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傅]白驹》闲阶拾花

70、【六十八】

　　第二天傅恒醒来时，天色刚刚泛起微蓝，帐外已经有些声音，傅恒起身出去，见达勒当阿和岳钟琪都在，“怎不叫我？”傅恒皱眉。
　　达清阿回道，“中堂昨夜睡得太迟了，现在时间也尚早，中堂该再睡会。”
　　傅恒摇头，“准备得如何了？”
　　岳钟琪笑道，“放心，昨日就都已备妥，待吃过早饭就可以出发了。”
　　傅恒点头，恰饭已做好，便也不再多说，吃过早饭便整军出发，就沿着昨天议好的路线，岳钟琪同时带兵向另一个方向而去。两人精工的地点其实不远，但路却不好走，只能兵分两路。
　　傅恒带人在敌军碉楼前二十丈停住，并不上前，因为在碉楼之下尚有一道壕沟，沟中伏有金川贼兵，各持火枪弓箭，看见清兵就摆开架势，碉楼中也开始放枪。不过火枪精度不够，二十丈外几乎无法命中，加之傅恒命人持了厚盾在前列阵，一轮枪打下来清军毫发无损。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鸣炮声，必是岳钟琪已经开火，傅恒一扬手，两百清兵手持火把立在炮边，傅恒的手向下一挥，兵士齐齐点火，两百门大炮一齐开火，炮弹飞射而出，壕沟首当其冲，里面的人立时死了一片。
　　傅恒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血肉横飞的场面，诗里描绘得如何壮阔苍凉也终究只是文字，从前觉得那是一种悲壮的美，但真正看到时，就只剩下了残酷。
　　一轮炮打过，碉楼和壕沟里残存的贼军不思逃跑，反而又向清军开枪回击，当真是悍勇得很。傅恒目光一寒，命令装填弹药，挥手又放了第二轮，之后毫无停歇又是第三轮。
　　火炮的精准度其实还不如火枪，但胜在杀伤范围大，威力也不是火枪可比的，三轮下来，不论是壕沟还是碉楼里的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傅恒抬手向前一挥，长刀队一手刀一手盾，当先挺进，健锐营紧随其后。长刀队下了壕沟，将未死的贼兵清杀干净，健锐营则直扑碉楼，沿着石壁攀爬而上，自窗口翻入，随后传来搏杀之音，但片刻便停止了，很快健锐营士兵便从碉楼中提着贼兵人头返回阵前。
　　七座碉楼，从进攻到全胜，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清军仅有六人轻伤，而贼兵全灭，一时之间军心大振。傅恒亲自带人沿着壕沟走了一趟，确定再无活口，才撤军回营。
　　回到营中不久，岳钟琪便也春风满面的回来了，显然同样大胜，只是他那边碉楼和壕沟相对分散一些，炮火覆盖得不很彻底，所以伤的人多了些，有近二十个，不过也都是轻伤，战力仍在。
　　这一仗打得痛快，这一段时间，兵营里士兵们脸上都是喜色，可傅恒却忧心忡忡。
　　“中堂在想什么？”岳钟琪抱着几个驿站里刚刚送到的折子走了进来，是京里送来的加急，今晚傅中堂怕又要熬夜了。
　　傅恒拿过折子，看见皇上批示的四月期限，就是一阵皱眉，“我在想这样打不是办法，且不要说再深入，大炮运不进去，就算能运进去，莎罗奔三百多座碉楼也没有那么多弹药可以推进，而且，”傅恒将手里的折子递给岳钟琪，“皇上定下了四月收兵的期限，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如今已是正月，他们只有三个月不到的时间。
　　这个问题岳钟琪早就明白的，所以傅恒一说，他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再看看傅恒的眼神，似乎是有了决断，而且是个不算特别好的决断，“那中堂有何想法？”岳钟琪试探着问。
　　果然傅恒略想了想便道，“我意兵分两路，一路仍攻碉楼以为疑兵，一路悄悄绕过碉楼，深入虎穴，直袭莎罗奔王廷，釜底抽薪。”
　　“哦……”岳钟琪点了点头，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虽然险了些，可总比一直攻打碉楼要强，不过岳钟琪总觉得傅恒的话没有说完，他心里没来由的不踏实，“呃……关于深入一路，中堂属意何人？”
　　“此路艰险，我身为主帅应当身先士卒，以为表率。”傅恒平静道。
　　岳钟琪就知道是这个意思！立时脸就绿了，不过他对傅恒的性子也多少知道一点，他和李卫一样人老成精，所以也没有直接劝他，却是说，“兹事体大，我想还是应当请示圣意。”
　　傅恒点头应道，“好。”皇上也许不会同意，但国法军规在，每一步军事计划都需报给皇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傅恒也做好了准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哪怕皇上不同意他也要这么做，于是一边打折子给皇上报备，一边就准备人手，安排作战计划。
　　皇上收到傅恒战报折的时候，正在傅贵妃屋里，摸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都笑出花来了，“待这孩子出生，不论男女，朕都册你为后。”
　　傅贵妃早就知道皇上有这个意思，太后也是这个意思，可今天听皇上亲口说出来，傅贵妃还是激动得不行，连忙站起来谢恩，皇上赶紧扶住她，“当心身子，现在你和他，”皇上指着傅贵妃的肚子笑着说，“可都是朕的宝贝。”
　　傅贵妃幸福的摸着小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王普忽然挑帘子进来，“皇上，六爷战报。”
　　“在哪？”皇上立即丢下傅贵妃，抬腿就急匆匆的走了，甚至没再看傅贵妃一眼。傅贵妃追到门口，看着皇上小跑着离开的背影，心里不知怎么，竟是说不出的别扭，她知道，谁也争不过皇上的锦绣河山，可女人天生敏感，尤其是在这后宫里整天明争暗斗的女人，更是敏感至极，从皇上的神情中，傅贵妃就是看出了一点异样来，可她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皇上回到养心殿，打开密奏匣子，就看见傅恒说他到了金川之后，已经察验了用兵始末，张广泗初时本有机会趁贼人准备不及，而一举击溃，奈何他坐失良机，使贼人得以占据险要地势，后又建起坚固碉楼。后讷亲冒进，导致任举战死，又挫伤士气，张广泗为内奸所愚弄，一味攻打碉楼，先后死伤将士数千人，都未上报朝廷。皇上看到这的时候重重吐出一口气，“讷亲和张广泗真是杀得应当！”然而再读下去，皇上的脸色就又绿了，傅恒话锋一转，说碉楼坚固且设计奇巧，碉楼之中只需要数人坚守，自上而下打枪，枪无虚发，而我军枪炮难以伤敌，而况碉楼之下尚有濠沟，敌人自下而上攻击，上下夹击，使我军难以逾越，因此攻下一座碉楼需要损失兵力数百，而碉楼建造容易，攻下一座，贼人立即补建一座，加之贼人悍勇顽固，炮火打碎碉楼、炸平壕沟，已无处可藏，却仍不肯退却，如此三百余座碉楼一一攻推过去，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所以奴才请奏，调集精锐，奴才率队绕过碉楼，直袭中央，莎罗奔族人数量不多，外部防守如此严密，内部必然空虚，所以我军自捷径深入，直捣黄龙，内部一旦攻陷，外部防守不战自溃。如此，今年四月内有望金川大捷。【1】
　　傅恒他啰啰嗦嗦的写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为了最后这几句作铺垫，虽然他把“亲自领军”这句话悄悄的藏在一大堆废话里面，可皇上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忽然想起傅恒启行那天曾说过，若不能得胜，便不回来，皇上就有点着急，这人死心眼的性子又发作了，说什么不得胜就不还朝的话，不还朝是想怎么？莫非还打算死在金川不成？皇上一下子又想起傅恒看着袁枚那两句诗时候的神情了，心不由得抽紧，这人说不准还真的是抱了这样的心思。
　　皇上立即提笔就否决了他，回复道，你知不知道，朕每每想及此话都辗转难寐？你身为一国宰辅，竟亲自涉险，为你一己之念，即不思虑国体，也不顾念朕的心情吗？何况金川用兵至今，人力物力投入如此之多，已然是尽了人事，到了如此地步若还不能歼灭金川贼人，那便是天意了，天意如此，人力如何能够抗衡？如今清兵死伤不计其数，你虽是为国求胜，可外人总要说你是为一己之名而牺牲众多兵士，朕如果支持你打下去，那他们又会如何看待朕？何况你是国之宰辅，当真死在金川这种地方根本不值，所以没什么四月之间这一说，一入四月，你就必须回来，不论得胜与否，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商容的，朕又岂会怪你？【2】写到这皇上的手抖了抖，考虑到这折子还会给别人看见，更露骨的话便没有写上去，可是不写傅恒他知不知道朕的心意啊？皇上揉着眉头，叫王普火速将折子送往军机处，着他们立即发出去。
　　折子发出去之后，皇上又下了另一道谕旨，让吏部查查江南一带的官缺，然后把袁枚外放到江苏去做县令了，都是这混账写了那么首诗，傅恒本就是执拗的性子，现如今更死心眼了！

作者有话说

　　【1】（傅恒）十四年正月，上疏言：“臣至军，察用兵始末：当纪山进讨之始，马良柱转战而前，逾沃日收小金川直抵丹噶，其锋甚锐。彼时张广泗若速进师，贼备未严，殄灭尚易；乃坐失事机，宋宗璋宿留於杂谷，许应虎败衄於的郊，贼得尽据险要，增碉备御。讷亲初至，督战甚急，任举败没，锐挫气索，军无斗志，一以军事委张广泗。广泗又为奸人所愚，专主攻碉。先后杀伤数千人，匿不以闻。臣惟攻碉最为下策，枪炮不能洞坚壁，於贼无所伤。贼不过数人，自暗击明，枪不虚发。是我惟攻石，而贼实攻人。贼於碉外为濠，兵不能越，贼伏其中，自下击上。其碉锐立，高於浮屠，建作甚捷，数日可成，旋缺旋补。且众心甚固，碉尽碎而不去，炮方过而复起。客主劳佚，形势迥殊，攻一碉难於克一城。即臣所驻卡撒，左右山巅三百馀碉，计日以攻，非数年不能尽。且得一碉辄伤数十百人，得不偿失。兵法，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惟使贼失所恃，我兵乃可用其所长。拟俟诸军大集，分道而进。别选锐师，旁探间道，裹粮直入，逾碉勿攻，绕出其后。番众不多，外备既密，内守必虚。我兵既自捷径深入，守者各怀内顾，人无固志，均可不攻自溃。卡撒为进噶拉依正道，岭高沟窄，臣当亲任其难。党坝隘险，亦几同卡撒，酌益新军。两道并进，直捣巢穴，取其渠魁。期四月间奏捷。”
【2】癸卯。谕军机大臣等。经略大学士傅恒奏称、此番必期成功。若不能殄灭丑类。臣实无颜以见众人等语。朕览之。深不以为然。辗转思之。竟至彻夜不寐。经略大学士沿途勤瘁。诸事精详。秉心之坚定。大概可见。此乃出于由中。非徒为大言者。然经略大学士此行。为国事乎。抑为一身乎如为国事。则当思于事有济。使徒执一己之见、而不计及国体。并不计及朕躬。是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金川之事。朕若知征途险阻如此。川省疲惫如此。早于今秋降旨。以万人交岳钟琪料理。更不必调派满兵。特遣重臣。费如许物力矣。奈无一人具奏。朕实不知彼地情形。办理至此。筹画周矣。人事殚矣。若夫成功。则有天焉。或上苍不遽绝其种类。俾偷生窟穴。原属化外于国家何关轻重。而强以人力抗天心。其将能乎。经略大学士非不明察事机、深悉理势者。现在酌拨帑顷千万有奇。至动及各省留备银两。已属拮据。即使国家府藏充裕。而罄小民之脂膏。捐士卒之躯命。以供一人之必欲成功。天下其谓经略大学士何。是则朕必欲经略大学士之成功。而不惜小民之脂膏。不恤士卒之躯命矣。天下其又谓朕何。况经略大学士此番忠诚勇往。勤劳尽瘁。不惟将士人人感发。凡内外大小臣工。孰不欣动。孰不钦服。即万一不能擒丑虏。得巢穴。而既有斩获。亦得谓之成功。何不可见众人之有。倘必存过甚之见。直是专为一己。转无以见众人。即朕亦无以对众人矣。揆之事理。岳钟琪得土兵千人。尚能稍振声势。以经略大学士之壮猷。满兵之骁劲。何坚不摧。果能克取贼巢。擒获渠酋。固可全胜。否亦必歼其逆党。躏其要地。夺其坚碉。彼必恟惧乞命。乘此机会。因而抚纳。亦足以振军威而全国体。在蛮夷绝徼。控制之方。只应如此。若再有迁延。不思转计。究将作何了局。一至四月以后。暑雨毒霪。满兵必不能堪。绿旗兵丁。于内地尚有凶斫殴官之案。而令其久役荒箐。暴露经年。人情之变。何所不有。经略大学士所领满兵几何。远隔穷山。宁无顾虑。且如经略大学士所见坚确不移。于事有济乎。否乎。于理当乎。否乎。于么么小丑值乎。否乎。经略大学士、必党遵朕四月初旬以前之旨。亟图远算。通盘筹画。速行具奏。朕必俟经略大学士奏到。始释悬切。如仍持前见。朕不待至四月。必降旨召经略大学士及舒赫德还朝。以军事付策楞承办。君臣之间。自有情义。股肱心膂。一体相关。经略大学士平日在朕前。休戚与共。为何如者。以朕此时之悬切。知经略大学士必夙夜勤拳。思所以体朕心而慰远念。著详悉传谕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