铺着奇异的炎石,池内四季常温,有水汽氤氲。大燕奉行节俭,通常只有碰上重要祭祀出兵这种大事,才会开放涤池,一般也只允许皇室宗亲使用。
萧关披着一件单衣,从涤池出来,他一向不喜欢身边有太多的人服侍,披着湿润的长发,径自从架子上取了衣服要穿上。
明日就是完婚的日子,所有的衣物都是新制的,衣边绣着淡金色的龙纹。
只是他的指尖尚未碰到绸衣,一把剑已经悄无声息地架上了他的脖子。
“好剑。”
清亮的剑光刺激了萧关的瞳孔,他垂眼看着剑刃,叹道:“我还以为世间没有剑能配得上你。”
燕疏道:“此剑嗜血。”
萧关苦笑道:“我绝不希望这把剑沾上我的血。”
燕疏没有说话,他手腕轻抬,无情剑雪白锋利的剑身撩起了萧关垂在耳边的黑发。他的手极稳,没有半点差错,给萧关一种刀片紧贴着下颌剃去发须的感觉,萧关放缓了呼吸,向下一瞥,恰好看见平滑如镜的剑身上倒映出了他耳后的那道疤。
“看来你们在扶凤城查到了我的来历。”
“从一开始你接近燕辛,为的就是今天。”
萧关没有否认这个说法:“我的野心从来不小。”
燕疏冷冷道:“你藏得太深,我信不过你。”
萧关轻轻笑了笑,他的笑声回荡在湿热的涤池,显得很低沉:“我不被叶氏所承认,自然没有出身来历——难不成他们如今落了难,便允许我进家谱了?若你已经查清楚,还有何信不过的?”
燕疏眯了眯眼:“你不是我能掌控的人,也就信不过。”
“如此推断,你应当也信不过燕然。”萧关冷静道:“你当然可以杀了我,如今陛下性命垂危,传位在即,就算我不娶她,燕辛也已经斗不过她。”
他顿了顿,自嘲道:“或许她还会高兴。”
燕疏眼神更加冰冷,这些话绝不是他想听到的。
“当然,你也可以杀了我,取燕然而代之。”萧关意味深长道,“这应当不难,只是……小纪公子恐怕不愿看到。”
提及纪桓,燕疏陡然不悦,冷冷道:“你在找死。”
萧关却不怕他,提醒道:“你有时间调查我的来历,不如多花点心思好好看看你的妹妹。”
燕疏心中如同被针扎了一下,无情剑感受到主人的心绪波动,剑芒微露,空中悄然掉落下几根发丝。
“事到如今,你杀了我,不过是让燕然更加孤独地坐在那个冰冷的皇位上。”
燕疏一字字道:“你当真爱她?”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娶一个我不爱的人。”萧关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我和燕然成亲,称不上两情相悦,却也是你情我愿。”
少顷。
一道锋利无匹的剑光闪过,无情剑归鞘。
萧关似乎被冰冷阴森的剑芒所伤,半边身子使不上力气,背后已经出了不少冷汗。他慢慢扭过头,见燕疏黑衣墨发,脸上没有易容,其面容之俊美,非笔墨能描,若非要形容他的姿容,只能是冰雪般的昳丽明澈。
萧关道:“陛下的时间不多了。”
燕疏握紧了手中的剑,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还未立冬,屋内已经点上了暖炉。
成靖帝靠在床头,低低咳嗽,整个人仿佛已经垂垂老矣,发散着枯竭苍老的气息。
隔了两扇门,太医低声告诉纪勖,所有的办法都用上,都未必能保证陛下可以熬过接下来的三天。
纪勖满脸疲惫,恳请太医务必再想想方法。
太医摇头,仍是只有一句话,身体是皇上自己的,心病无医。
珠帘发出轻响,未几,纪勖来到了成靖帝的龙床前,见御医开的汤药只勉强用了一半,放在了一边。
成靖帝咳了两声,面色惨淡枯黄,哑声道:“朕要去见她了。”
纪勖道:“陛下就这样去见皇后殿下?”
成靖帝道:“朕知道自己无能,到时自然会请求她的原谅。”见到江络是最重要的,至于江络会不会原谅他,又是另一件事了。
“传位诏书朕早已拟好。”成靖帝抬眼看着一脸淡漠的纪勖,“然儿还小,又是女儿家,少不了你的辅佐。另外,还准备了两道密旨,到时由你宣读。”
纪勖道:“微臣遵旨。”
成靖帝捂着丝巾咳嗽了两声:“纪勖,你和朕相识四十多年,到底是朕对不起你,日后……”
纪勖打断他的临终嘱咐:“陛下,有一个人,想见你。”
从未见过他。
见到燕疏的第一眼,王公公想的是,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如果见过,绝不可能会忘记他是谁,可是为何,他又觉得如此熟悉?仿佛被那明艳的美貌所灼,王公公有些害怕,没有将视线停留,退缩之后,却想起了孝元皇后。
成靖帝又咳了两声,这次纯白的丝巾上沾上了几滴鲜血,他痴痴地看着巾面,惨然一笑,恍惚间又听到珠帘被掀动的声音,抬头就看见了一个黑衣墨发的年轻人,不由整个人呆呆怔住。
燕疏居高临下,无动于衷地看着垂死的生父,他看见了丝巾上咳出的鲜血,却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
“……你、你是?”
“我姓燕。”燕疏淡淡道,“单名一个疏字。”
成靖帝那双失了精魂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犹如垂死之人看见了一生所求:“你是络儿……”
“我是江络之子。”
成靖帝整个人激动地颤栗了起来,一时间又哭又笑,在枯败之中重新获得了生机,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热。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认识到这个年轻人,正是当年雁门关一役中,他和江络失去的那个孩子。
他的亲生骨肉,怎么会不认识!
“朕的孩儿,你没死……”
燕疏道:“我没死。”
“你没死!原来你一直都活着……燕疏……疏儿,你是疏儿!”
成靖帝想要站起来,试图更加靠近燕疏,但是这个动作只进行到一般就颓然无力继续了,好在他的目光一瞬没有离开过燕疏,“疏儿,朕的皇儿……”
燕疏牵了牵嘴角,似是笑了笑。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燕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纪勖,道:“仲父待我很好。”
成靖帝终于意识到纪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苍老灰败的脸上流淌下两道眼泪,哀声道:“为什么?为何不回到父皇的身边?这些年,父皇无数次幻想过,如果你在……”
燕疏没有说话,从进来到现在,他似乎从未被成靖帝所打动。
成靖帝顿住了声音,浑浊发黄的眼睛看着燕疏,静默了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道:“这么多年,你恨父皇吗?”
他坐拥天下,一梦十八年。
临终之前,方才能见到自己遗留在外的孩子,也才有了生平第一次卑微发问,你恨吗?
在生父近乎恳求的目光下,燕疏摇了摇头。
成靖帝终是痴了,微微笑了笑,仿佛见到了当年的江络,也是这样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睛,人间第一等的绝色。
“不恨。”
燕疏轻轻道:“替我向母亲问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