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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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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然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紧锁着的门,手里是一份热气腾腾的咖喱牛肉饭。
吃完午饭的人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从食堂悠哉游哉的往回走,路过他的时候总难免多看两眼,目光疑惑,几个刚刚进公司的年轻小女生在不远处对他指指点点,俏丽的面容微微红润着,笑声娇柔。
此刻正是难得的休息时光,空气中弥漫着午后特有的闲散气息。李然的大脑却依旧飞快的运转,思绪比平素更加纷乱,目光明昧不定,幽黑得如同深潭。他继续站了一会儿,贴近办公室的门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转身走下楼去。
醒来的时候,正午的阳光已经洒满房间,光束自百叶窗的缝隙透入,细小的尘埃在光亮下无所遁形,悄然跳跃着,与温暖一同弥漫了满室。四月窝在阳光沐浴下的沙发上,懒懒地睁开眼,尚未散尽的困意令她的大脑沉重迷糊,一时难以聚焦凝神。
男人放大的脸猛地映入眼帘,四月一愣,摇摇头揉揉眼再睁开,努力的聚精会神看了又看,然后一掀外衣“哗”一下站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
李然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站好,心里有些懊恼。
睡梦中的四月像一只柔弱的猫咪般在沙发上蜷成一团,胸脯随着呼吸缓慢有节奏地起伏,面颊因睡眠而透着平日罕见的红润,弧度美好的唇微微噘着,双眉微蹙,呼吸清浅。他站在沙发边凝视她,看见她始终不展的眉,想起陈冉的话,心里突然疼痛柔软得一塌糊涂。
原本只想轻轻抚平她的眉宇,可指尖细腻柔滑的触感唤醒了身体的记忆和渴望,他怔怔看着她的睡颜,怎样都收不回手,索性来回勾勒着她的轮廓,摩挲她的面容。渐渐倾身俯下,飘入鼻端的清甜香味和柔软气息令他沉醉......明明只差一点就能一亲芳泽了,她却突然醒了过来,这下可好,又是这副让人牙痒痒的刀枪不入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去物业去了备用门卡。”
“什么?!”四月看着面前漫不经心的男人,觉得不可理喻,“物业怎么可能给你?我人还在里面!”
“他们不知道你在,我按程序登记,自然能拿到。”
四月突然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然,阳光洒进她清澈漆黑双眼,在眸底映衬出慧黠的光芒。
三个月前,法律部老总老赵将一个顶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带倒她的面前,言简意赅地说:“小月,这是李然,是我的小师弟,以后跟你混。”语罢,哼着小曲转身离开。
四月那时正在赶一份报告,顾不上多说,只对李然点了点头,示意他去找一个空位子坐下。
四月和老赵中学大学都是校友,老赵的师弟自然就是自己的师弟。因为微行的关系,四月对母校一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结,对学弟学妹总会更加偏爱上心,对李然也不例外。
这个年轻男人身材修长挺拔,很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颇显稚嫩的黑框眼镜配上温顺纯良的笑容,完全符合他职场新人的身份。工作起来非常谨慎认真,遇见不懂的问题时时请教,措词合宜,态度认真,彬彬有礼,很快就取得全体同事的一致好感。
作为刚刚毕业工作的新人,李然进步飞速、聪明认真、做事慎重不见差错,并且常常能够提出独到的见解,帮四月解决了很多问题。这样的年轻人几乎无可挑剔,四月心里对他非常满意,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们之间越来越多的接触和了解,四月总是隐隐觉得,李然并非看起来那样简单、人畜无害。
不止一次,已经陷入僵局的谈判因为为她送文件的他不经意间的一个建议迎刃而解,长期不能达成共识而面色有些僵硬的谈判对手在看见他的刹那和颜润色得甚至有些惊讶欣喜。四月也曾很认真地问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可他却只是扶扶边框粗粗的黑色眼镜,摆出一脸无辜,满不在乎地说就像简历上写的,只是一般的国家公务员。
简历夸张常有,但若没有特殊原因,明目张胆作假的就不多了,况且他们都是学法律的,知道这样做的法律后果。
四月不是一个纠结的人,倘若李然的神秘只体现在对工作莫名其妙的好处上,她绝对不会阻拦,甚至很乐意放之任之,静观其变。但问题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不知何时起侵入了她私人的安全领域。
这个男人,似乎太过了解她。
四月不爱应酬,除非工作必须,几乎不参加任何饭局,即使去了,也只会吃一两口白粥或清淡的汤,其余时间,便是一边浅酌几杯红葡萄酒一边谈论公事。
她认为进食是展现一个人隐秘习性的窗口,属于非常私人的行为,因此不愿让外人窥探。
可就是这样隐秘的领域,李然似乎都清楚得很。
他知道她没有好好吃早饭的习惯,于是自从他来了以后,每天早上她的办公桌上都有热腾腾的豆浆和面包。她曾以为这不过是职场新人常有的对上级的关爱,可此刻想来,虽然时常变换花样,可他从未买过她吃了会过敏的牛奶,更别说她的肠胃负荷不了的油炸食物。他甚至知道她最喜欢吃熬得浓稠绵密的红豆沙,豆子要将烂未烂,入口即化,红豆和水的比例要刚刚好成为细沙,但绝不浓厚。
昨晚一同吃饭的时候,负责点菜的李然专门要了一份红豆沙,服务员端上来时他只看了一眼就捧着碗消失了,再回来的时候,他亲自将碗放在她的面前,叮嘱她趁热吃。现在想来,那碗红豆沙热气腾腾,很明显是刚刚新熬出锅的,并且无论浓度、甜度还是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正是她最爱的程度。
还有,每次开会他都会叮嘱物业为她撤掉茶叶准备白水,看似不经意间时时提醒她多多活动按摩颈部……
他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曾在高中时出过意外伤及颈椎,但所有的细节连在一起,仍然有些诡异。
李然被对面的女人看得心潮起伏,一时不知应该欣喜还是担忧。正故作慢悠地想要调侃些什么来缓和内心的不安,四月清亮娇柔的声音却如一道清澈闪电在他耳畔划过。
“你到底是谁?”
李然心中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
四月当然不可能知道他是谁,只是她一贯敏感细心,这些日子来为了项目他们日夜在一起,自己又从不遮着掩着对她的心意,定然是有些细节令她生了疑窦。
不该这么放肆的,她本就聪明,倘若猜到了他的身份,他就彻底没戏了。
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转了个溜,李然微微挺直身子,戴上一副良好少年的面具,再露出一个犬科哺乳动物秒杀无知女性的笑容:“师姐,我是你师弟。”
“就算是师弟,也不可能知道我对纯牛奶和茶叶过敏。”
“师姐你对这两个东西过敏?我以后一定会小心!”使劲眨巴眼,满脸都是幸亏幸亏的感慨,无辜的纯真表情要多萌有多萌。
四月揉揉眉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面对这幅样子的李然,她实在没心情也没必要再问下去。他根本就是要装傻充愣到底。
这么久的相处,她才不信他不懂自己在说什么。要是以前,她也许会以为他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纯真简单,可是现在……特别是经过了昨晚以后……,她比谁都知道,那副看似质朴实则做工极致精细的眼镜后面,是怎样一双漂亮的令人发指的凤眼,而他眸底不时闪过的光芒多么慧黠犀利。
思绪飞到昨晚的旖旎与疯狂,四月连忙收神敛气,抬手捂了捂烫烫的双颊,然后坐在办公桌前,轻声问:“你找我有事?”
“给你送这个。”
四月这才看见李然手中一直捧着的饭盒,接过来轻轻打开,咖哩鸡肉香浓的气味立刻充盈了满室。腹中的馋虫被香味唤醒,开始不分时间场合地狂声嘶吼。四月窘迫,连忙道了声谢谢,又问:“还有事吗?”
李然看着面前小女人满脸的囧意,被她肚子的咕噜声逗得直乐,定了定心想再逗她几句,却又心疼她的辛苦,便微笑着摇摇头,叮嘱她赶紧吃饭,转身走了出去。
四月起身将办公室的落地窗打开,让饭香能够尽快流通散尽。
一阵风吹进,扫乱了桌上的文件,将她昨天晚饭签约时拿到的项目团队律师名片吹落在地上。
俯下身去一一拾起,唇角的笑意却倏然僵硬。
手中的名片四四方方,角部做了圆弧形处理,温和并人性化,和本人一样有着低调的锋芒。名片上,黑色字体无比清晰:
Weixing Zhu, SUNSHINEPATH&MOON, LLP, General Management Partner.
每个法律界的人都不会没听过晖路律师事务所的大名。
SUNSHINE&PATH, LLP,美国首屈一指的全方位综合律师事务所,自三年前成立以来连续年被全球著名律师网站GLOBAL CHAMBERS评为综合实力最佳律所,其旗下律师近千人,近一半曾在GLOBAL CHAMBERS best lawyers排行榜名列前五,其团队遍布全球各地。
对于一家刚刚成立三年的律所来说,这样的成绩简直是天方夜谭一般的奇迹。
晖路擅长于在法律事务中寻找商务出路,并且与各国政府均保持相当良好的关系,对于四月所在的央企这样经常进行海外并购的大型能源公司来说,这两点至关重要。
更何况,四月很惊讶地发现,和其他跨国律所相比,他们的报价简直合理得近乎物超所值。
除了极佳的法律专业水准和全方位的商务谈判能力,晖路还有一点与众不同,那就是它神秘至极的创始合伙人,这点从晖路的名字就可见一斑。
国外律所通常都是以创始合伙人的姓氏命名,可晖路的名称,与其说是人名,倒更像是信手拈来的心情写意。
阳光和路途。
四月第一眼看到,就爱上这个名字。
她也曾经和晖路的合作律师聊天,问起名字的起源和创始人的身份,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就连平素无所不知的高级合伙人David Jia大叔都对此一头雾水。
晖路成立不过三年,风格雷厉风行,专业能力上佳,其创始人必然是正值壮年的佼佼者,可世人却没有他们的任何信息,简直就是中国古代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而他们带领下的晖路,便是在风起云涌的武林社会中一声高呼即众生俯首的盟主,独占鳌头,君临天下。
两年前,晖路收购了中国律师界数一数二的月合律师事务所,更名为晖路月合。作为国内外顶级律所的强强联合,这件事一度成为全球律师界的热议话题,也正式宣告了晖路进军中国市场的决心。
在各类项目中与顶尖律所打了将近6年交道的四月当然很清楚晖路月合的历史和实力,他们是她最信任和喜爱的合作伙伴之一,可是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微行也是这家律所的一员。
他不是言之凿凿地要回去继承家业,去做他的董事长?又怎会回到了律师圈?
四月苦笑,轻轻摇头,将痴缠着缓缓袭来的回忆甩掉。
今天下午四点会召开这个项目的阶段汇报会议,David将代表晖路参加,四月准备届时要求他更换成员。
她可以当做什么事也没有,非常专业的对待工作;但是经过昨天的慌乱,此刻一想到微行,心依然会疼,带着隽永的酸楚和难以清除的埋怨。四月不想折磨自己,在不会影响工作的前提下,她决定动用女人公私不分的特权。
这样想着,心里安静了许多,四月坐下慢慢吃完已经有些凉却的午饭。
此刻,走廊的另一端,李然斜靠在办公室落地窗前的扶手上,轻声讲着电话。
“Morris,迅速帮我查清他的过去,我要知道他交过几个女友,还有他们为何分手。”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凄厉的嘶吼声,怨天载道地男人声音夹杂着独特的妩媚,清清丽丽地在话筒里四处撞壁:“这大半夜的,干嘛不去问你姐?!”
李然用脚趾头都能想出电话对面那个眉眼妖娆的男人此刻夸张着拧着俊眉龇牙咧嘴叫唤的鬼样子,懒得和他多费唇舌,声音冰冷如霜:“少废话,我给你三天时间,否则……”“好了好了,我照办就是了!慵懒的声音夹杂着千般不愿:“你也犯不着每次都用这招,这么多年的兄弟之情一点也不顾。”李然不懂声色,唇角微翘,果然,对面的男人自己小尴尬了一分钟,便立刻滋里哇啦的叫唤起来:“好啦好啦,我胡说的,我这就去查!”
美国休斯顿一桩装潢大气精美的别墅中,一身黑色睡衣的男人挂下电话,原本美丽到有些魅惑的面目呈现扭曲之状,他满面郁卒、叽叽歪歪地离开温暖的被窝,叹着气套上黑色毛绒外套,走到书房为自己调配冲制了一杯黑咖啡,然后坐在写字桌前打开电脑。
唉,谁让他是他的boss,况且就是自己的这条命,也是欠他的。
可然不是说,自己这次离开是要去找她的吗?为何又转头来调查起微行了?
“朱律师?朱律师!”David微微蹙眉,连声唤身边发呆的男人。
从刚才自己建议他不再参与这个项目起,这个一向锋利敏锐、目光犀利的男人就开始一反常态,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涣散得一塌糊涂,不知对着何处长久的发呆,唇边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甚至带着些许苦涩无奈,浓眉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时而又微微攒成无奈的神情。和微行共事三年,一向自信得甚至自大的David不得不承认,微行在工作态度和专业能力上都比他更优秀,可此刻看见微行这副尊容,他心中除了惊讶,还有些不足为人言的窃窃高兴。
原来这个男人也会如此计较项目得失,刚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参与这个大Case就失态成这样!一向风清月朗的朱微行大律师,也不过如此!
“David,是公司和你提出的要求?”微行轻轻搓着眉间,头隐隐作痛,心越来越沉。
“微行,你本就是总management lawyer,早已不再接具体case,之前多少大case重金礼聘你都不接,这一次为何这样纠结……”David仍试图为四月保密。
“David,这个项目不同,我必须加入,并且要做leading lawyer。”男人倏然抬头,适才恍惚异常的神色已经不见,双眼恢复了一贯的澄清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知道这家公司的法律事务一向是你负责联系,但这一次,很抱歉!”
“Fine, fine,”David太了解微行说一不二的霸王作风,工作上的事情,只要认真了,他就绝对处于王者之位,不容任何质疑。David撇撇嘴,恨恨地想着,连续三年了,就连他自己都难免有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可微行,无论是宏观策略还是微观事宜,竟然没有过一丝纰漏,容不得众人不将他当作神一般去崇拜。“Fine,微行,you are the boss,我会和公司解释。”
“不必了,”苦涩的笑容再次慢慢袭上冷峻的面容,“我会亲自解释。”
他可不放心让David去说,以那丫头的性格,还不彻底封杀他!
四月走进会议室的刹那就看见微行了,她不露声色,对他和David微微点头,从他们身后走过,在高志身边坐下。
早就想到,他没那么容易放弃。
这个项目如果做成,会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起海外并购,承办律所和律师都会在业界一举成名,一向费尽心思追求事业的微行怎么可能放弃?
向David提出要求,其实是在往事泛滥、心绪不定时的决定,若能做到固然好;若不行,她也可以只把他当做为了项目合作的陌生人,用最专业的态度去处理。
他也该知道,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抱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毫无尊严的小女生了。
“为什么?你只是回国外继承家业,为什么要分手?”女生站在金叶飞舞的秋林之间,仰头看着面前的男子,鼻头红红,红唇紧抿,美丽的大眼中似有光华流转,水光潋滟,却一吸一吸地坚决不让泪水流下。
微行的心像被人狠狠的攥紧,又像被无数条细线紧紧勒住,深入血肉,却不能被她看见流出的红色液体。他转过身去,藏起紧握成拳的手,不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心痛和不舍:“小月,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父亲骤然离世,我不能再任性,必须尽到责任。”
“微行,我从来没有阻止过你,为何你要这样说?”
“小月,我要离开,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倘若要长久,就必须在一起,你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是,可微行,你甚至不曾问过我的想法,也不给我任何接受的时间和反驳的机会,就这样将你的决定扔炸弹一样扔到我的世界里。你给我些时间,也许我可以抛开这里的一切和你走。”
“别傻了。”微行深深吸气,努力控制着胸口翻涌的酸楚,“你的家人、工作和朋友都在这里,将他们抛弃和我走,无疑是让你以毁灭自我为代价来迁就我,这样对你对我都只能是灾难。”
微行蹲下身,捧起坐在路边的女子小巧精致的脸,声音轻缓却无比坚定,带着在四月面前从未有过的决然:“小月,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我们的生活轨道已经分离,即将成为没有交集的平行线。我不舍得离开你,可是生活不能也不会停,我们必须继续走下去。”微行的声音越来越暗哑,似有着不能承受的疲惫和无助,他慢慢将四月抱紧怀里,紧紧地勒住:“我走了,小月,照顾好自己。”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断线一般流了满面,肆虐得如同洪水泛滥,不可收拾。四月坐在微行离开的路边,将脸埋在双腿之间,从红叶飞舞到秋叶落尽,从午后艳阳到日落西山,再到银月清辉洒满一地。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已经干涸,连啜泣的力气都没有。心中空的厉害,毫无着落,又似有一个大大的黑洞,鲜血不断从中汩汩流出,疼痛难耐却不能立时死去。四月站在黑洞的对面,哭泣害怕都没有用,到头来,只能两两相望地沉默。也许只能靠时间了,四月凄楚地想着。
淡薄的外套不敌寒意,深秋的夜风扬起腰间的衣带,将她瘦弱的身子吹得瑟瑟发抖。四月站起来在原地跳了跳,试图让麻痹的腿恢复知觉。空中有乌鸦飞过,哇哇的叫声凄厉嘹亮,更给她空落落的心徒增几许慌乱和恐惧。
从今以后,不管多晚,多冷,多辛苦,她都只有自己。
微行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女子,心中忐忑,柔情满溢。
刚才的会议一结束,她就带他到办公室里,说是有话要和他单独谈。但从进屋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分钟,她却只是沉默,美丽的双眼依旧有着少年时的慧黠聪颖,可是他再也不能一望到底。这令他不知所措,早已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小月,当年我回去后……”
“朱律师,我相信David已经将项目的进展详细地向你做过汇报,你应该很了解目前的整体情况和最棘手的问题。这次并购的时间非常紧,我们要在一个月内实现Deal Closing,我希望你和你的团队能在两天内提出有效的问题解决建议,在三天内将全部协议文本初稿给我,并同时进一步进行深入legal DD。”四月将手中的资料递到微行手里,不等他回答,继续说:“你该知道这次交易涉及到美中加三方,请让贵所在中美加三国律师将下一步的并购措施和时间列成报告,明天下班前交给我。报告要覆盖交易各个方面,包括上市退市、并购本身、加拿大对员工保险的要求、债务重组,以及美国SEC关于债券的处理要求。当然,如果我有遗漏之处,也请一并列明。”
微微停顿,看向对面笑意越来越深的男人,四月一愣,隐约的怒意袭来,连声音也添加了几分寒意:“朱律师,我交代清楚了么?”
“很清楚!”微行怔,连忙朗声回答。
“好,”见他终于有了认真的反应,四月紧绷的心弦顿时松懈下来,一边捧起桌上热气腾腾的奶咖,一边说:“那就请立刻开始工作,有问题可以随时和我说。”
送客的意思非常明显,被要求离开的人却权当没有发现,微笑如旧,稳稳不动。
秀眉微蹙,远山绕云:“还有什么事么?”
“小月,你不想听我说说当年我回去后发生的事么?”微行放缓了声音。从昨晚的情形来看,她心里明明就还有他,那就好,只要她还爱他,就会听他的解释,他们就还有机会在一起。
“不想。”清脆冰冷的声音果断传来,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男人愣住,好一会儿才轻轻咳了几声,似乎想要打破内心的尴尬。他刚要开口,对面的女子却突然将咖啡杯放在桌上,坐直腰身看着他。
“朱律师,我想不需要我提醒,你该知道我和你只是合作关系,我代表公司出钱请你向我们提供服务,简单说,我是你的雇主,我只需要给你下命令,向你支付服务费,我没有义务听你诉说无关的过去。”
微行苦笑。他知道她一向性情孤清得有些冷漠又伶牙俐齿,可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将这些特质展现给自己,“小月,当年我确有苦衷,我希望你给我一个说明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释放的机会。”
“朱律师!”四月有些烦躁,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声音干涩:“当年你已经说的很清楚,我们是两条平行线,再也不会有交集。对于没有交集的两个人来说,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她转过身,看着正要起身走来的微行,唇角勾起一抹苦涩:“微行,你离开的第一年,我每一天都对自己说,你是有苦衷的,你有不能推卸的责任,遇到了不能说的困局,你离开是不想让我被牵连,不想让我担心,你不是不爱我,而是太爱我,爱到宁愿以这种方式伤我的心,将我一个人留下,所以,我应该理解你体谅你,不能怨你,更不能恨你。”四月的双眼渐渐蒙上雾气,彻黑的眸似透过微行看向没有尽头的远方,看到回忆里无助的自己。
微行的心随着四月的诉说越跳越快,喜悦和苦楚交织的情绪喷涌而出,令他有些不能自抑。他急急上前一步,绕过办公桌站在四月身前,低头看着她洁白的面容,颤抖着想要抬手抚摸,动作却逐渐僵硬。
四月仿佛没有看到倏然靠近的男人,继续梦呓般清晰地说着:“也许是这样的自我催眠真的起了作用,不知从哪天起,我真的不再怪你,不再费心为你找各种离开的理由,也不用再不停的抬头让眼泪流回心里。”她慢慢抬起头,看着男子森然不安的脸:“微行,我不是矫情,更不是打算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戏码,我是真的觉得你说得对,既然已经是无关的两条线、两个人,又何必纠结分开的理由?我从来不曾以为你会无故离开,我对自己这点信心还是有的。你一定有苦衷,也许是家业,也许是生命,甚至也许是另一个人,可这些并不重要,或者说,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早已丧失意义。你走了,我们分手了,三年之后的现在,你回来了,我们重新见面,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而你也有了妻子和家庭。对此时此刻的你我来说,这才是唯一重要的。”
很不君子地在外面偷听了半天,李然放心的同时,困惑和怒意也越来越高涨。
他还记得,三年前姐姐结婚那天,他从遥远的青海万里迢迢跋山涉水赶到旧金山参加婚礼,姐姐一身洁白婚纱,拿着酒杯与宾客寒暄,浓厚精致的妆将原本冷颜的面容衬得格外美丽,却少了几分人间烟火的俗世温暖,直到看见他,她才扯嘴真心笑开来,快快地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怀抱。
他拉着姐姐的手上下打量,想起姐弟俩一起度过的荒唐岁月,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不舍还是欣慰。
“姐,他呢?”
“在那边。”姐姐纤长的手指向不远处一个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他正在和对面的老人说话,身体微微向老人俯下,看似随意却将距离和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感到侵犯或遥远,他面色专注,神情认真,不时轻轻微笑点头。
很完美的礼仪,但不知怎的,李然总觉得,他身上少了些什么。
“Eugene,这是李然,我弟弟。”姐姐将他带到男人面前,为他们介绍。
“你好,李然,常听你姐说起你。我是朱微行,你可以叫我Eugene。”微行谦和地笑着,伸出右手。
他说话的时候,姐姐端着酒杯站到他的身边,可他玉立如松,仿佛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眼前的自己身上。而姐姐似乎也不在意,一味微笑,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眷恋、缠绵,更遑论幸福和满足。
李然从小被父亲当做接班人培养,被扔到各种深山老林、穷乡僻壤“体察”民情,日日与那些老成得流油的官场之人打交道,别的不敢说,察言观色的本领那绝对是天下无双。
面前的一男一女并排站着,中间不自觉地相隔了一掌距离,身体看似正向前方,其实却微微偏向相反的方向,他们一起看着面前的自己,目光专注得就连余光都容不下彼此的存在。这样的两个人,与其说是恋人,倒更像是为了省钱勉强搭伴同行、一到终点就立刻分道扬镳的陌生人,或是战争时期虽然没有共同语言却因为组织的需要不得不假扮夫妻的同志,眼中根本没有对方。
他后来也曾追问姐姐,可姐姐只是凄凉的笑着,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离开美国回来之前,他和姐姐单独聊了整整一夜,他们聊小时候,聊父母,聊曾经喜欢过的人,聊他经历过的那场生死灾难,也聊在那场灾难中出现的神秘女生,和永远离开他们的深爱姐姐的那个人。
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见一向强悍冷艳的姐姐泣不成声,那时起,他开始渐渐明白,姐姐结婚从来就不是为了感情。
想必微行也是如此吧。
现在看来,他猜得没有错,姐姐的婚姻很可能是一场交易,微行家中出现困难,需要有利的身份疏通各方关系,而姐姐的身份无疑是巨大的帮助。
于是在家业和感情间,朱微行选择了前者,小月则成了这场交易的牺牲品。
屋内脚步声起,越来越近,李然三步并两步回到办公室坐下。他暂时不希望在这里、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微行撞见,也不想让四月知道他和微行的关系。
他不会再让她迷失,不会让她为了任何苦衷牺牲,他会纵容她爱护她,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属于她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