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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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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初从雪地上醒来。这是什么地方?他摇晃着脑袋动了动手指,睁开眼睛,耳边的雪呼呼刮着,这么躺下去一定会出事的,可奇怪的是,自己却感觉不到寒冷和害怕,更想安静地睡在雪地里等待谁来。他站起来,又往雪地倒着扑下去,神情恍惚之间,再次跌入了梦乡。
似乎有什么和他现在重逢,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还小,他迷迷糊糊拽着另一个人的手,前方的雪底绵延到了远方,身体被一个宽大的身影抱着,慢慢向前走,另一只手抚着自己的额头,只听到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温暖的力量从相连的额头源源不断传到身体里,身体逐渐暖和起来。
“你是谁?”
“……”
“你救了本少,本少要谢你,本少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谢你?”
“……”
“你真漂亮,本少要向爹爹讨了你。”听闻梦中的自己这么说,木初努力想抬起头看看,可视线很朦胧,看不懂他的脸。
“……”那个身影还是没有说话,可自己分明感到他一丝轻笑。
“……好冷”天地那么冷,可他的怀抱很温暖,木初忍不住蜷缩紧了身体。
木初再次睁开眼睛,力气恢复了不少。他轻松地就爬了起来,身体轻飘飘的。他打量着四周,谁把自己放在山上?这是在哪里?之前似乎有谁救了自己,一个很好看身影,一个很温暖的怀抱。再之前的事却怎么也想不来了。木初看到遥遥远处的树下似乎有两个人,便急忙想过去询问。
白色的天地间,竟然凭空长出一颗古松,雪细细下在枝头,树下的一个青年与少女正在研究残局,雪覆盖在棋盘与他们的肩头,仿佛时间都与他们无关,空气里满是静谧的美,令人不忍打扰。
少女对着青年皓齿一笑,轻巧地落下黑子,似乎说着什么。她眉目间带着狡黠,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仿佛一个活泼的邻家少女。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专心的盯着棋盘,落下一枚白子。相比少女,这青年的模样更俊秀,白发素裹地披在肩头,神色似愁非愁,眉心一枚朱砂印,眼角一滴淡白的泪痣,更添一丝仙气。木初不由得看呆了。
女子突然咯咯笑起来,转过头向自己这边望去。青年也往这瞥来,木初正诧异着,一片雪花悄然落在他鼻尖,脑海中随之热腾起来,什么被轻轻擦拭过一样,刚刚遗留的那些关于怀抱的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地向少女跪下去,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无妨”寂静的梦突然有了声音,木初却并不觉得害怕。只见青年收起棋局,缓缓说道:“你只当一场梦吧。”他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木初的额头。非常熟悉的温暖,木初只感到潮水般的疲惫袭来,那个青年似乎还说了什么,可舒适的梦已经深深袭来,后面的画面一片混沌,再也记不清了。
“!”木初猛然从梦中惊醒,又是这个梦,从儿时起不断忆起的梦。他8岁那年随阿爹到军中,路上被刀寇所劫,又失踪数日,所幸在玉龙雪山脚的神坛被发现,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大家都说自己是被玉龙山神所救,阿爹也格外疼惜这个神庇护的长子,阿母还在家中设立玉龙的神位,日日拜奉。可惜到如今,自己只在梦里忆起无边的雪地和树下的棋盘,少女和青年的模样都记不清,只是每每梦到那个怀抱,都有不自觉温暖的感觉。他暗自希望着,有生之年能再见一次梦中人,当面问清楚。
“哥!”一声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木初的思绪,木奎一下子扑到木初面前,喘着气说道:“快,阿爹找你。”他停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对木初补充了一句“宝山州叛乱”。木初心里一沉,果真来了,此时距离沐英征服云南才3年时光,少数士官不愿归附者。父亲这个时候找自己,多半是出征的事,他感激地望了下木奎,随即穿山衣服同他前往议事前厅。
木得看到儿子前来,不由得有点出神。木氏尚武,长大后的木初眉目渐朗,拢起发来别有一种英挺,骑射和剑术也十分了得,弱冠之年便凭借战功保举为千夫长,并兼试百户职事,是木氏交口称赞的少主。就是到底年轻,若好好磨练,日后应能好好继承木府。为了表明忠心,木得曾将他送至颖国公府,长至八岁才接回。所幸木初对此并无芥蒂,长大后也以振兴木氏为己任。
“阿爹?”木初疑惑地问道。
“哦!”木得回过神来,沉吟一番,严肃地对木初说道:“木初,想必你已经听说了,知州剌密如吉叛乱,你现在立刻带兵马前往马宝山平定,万千小心。“
“儿子遵命!“
洪武十八年,木初奉命平定宝山州土官知州剌密如吉的叛乱。
这不是他第一次独立带兵,却是他迄今为止最艰难的一次。宝山州所辖石头城是一个天生岩石城,城依山而建,主城集中在一块蘑菇状岩石上,山峦陡峭,几乎是势如刀削,猿猴也难攀爬上来。
不仅如此,剌密如吉蓄谋已久,更在城四周加筑一圈五尺高的石墙,整个城墙只有前后两道门可以出入,关上城门就更加易守难攻。
木初命将士搭建云梯,依旧久攻不下。几日前,他再次率领亲信探查周围的地形,被城墙上的敌军,身中流箭。好在这次并非全无收获,石头城三面悬崖,另一面却直临金沙江。旱路不通,何不走水路?木初已有了主意。
“诸位,石城易防御和掩护。你们有何计策,直说无妨。”
“末将认为,可取羊皮革囊制成筏子,直走丽水。”一名叫和仲的将领上前一步大胆答道。
“好!本少也这么认为,从木古渡和宝山二处渡水,从后包抄石城。”
“师帅!”另一名将领和麦出列答道:“属下担心现命士卒赶制皮筏,也仍需数日。我们与剌密如吉交战多时,突然没了动静,他多疑设防。“
这也正是木初担心的,必须要找个好理由迷惑敌人,争取时间才行。望着右腋旁的伤口,木初突然心生一计:这伤是流箭所致,本来并不深,只是箭头不知涂了什么秘制的毒药,几天后溃烂至胸。宝山州身处深山,草药众多,这里的每个氏族都有自己的独门毒经,一般的药解不了。幸运地是他们捕获了几名石城俘虏,其中有一人正巧懂得如何解毒。现在伤口虽还没完全愈合,疼痛却消失了。如今敌方还以为自己毒病缠身,何不利用它,来个将计就计?
“和仲,和麦,本少负伤之事,有多少人知晓?”
“回师帅,考虑到稳定军心,除了我们,只有军中郎中和近侍知道。”
“好,你们传令下去,就说本少身被箭毒所伤,重病恐难坐起,故全军退后20里,歇整数日。“木初思索片刻,又补充道:”剌密如吉谨慎,本少怕他不肯十分相信。这样,从大研到宝山,你们沿途张贴告示,就说本少重金求医,能解此毒者,赏金百两。务必将整个消息在石城散布。”
和仲与和麦很快理解了木初的用意,待皮筏扎了三成,木初重病的消息已满城风雨;皮筏满至八成,知州仍毫无动静。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
帐外,青年背着手静静立在风中,削挺的身姿似乎望了远方,又似乎哪里也没望。月色打在他背上,倒映出萋萋的柔光,他不像一个强行求见的郎中,反倒像一个曾经身居高位的隐士。
“见了师帅,何不下跪!”左右两旁的侍卫握着刀呵斥道,青年垂下眉目没有反驳,却微丝不动。
这感觉很奇怪,木初心头一震,不因他的无礼而震怒,反而流淌出一股思念已久的欣喜。好熟悉,和梦中那模糊的感觉太像了。
“你就是揭榜的人?”
青年慢慢低头转过身来,只见随意散落的乌丝从棱角分明的脸颊旁拢起,雪色的发簪插落在肩头,与他白得过分的肌肤愈衬;脸上眉目较若妇人般精致,不着粉黛却有一种静谧的美,族中少有人散发,可他就是如此好看。这样的模样若身为女子不知道会引来多少相思,只可惜他面若冰霜,美就凌厉起来。青年直直望着木初,毫无惧色。连带着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你是?!” 木初扬声问道,连他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急切。
青年并不急着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木初,然后才回道:“在下……梅里。”
“你不是纳西人,怎么信这个姓?”木初惊道,居然和神山名字谐音一样。丽江的同族一律姓和;而永宁、蒗蕖和盐源左所等地的纳西族,则仍然只有家名,并无姓氏。周围各其他族也没有姓梅的。联想到小时候的玉龙雪山与梦,难道真的是巧合?
“家尊虔诚,雪山赐子,故而得名。”
“……”这理由说不出的怪异,木初并非没有怀疑,此时正是两军交战之刻,一旦冷静下来,可疑的地方就多了。只是内心就是对眼前的青年多一份本能的信任,所以不愿多想。
“梅里,梅里“他喃喃道:“你真的是大研揭榜之人?”
“是”
“和仲说你自称能解百毒,揭榜却不求名禄,只要当面见本少一次,真有此事?”
“是”青年虽说的求字,神色却无半点卑微之色。“我只求一物。”
“既然有胆量强行求见,本少信你一次,你要什么?”这本是木初试探的一句,哪想梅里盯着木初,沉默了许久,才一字一句说道:“信任”
身边的将士们一片哗然,不少人已握紧了武器,随行的和麦也皱了下眉头,太可疑了,不爱名也不要利,加上这个微妙的时间,说不是奸细都难。和仲第一次见他也大为吃惊,数次试探此人,却什么也查不出。本想将他先囚于营外,再禀明师帅。可才过一个下午,他就单闯营帐,明明手无寸铁,却无人知晓他是怎么绕过守卫,出现在账外,这才惊动木初。可若这就判断他是奸细,现在也见着了木初,也不见他任何杀意或者动作。
木初哑然:“本少如何信你?”
“无信不立,没有信任,我无法解毒,你命不久矣。”梅里平静回答道,仿佛在说一件家常小事。
可他的话却像炸药,又一次掀起大波。在场的都是近侍和亲信,都知道木初的毒早已解除,否则不会这几日都毫无疼痛,伤口愈合。他们不由地对梅里愈发怀疑。只有木初在内心深处波涛汹涌。都到这个份上,他几乎可以立刻甩手离开,可他望着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睛一片清澈,望着自己从不躲闪,既不欢喜也不悲伤,没有任何畏惧或欺骗的样子。若不是他隐藏得太好,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那就是他迄今说的的确是真话。
“师帅,可找那解毒的俘虏对峙,一问便知。”和麦突然走到木初身边,小声说道。他不是有意帮梅里,只是觉得梅里如果真是奸细,两人见面总会有破绽。
木初竟同意了,不一会,石城俘虏就被带了上来。木初并未苛待他,解毒之后就安置在军营外。他畏畏缩缩地走到梅里面前,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在木初的特允下,梅里把了脉,并仔细观察了木初的面容,还询问了他近日的饮食起居。
“梅里,你说本少毒未解,那本少究竟中了什么毒?为什么会毫无疼痛?”
梅里坦然答道:“外伤自愈,内伤致命”。
“这毒无心,本出自山中特有的觅叶,会不断腐蚀伤口,疼痛难忍,却不致命,它见不得商陆这样的药材。所以称之无心。“
“见了如何?”
“渐死”
“商陆是什么?”
“药毒,量少缓痛,量多入血麻痹心肺。”
木初渐渐回过神,他转过头盯着俘虏,已明白了八分。那俘虏也再无惧色,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贼人,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毒已经深入你五脏六腑,方圆千里根本没有它的解药。你就等着让知州大人收尸吧。”语音戛然而止,和麦的剑还未刺出,他竟已经咬舌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