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眉》牛奶炸糕

1、第 1 章

　　漆黑细密的头发要用上好的牛角梳细细梳过，每天垂落下来的发丝必须放在金镶玉的盒子中保存起来。
　　那张极端美丽的脸需要每天采取新鲜的天山雪水用最细软的布料擦拭，力度要恰到好处，决不能让皮肤受到一丝损害。
　　嘴唇要用朱砂研磨成粉密密涂匀，让毒素渗透入肌体，抑制身体的生长。
　　每天要在口中放入一颗聚集寒冰凛息的霜玉珠，以保持身体的新鲜程度。
　　苍白的身体则要选用每天凌晨时开始流淌的清泉水，每一个角落都要清洗洁净，不能留下半点污垢，这个身体决不能染上凡间半点尘。
　　衣服虽然只需换上素衣，但是衣服的料子也必须是带有阴寒气息的珍稀布料，经过绣娘缜密地缝合，不能让针线的痕迹伤及皮肤。

　　当我第一次聆听这一番话的时候，对方板着一张刻板的脸问我：你还要不要在这里做事？

　　我站在窗户前，看着里面安静地躺着的人，张开嘴浑浑噩噩地吐了一些字句，连自己都听不清是什么。
　　那一年，我兴许是十四，或者十五，带着一身垃圾堆里的臭味，第一次看到了“他”。

　　我清楚地知道，这就是我今后的工作了照顾一具不知死去多久的尸体。
　　尽管“他”看起来与活人无二，甚至鲜活更甚。

　　我从小桌上拿了研好的青黛，用眉笔沾了些许，微微俯下身，沿着眉线把“他”美好的眉形勾勒出来，在原本颜色浅淡的眉毛中留下浓重的痕迹，配合朱砂涂抹下艳红的嘴唇，显得脸部的五官极其分明，颜色对比之下某种特质几乎渗入骨髓。

　　这本就是一张好看得不可思议的脸。
　　好看到——无论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形容，都是亵渎。

　　仿佛用凡人的目光看过了他的面容，本身就是一种玷污。

　　我曾问过我的主人这是什么人，他一手执着烟斗，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一口，手指的摆放几乎有些媚态，而笑容却在阳光和烟雾下虚幻得看不清晰。

　　——谁知道呢。

　　他淡淡地回答我，吐出的烟雾逐渐在室内弥漫，传来一阵烟草味。

　　他也曾义正言辞地告诉我不能让“他”沾染凡尘，然而他却毫不在意地在这件屋子里抽烟，侧头向窗外看去，整个人似乎要融化在黄昏雾霭下。

　　远处突然地出现了一抹蓝色，女子身上的苏绡旗袍点染了院内的昏暗，也点亮了他的眼睛，我的主人熄了烟斗，手的动作在片刻的停顿后将烟斗留在了窗台上，他本人从巨大的窗台上跳了下来，打开屋子的门，整了整翻乱的领子。

　　“今天不回来了。”他走了出去，在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有兴趣的话，看一看书柜也可以。”

　　我应该给予他一个奴仆应给的确切的回答，但是我的嘴在那一瞬间似乎是僵硬了，两片嘴唇胶着在一起，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浑浊的声音。
　　仿佛是当年还有人站在我面前问：你还要不要在这里做事？

　　我在模糊的光线下又看到他似笑非笑的讽刺表情，张合的嘴唇不知是吐出了什么样的字眼，一定不会如何好听。

　　大门吱呀一声被关上，我的主人和那个窈窕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我的眼眶中。我重新走回那个人所在的地方，那是一张满绕着刺骨寒气的床，就和“他”一样，全身都缭绕着令人惧怕的冰冷气息，倘若是旁人，恐怕是一步也接近不得的。
　　所以我才会被选中，到这里来照顾“他”。

　　“他”是一个死人，也许死了一年两年，也或是一二百年，拥有一张天下第一的好相貌，我难以得知要在“他”身上耗费多少财力与精力，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何，但是也许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升起占有的欲望。

　　在片刻的游移后，我再一次看向“他”。
　　我拿起眉笔，却发现“他”的眉毛已经上过颜色，真真是眉如远山。
　　我拿起朱砂，又看到“他”的嘴唇艳红而浓艳，仿佛可以吐出情人间最甜腻的蜜语。

　　除了这样的颜色，“他”全身都如初雪般洁白，口中的霜玉珠隐隐约约地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有那么一瞬间模糊了他的面容。

　　只有我能触碰。
　　“他”的身体，“他”所需要的所有的东西，都只有我能触碰。

　　我趴在那张冰冷的床前，看了很久。

　　黄昏逐渐消失在窗框的边缘，我点燃了小桌上的灯。
　　火苗在漆黑的空间里灼烧空气。

　　眼睛不受控制地停留在了书柜上。
　　书柜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气，我不知道那是用什么做的，然而这样大的一个书柜，上面只放了寥寥的几本，能够称得上是书的也不过有一本诗集，剩余的全都是记事本。

　　我拿下放在最后的那本，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比其他的却要新一些，第一页用很清秀的字迹写着记录本的主人的名字。

　　吴杨麟。

　　【漆黑细密的头发要用上好的牛角梳细细梳过，每天垂落下来的发丝必须放在金镶玉的盒子中保存起来。
　　那张极端美丽的脸需要每天采取新鲜的天山雪水用最细软的布料擦拭，力度要恰到好处，决不能让皮肤受到一丝损害。
　　嘴唇要用朱砂研磨成粉密密涂匀，让毒素渗透如肌体，抑制体内的生长。
　　每天要在口中放入一颗聚集寒冰凛息的霜玉珠，以保持身体的新鲜程度。
　　苍白的身体则要选用每天凌晨时开始流淌的清泉水，每一个角落都要清洗洁净，不能留下半点污垢，这个身体决不能染上凡间半点尘。
　　衣服虽然只需换上素衣，但是衣服的料子也必须是带有阴寒气息的珍稀布料，经过绣娘缜密地缝合，不能让针线的痕迹伤及皮肤。
　　那双唇，要每天用自己的嘴唇吸吮出其中滋味，让一切人间烟火远离。】

　　看到这些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也是有一个记录本的，有人帮助我在上面写下了这些，只有最后一条，我从来也没有听起。

　　这是当时真正的“方法”，还是吴杨麟的意愿。
　　恐怕现在已经无法得知。

　　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我把那个本子放在了哪里，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只好放下目光，继续去看吴杨麟留下的字迹。

　　【我看到的是这世间上最好看的人。】
　　【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月，他不曾有过半分动静。我问主人他的身份，主人只说这是先前留下来的故人。当我问及具体身份时，主人只是让我好好照顾他。】
　　【我开始庆幸自己的“寒气聚体”，也许照顾他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
　　【事有因果，命有轮回。】
　　【我想他身上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好的、邪恶的，或许是妖魔鬼怪的毒气，让我晚上不想离开这里，我一遍又一遍地给他梳妆，看他是那样好看。太漂亮，就让人有点心惊了。】
　　【主人说，爱他并非宿命，却无人逃脱。】
　　【我不在意宿命，只要命里有他。】

　　文字杂乱，有时候是空上了几页才有的下一行字迹，每页却只有短短的几笔，仿佛前后并无关联，只是有他。
　　总有他。

　　然而之后他是怎么样呢？
　　或许是和尸体一起死去了，或许是老得不能再照顾“他”被赶走了，也或许是娶妻生子不再与尸体为伍，我却还是年轻的时候，完全不想去考虑以后的事情。
　　更不想去考虑别人的事情。

　　把记录本放回书柜上，我注意到书柜上的本子也并不少，如果每一本都是一次记录，那“他”一定是死了很久了。
　　我伸出手，手指接触到了另一个本子的书脊，轻微的一个滑动之下，书脊上的灰尘被擦了下去，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痕迹。
　　我想了一想，抹去了手指上的灰，没有再动那些记录本。

　　我突然迫切地想要看到“他”的脸，于是我仓皇地转身，半边身子撞在了书柜上，书柜没有倒，只是歪扭了一下。
　　早已被侵蚀的木头发出吱呀的一声。

　　起初只是遥遥的一眼，看到的是颜色浓烈的嘴唇点在苍白的皮肤上，是白雪中落的一点梅花，然而看得入了神，就不自觉地上前去趴在了床边。
　　“他”没有表情，却好像弯了嘴角，有一个温婉而柔软的弧度。

　　我的脸离他太近了，近得仿佛呼吸相融，尽管我知道“他”的胸腔不曾有过起伏。
　　我呼出的热气扑打在“他”的脸上，而“他”身上的寒气融化在我的身侧。

　　我挪不开眼。

　　远远的，有只蛾子撞在了小桌的灯火中。
　　灯光火影中，那一片小小的黑影很快就消失不见。

　　从那天往后的很久很久，我再也没有看书柜上的记录本。
　　“他”以前如何，是不是曾经醒来过，有多少人痴恋了一具尸体，都失去了意义。
　　现在，此时此刻，“他”在这里，我在这里，这就足够了。

　　在一片夜色朦胧中，我闭合了眼睛，因为知道“他”不会跑，所以睡得格外安心。
　　“他”在黑暗中，嘴角依然是卷起的，即便周围是浓稠的夜色，那点红色依旧突出，是柔软的，稍微的有些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