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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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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三爷来得挺早,天才刚蒙蒙亮。
我的主人穿戴整齐打开正门的时候就看到陆砚尘已经站在门外,似乎就他一个人,远远地见他夹着杆烟,相较几年前似乎瘦了不少,脸上隐约泛出几分病态来,连走路都在打晃。
我已经从那间小屋子里出来,有几天没出屋门,我几乎要不认识这地方的布局。换了新的衣裳,我老老实实地站在主人的身后,偷眼近距离看了眼陆砚尘。
虽然看起来像痨鬼,但是陆三也不是白叫的。几年的老大生活让他看起来不怒自威,身形佝偻,腰杆却挺得笔直,暗涩的嘴唇弯弯地停留在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的手指因为要拿烟杆,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手指细长洁白如玉,不大符合他周身的苍白气场,指盖粉红,定是双悉心照料过的手,似乎连一丝一毫的瑕疵也找不到。
拿烟杆的姿势有些微妙,看不大出来,但是小指还是微微地翘着,可以说这是兰花指,也可以说不是,这样说不清反而吸引人注目。
他们在厅堂里含笑而对,两个人都是老谋深算的笑面虎,我很感兴趣地垂手低头恭恭敬敬站在一边,想要看看这俩人究竟是谁主沉浮。
虽然知道陆三这人绝不是我的主人能及得上的人物。
陆砚尘点着了烟斗,笑吟吟地喷出一口烟雾。“那是江先生的亲卫吗?”
我的主人看了我一眼,我有些不安地挪动身体,搞不清为什么两个人的开端会扯上我。
“普通的下人而已。”主人将陆砚尘的问题一笔带过,转眼又是下一个话题,“三爷这次来,是打算助江某一臂之力吗?”
陆砚尘抬起另一只手捏起茶杯盖,在杯沿蹭了蹭,却没有喝。“一臂,陆三自然是给得起的。”他从碧绿澄透的茶汤中抬起眼,明明脸上一片病态,这笑容却莫名震慑。“但是江先生想要做的,恐怕不止需要一臂之力。”
我的主人自有一番宏图伟业,我明知道这点,从陆砚尘口中听到仍难以自抑地生出几分悲凉。
他的似锦前程中没有我立足的余地。
我隐约觉得全身上下都莫名地焦躁着,这绝不是平常的我,我只能皱着眉略微抬起头,却正正对上陆砚尘那双精明的眼睛。
主人依然挂笑,嘴角却已经不再自然。“……江某能给三爷什么呢。”
那双眼睛慢慢淤积了令人不甚明了的情绪,我忙低下头,连将自己想象成雕像的定力都没有。
略微沙哑的声音厮摩着耳骨,悠悠然弯绕入耳。“赵晋青,字适景,号四尘……这样一个人物,江先生听过没有?”
“没有。”我的主人回答的速度都已经出乎我的意料,这样迅速的回答让我在刹那间知道这个人是谁。“不曾听过。”
拙劣的谎言,偏偏配上那张淡定从容的脸,总能让人不得不信。
陆砚尘轻描淡写地笑笑,“那就可惜了,陆三本想的是,如果江先生能帮我找到这个人就好了。”
我的主人的表情巍然不动,但是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恐怕江某是找不到了。三爷见怪。”
“哪里。”陆砚尘的眼神再一次停留在我的身上,即便低着头都可以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陆三说过,一臂,陆三是给得起的。”
“那就多谢三爷了。”我的主人稍微放松了些,端起茶杯。
陆砚尘起身的同时倾下身子笑着看向我的主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晃眼间我竟能把他看做千娇百媚的美娇娘。“陆三还得提醒江先生一句。不疯魔不成活,江先生总该听过吧?疯魔,能做成好戏子,却做不成江先生想做的事。”
他说完就已经站起身,信步向门外走去,姿势悠闲得像是在自己家中。
在远远看着陆砚尘的背影和脚步声都消失在感觉范围内以后,我才听到我的主人出了动静。
他点燃烟,表情不怎么好看地骂了一句:“去他娘的陆三。”
但是他抽烟的姿势还是与陆砚尘如出一辙。
很遗憾地是自那天以后我没能再照顾“他”。
当我进入那间熟悉的屋子的时候正是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他”坐在窗边,看到我进来也只是微微地笑,四时花粉在他丰润的嘴唇上研磨着艳丽。
只不过是嘴角的一个勾动,满屋子的阳光微粒都缄默在这一瞬间。
我全部的理智只够让我关上门,呆立在门口,咬着舌尖以痛感激醒自己。“赵……晋青?”
“他”点了点头,就连这一个动作牵扯脖颈流露出来的弧线都令人心惊。
那么,以后就不能用“他”称呼了。我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受控制,无数个问题盘旋在舌端却没有办法任它们脱口。
面对这样一个人,世界上最美好的艳色都停驻在他的身上,没有一点瑕疵,像一盘密蛊,在顷刻间蒙惑了旁人。
赵晋青抬起手,放在阳光直照下,金色的阳光渗透肌理,甲盖凝结的诱人颜色仿若盛夏芳玫。“方才是有谁造访吗,感觉令人好生熟悉。”
赵桓的模样像他七分,论起风华却不足他三分。
想至此我却有些不解。赵晋青在今天醒来,理由是因为感觉到有熟悉的人来过,但是我的主人家中世世代代守护他,我也已经照顾他不少日子,赵桓来的时候他都没有醒来。却只陆砚尘是唯一的变数。
难不成赫赫有名的陆三爷是这不知哪朝哪代的赵晋青是熟人不成?我暗暗摇头,几乎要为自己的愚蠢笑出来。
“你熟悉的感觉,未必是你熟悉的人吧。你知道现在是哪年了?”
他手中把玩着原本在口中保持他身体鲜活的霜玉珠,如雪般晶莹的皮肤与淡淡幽蓝的颜色竟然映衬得恰到好处。赵晋青指向房间里的书柜,声音表情都平淡得近乎虚幻。“略知些,离适景那时,差了好远。”
我只觉得他垂首落寞的样子也美到极致,尖锐的牙齿咬得舌尖刺痛,却凝结在一处不曾蔓延开。我闭上眼,再睁开。“差了多远?”
赵晋青将那价值连城的珠子随手抛出窗外,缓缓回过头,一双漆黑如墨的眼似能勾魂夺魄。“数千年。”
他阖了眼,安静的面容依稀令人想起他还在躺在那冰棺中时的恬静安宁。“这是什么地方,在我那时候叫甚么?”
我慢慢地想着,脑中一片混沌。
我本是街头的乞丐无赖,就算进了江家认了字读了书,谁又知道这偌大一个京城原先是叫什么的,谁又知道这个赵晋青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人。“现在叫北平,原先叫什么……燕京?”
他点头,竟餍足地笑,这样的笑容是带了情绪的,于是这屋子的时间便为这一个笑停下来。“那如今这里当家主人是谁?”
“姓江名衍。”我从未直呼过我的主人的姓名,哪怕他说没有主仆之分,我也不愿意让他的身份脱离我的主人,现在他问起,这名字又在我脑中瞬间被找寻出来,好像我一直都叫着这名字似的。
究竟入戏太深。指甲深深扣入皮肤,因为修剪得当未能刺破那一层层的防护深入体内,只留下几个弯弯的印记。
“找身这时候的衣裳,带我见他。”赵晋青终于睁开眼,向我笑得温柔。“多谢。”
那时我竟不知,为他这一句谢,我要付出性命去。
当我看到我的主人面对赵晋青的神情的时候我颇有些自鸣得意,至少他也不是样样强过我,比如说面对不可思议的事件时的反应能力。
我的主人在一段时间的瞠目结舌和半晌的沉默后回过神来,熄灭手中的烟斗,慢慢地露出一个不怎么真实的恳切笑容。“久仰……幸会。”
赵晋青穿着我的主人的黛青长褂,衬得他皮肤细白如玉,嘴唇便更艳得妖媚生腻。他的眼神驻足在我的主人身上,却也顶多停留了片刻。“适景此次前来,是为谢你照顾。我有三十日的时间找他下落,你可愿助我?”
那气势真像极万物之主,所有人都要听他号令似的。不过也是,他本来认识的就是江家老祖,这些子孙后代哪有不听他话的道理。
我的主人听后只是把那笑容收回去,掸了掸烟灰,简简单单回答他“江某自当全力以赴”。
不久前他还在求着别人的帮忙,现在就被另外的人请求帮助,风水轮流转,不知道接下来是转到什么地方。
赵晋青略点了点头,才露出一分笑来。“方才有谁来过?”
我的主人的回答也直截了当,“谁都没有来过。”
他依然一脸云淡风轻,在陆砚尘和赵晋青之间的互相掩瞒差一点真的让我猜测出个滑稽事实来。
我突然想起在那书架上看到的一句话。
爱上“他”是天生宿命。
不管是我还是我的主人都是“他”的看守人,即使“他”现在有血有肉有声有色地活着,有一个名字叫做赵晋青。
我最喜欢的曾是我的主人独自站在喧闹人群之上,经过一场争斗全身上下仍一丝不苟,向下俯视的眼神犹视败者如蝼蚁,温温一笑答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镇定,可是想来在天面前他也不过是刍狗中的一员只能听从天意安排。
我们都是皇天后土的玩物。
赵晋青脱离这一切。他只需站在原地,含个倾城笑容操纵棋子,我们便已经身不由己。
赵晋青拒绝了我的主人为他布置的房间,只说住在原处就好。我的主人也就这样应承下来,交代一句“我”也是住在那里的。
我只想笑,几时那个清淡张狂的人变得能让人想起逆来顺受这个词。
如果想要假装自己没有顺从天意,就不要用那样的眼神追随我跟赵晋青离开的背影。
我穿的自然不如人家厚实,挡不住您这么炙热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