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华》子*

4、章一 松间月 之 第三节 清泉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身子似乎摇晃起来。昨日站得两腿发木，腰酸难耐，当时不觉，睡下后才渐渐浑身疲软，僵硬动弹不得，怎么也不愿起床。于是我将被子拉了拉，背过身去。突然觉得鼻尖痒酥酥的，什么东西拨弄地我难受，“阿……阿嚏！”一个喷嚏，我方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眼。一睁眼引入眼帘的便是展昭拿着一根白色的羽毛坐在我床边，笑盈盈地望着我，还晃了晃手中之物：“栗岳，你昨日不是想和我一起去打水么？”

　　“……”感谢他对我心事的洞若观火和体贴入微，我纵有千万个不情愿，也只得强撑着起身，刚一下床，一个踉跄，直冲冲往地上跌，眼看就要摔个狗吃屎，却一头栽在那柔韧的胸膛上，温热的气息即使隔着棉布也灼伤着我的前额，还和着那熟悉的甘草味，仿佛端阳节时，娘亲用艾叶熬成的洗澡水，氤氲的一层腾腾水气。

　　不觉有些失神，仿佛又感到娘亲舀着水，往我身上缓缓地淋，温热地水从肩上滑下，伴随着娘亲柔声的唠叨。回过神来时，我已被拎回床上，一双手覆上我的肩，指腹压了上来。“哎哟！”我疼地叫出了声，却感到畅快无比，竟是全身的经络都痛快起来，我咧着牙，半闭着眼，享受着那双手从肩头移到背，再移到腿腹。坐在床上，看着他蹲下身，仔细地揉着我的小腿，柔顺的青丝如同铜镜一般光泽照人。

　　“这下好多了么？”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黑眸，徐徐地溢出含蓄的关切。我凝视着他，仿佛能从他的眼中一直探下去，探下去……

　　正出神间，突然腿腹传来上一阵剧烈的酸麻，原来是他突然大力地一按。“问你话呢，出什么神啊？”他眨了眨眼，一对长长的睫毛蕴着柔光起伏。

　　我这方猛然醒悟他是我师兄，忙从床上蹦下来：“好多了，多谢师兄。”说着又拍了拍他那沾了些许微尘的下裾。

　　“我们走吧。”师兄拉起我的手，阻止了我继续帮他拍尘。愣愣地被他牵出了门，刚一推开门，清风掠过，山中的霜露还是如昨日一般幽寒。但我却不似昨日那般颤栗，只觉得全身都暖和起来，大概是那人的温度透过手心传过来的缘故。

　　摸进厨房，展昭松开了我的手，这时我方发觉眼前昏黑一片，突如袭来了一阵惶恐。暗黑中我握了握手心，仿佛如此便能握住那人残留在手心里的温热，顿时感到莫名的心安。展昭从怀中掏出火摺子，虽然只是火光一闪，眼前却陡然明亮起来，他光洁的额头晕着柔和的光晕，见我正茫然地瞧着他，于是笑了笑，点上了灯，拿起墙上靠着的两条扁担，将较小的一根递给我。

　　我握住那青青的扁担，竹节的清香让我清醒了不少，边缘打磨得十分光滑，没一点小刺。“昨天刚做的，你试试看合适不。”展昭摆弄着那扁担，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长度刚好。”说着又递了两个小木桶与我。

　　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是与展昭一同起身，挑着木桶跟在他身后，林间沙沙的清风带着眩晕的落叶与令人迷醉的草气旋舞在我们身旁。

　　纵然已是晨曦微露，但那泛着粼粼光彩的溪边依然透着彻骨的清寒，我不觉一阵哆嗦。缩着手，见展昭一只脚踏着临近溪边的岩石，一只脚点在地上，倾斜着颀长的身子，水波里依稀荡漾流淌着他那如同鹤一般优雅的身影。

　　展昭打好水回过头，让我也学着他的样试着打水。我点了点头，拎着木桶踏上那块石头。只是那石头对我而言似乎远了些，好不容易勉强踏上去，另一只脚却怎么也够不到地，索性两只脚都踩了上去。石头滑溜溜的，我摇摇摆摆地踏上去，小心翼翼地趴下身，伸长手，才发觉那石头不仅离岸远，似乎也太高了，好不容易才够到了水面，打了半桶水，却不知道如何站起身。

　　回过头，恳切地望了望展昭，只见他饶有兴味地站在岸边，唇角还浮着一丝笑意。这算什么，瞧不起人么，我愤然地想，不就是比我大几岁，长得比我高一点么……嗯，似乎不止是一点……等过几年，我一定会张得比你还高。我恨恨地转过头。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拎着水桶蹭起身。眼看着就要直立起来，不想石头太滑，水桶又沉，脚下一个不稳，身子猛地往下坠，木桶啪地一声落入溪中，糟糕，我本能地闭上眼。

　　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刺骨，身体似飞一般飘然起来，睁开眼时，已稳稳地落下，原来是展昭及时将我拎了上岸。愣愣地立着，远去的水桶，在浪尖里浮沉。纵然他救了我，我依然愤愤地瞪着他，莫非以为我当真看不出他嘴角隐着的那一丝狡黠的笑意。

　　“栗岳。”展昭指了指溪边：“你为什么不踩那块石头呢。”我回过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块又大又远的石头边上，竟是一块离溪边近些，也矮得多的岩石……

　　这个答案几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不过当时我只觉脸上一阵火辣，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态，也不再笑我。只叫我将另一只木桶盛满。

　　一只手拎着木桶，一只手握着空空如也的扁担，有些沮丧地跟在他身后。尽管背对着我，他似乎觉察到我的不安。“木桶没关系的，家里还有几个呢。”展昭温言道，他转过身，正好瞧见我木桶里不断外溢的水和润湿的鞋背，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随手夹了一片旋在空中的落叶，利落地一甩，那片叶子正好落入我的水桶。“放片叶子在水里，这般才不容易洒。”展昭边走边道。

　　他当初的身影，直到我青丝成雪时仍清晰地记得，晨曦斑驳地落在林间，晚秋火红的枫叶环绕着他，他信手拈过的叶片突然如疾风一般飞到我桶里，温柔的嗓音回荡在空空的山谷。

　　我低下头，望着木桶里起伏飘荡的红叶，辉映着清晨火红的光华，只觉心好似那叶片一般，纵然鞋尖上冰冷的水浸入脚趾，竟也不觉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