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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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我不信，为何连幻影都这般真切。当年那个青衫白氅，英姿勃发的少年，果真就是眼前这个落寞孤清的人儿吗？他回来了，我就知道，一直知道，他不会死，没有死，他答应过的，他会来接我，他就不会食言，虽然这许诺整整过去十二年。
他半启了唇，似乎要叫出“公主”二字，语声却凝在唇边，缓缓的，轻轻的问：“贞儿，真的是你吗？”
雪落有声，眼前却是无限的寂寥。
孙延龄轻轻拢了拢我颤抖的肩，仿佛拢到了心上，那颗早已冰化到死了的心，瞬间消融。
我跑过去紧紧抱住他，他瘦的厉害，我的下颚碰到他的胛骨，生硬的仿佛能硌在了心上。
“哥——哥——”我想不出其他的话，就一声声轻唤着他，好像要把这十多年欠下的一并都还了来。
“是哥哥不好，来迟了，让贞儿受苦了，哥来了，贞儿再也不要怕了。”他揉着我的背，轻柔的仿佛一团棉花，好眷恋这感觉，所以环住他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再不让他离开一步。
“这天寒地冻的，站这一会儿，我都快成雪人了，好孩子，咱们屋里再叙！”孙延龄往手心里呵着气，还不忘拿“好孩子”谑我一回，我佯怒嗔他一眼，他却恍若未见，只身上前启了门。
这屋外虽用茅草覆表，屋内却是出了奇的暖和。地上铺了羊绒毯子，桌面、长炕、暖榻都被清的一尘不染，我伸手缓缓触碰碧纱橱上的书卷，清一色都是医书，粲然笑道：“哥哥果真当起医士来了？不会是个江湖郎中吧？”
“你是知道的，我平素就好这些个医书，自然懂一些，这两年孤身一人在此，就多看了些，也算修身养性了。”他淡淡说着，进到里间拿了狐皮垫子出来，又在长炕上铺好。
我无意间转眸，却看到梨花书案上头那张笔墨未干的衍波宣上赫然写着范希文的名句，“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忽然觉得好笑，惟叹父亲果真教导有方，孔家儿女个个如此，谁都不肯放过自己。
眼神自然的飘过那笔酣墨饱，淋漓畅快的墨迹，却落得虚无缥缈。
“你早就知道我哥在这里了，对不对？”孙延龄不知从哪里拿来了手炉，我接过拢在怀里，方抬头问道。这个惊喜来的太迅猛，以致过了这许久，都不能安然接受。
他在我身旁坐下，眼底笑意莫测：“我可是跟你一起知道的，只是我比你聪明那么一点点。”说罢，便与哥哥笑成一团。蓦地又让我忆起儿时，也是这样的三个人，而我，总是悲伤的发现自己是他们嘲笑的对象，那嘲笑里却充满了我总也发现不了的甜蜜爱昵。
“傻贞儿，茹歌便是‘汝哥’，还不明白吗？”哥哥看我依旧迷茫，笑着帮我点开了眉目。
我“哦”了一声，真是顿彻心肺啊！心又霍地一紧，略有惊惶一晃而过，低声问道：“那赵景任也知道哥哥的事？”
“应该是皇上的意思，赵景任怕也是一团雾水吧。”孙延龄轻叹一声，转然微笑说道。
“那就好，只是哥哥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救了你？”我终于能够把心底的疑问一口气说完，心上那块石头也稍稍移了移，那麻痹已久的地方才得意喘息。
“是先帝。”他依旧淡然，像一潭深水，石落无痕。
我心惊，是他，怎么会是他，原来，他都知道的……
孙延龄从灶房里出来，道了句：“果真是个大少爷，你这厨房里什么都没有，壶里倒是温了酒，还真成了神仙了，连水都不喝了，我下山去弄些吃的，你们先叙。”
“要喝水，外面团一团雪就可以吃了。”哥哥起身向推门欲走的孙延龄笑着说道。
“这里有人不准吃这样凉的东西。”他背身撂下这句话，便闭门出去了。
“哪能真的没有点好茶，我素来爱这些茶叶，就自己采来好的，太阳地儿里晒了晒，你尝尝还合不合口？”哥哥在灶房里呆了片刻，便端了两杯碧玉盏子出来。
我接过盏子，就唇浅抿一口，说道：“告诉我。”这语气的笃定，将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么些年来，我一次次被岁月遗失，若说它在我身上的留下斑点痕迹，那一定是让我学会了使用权柄，学会了用命令说话，学会了掩饰心情，学会了记住那些本该遗忘的东西。
他顿了一下，往事纷纭，缓缓道来，已然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心平气静。
“那一年，你跟苏妈妈走后，我便同蓉逸回了王府。王府成了废墟，我只想再看一眼父亲母亲，也没能如愿。我同他们走了，一去便是整整十年。他们从来没想杀我，我只是一枚棋子，棋子是用来决胜的，杀了我，无非是徒费力气罢了。蓉逸跟弘大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直到朝廷南伐的军队将南明余部悉数摧毁那日，我才知道弘大是朝廷安插在朱由榔身边的间者，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受命保护我周全。那日，安亲王，延龄都来了，十年了，我想我终于能够出去了，却在这时，太后传来懿旨，让延龄亲手将我就地处死。延龄不肯，却不得不，他的剑刺出来那一瞬便反手收向自己的颈项。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少将，挥剑却刺向弘大，弘大代我死了，安亲王当即宣布定南王世子以身殉敌，次日扶柩北上。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先帝早就安排下的，庭训的祭日，弘大便是庭训。也是后来，我才知道，亲手杀了弘大的，正是他的同胞弟弟弘七。”
福临，弘大，弘七，蓉逸，岳乐，孙延龄……
脑子乱成一团，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独自一人，拿着安亲王留给我的信，正是先帝的亲笔信，他给我指了这里，说以后会带你来，让我等在这里……”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百转千回，再也飘不进我的耳朵。
福临，你早就安排好了，对不对？为什么都瞒着我？为什么让我做那个世间最傻的傻瓜？以为不去想起，就能慢慢忘记，才发现那记忆早已长成参天的大树，而树的年轮却一圈一圈刻在心上，那么深，那么痛……
我怅然一笑，那恍惚转瞬即逝，微叹了一声，道：“过去了就好。”
静默了下来，我垂目，却看到哥哥那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扣着青瓷茶托，隐隐有些颤抖，手背上、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如何又能够避得过我的眼睛。看得见手中茶盏里一圈圈的涟漪，喝在嘴里，全然没有闻起来的甘甜，咸咸的，苦涩的。
到底是怎样十二年，让曾经凤仪万千的玉琢少年变得如今这样的老态初显？
我噙住眼泪，冲他撇撇嘴，温声笑道：“这茶太苦，一点也不好喝，众所周知定南王嗜茶如命，哥哥出去千万别说是父亲的儿子，败了父亲的脸面，连带贞儿一起受累。”
“两年前，孔庭训便死了，世上只有茹歌，再没有什么孔庭训。”他淡然道。
我欲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微微一酸，晦暗不明的烛光下，他的侧影映在墙上，朦朦胧胧，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表情。我起身，走到他身后：“贞儿帮哥哥梳梳头发。”
他一向是个极爱整洁的人，在我跟他在一起的五年里，他的发从来没像今日这样凌乱。我慢慢解开发尾的粗布线绳，一梳一梳顺着他披凌的长发，静静的说：“哥哥的发还是这样的顺滑。”手上却灵巧的把他早生的华发偷偷藏掖在黑发之中。
“哥哥老了，鬓角都白了。”他却似不意的笑着。
我佯怒嗔他：“哥哥这话，莫不是嫌贞儿也是半老徐娘了，你不过只比我大了两岁罢了。”
“呵呵，你这丫头，做了人家媳妇儿，嘴巴还这样的刁钻，恐怕这世上也只有延龄能忍得了你。”他一脸无奈，轻轻笑道。
我也不饶他，笑骂道：“哥哥才刚说自己老了，这会子又说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话，也不怕旁人笑你晚节不保！”胡乱说了一阵后，那辫子已经编好，我扯了帕子，细细的打了个如意结。
“她，还好吗？”他蓦然问道。
“嫂嫂自然不好。”我绷住脸，含怒扫了他一眼。
“她怎么了？怎么，怎么不好？”他语气微急，似怕我发现，甫又缓了下来。
“哥哥一人活得逍遥自在，你让嫂嫂如何能好！”我字字都显逼迫之意。
“贞儿，你明知道哥哥不是……”
我打断他，继续说道：“我看啊，哥哥这次怕要负荆请罪，再亲自抬了八抬大轿迎娶嫂嫂，否则嫂嫂是断断不会原谅你的！”
“我知道你是在逗我开怀，我给不了她名分，不想耽误了她。”他怔了证，与我目光交汇了一瞬，便垂下头去。
我并指朝他额上点去，笑着说：“你啊，终究还是个榆木脑袋，嫂嫂要的不是名分，她要的是这里，这里，懂不懂？”复又用手掌拍拍他的心口。
“这道理你都这样清楚，何苦为难了自己，又去为难那个人？”他颔首一笑，又反问回来。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把自己活活绕进去了。我一直在为那道伤疤寻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为我找到了，治好了，蓦然被人提起时，才发觉那旧伤上头虽然长了新肉，但疤痕依旧在，怎么都抹不掉。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故人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