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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帘心事身外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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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是纷纷扬扬的下,连家家户户屋顶上那点子浅浅的灰黑,不多久也淹没在了空灵之中。
地处秦巴山系的余支,这一带的村子依山傍水,既阔朗又秀气,在春节里,更是恬静不显寂寞,热闹不显喧哗。远山是一片茫茫的白,近山则是清晰的白,也许还有些翠黛色的石头及耐寒的树,像是国画中里的点苔那样,为这块上等的羊脂白玉增加了生动和神秘。
这是一个开了口的盆地,可以看作一个袖珍版的天府之国,可是,它没有天府的丰饶物产,连起码的乡里人都不能养活。那个缺了的口,在西南方向,一条路逶迤着穿梭进来,消失在东北方向的深山里。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季节里,现在它正如银蛇一样冬眠着,路上的人,真的是太少了。
然而在这条路上,有一个穿深绿衣服的女孩子,她是从盆地的缺口处进来的,走了不多久就拐上了一座小桥。在远处看不清她的面貌,可是她却正如黛青的木石点缀雪山一样,让这条略嫌冷清的路有了些蓬勃的生气。绿色是个清新秀雅的颜色,在任何季节里都很美。
她没有朝更深的山里去,尽管那里的景色可能更让人向往。她到的地方几乎就在山的入口,那里缓缓淌着一条河,把这一带的人家分成了两片,靠西的一片地势较高,掩在葱葱茏茏(夏天)的林子里,通过几座小桥与路连接。由于下了雪,两边的界线已经不很明显,那条带子般的河也几乎要埋进雪里了。
她上了个长长的斜坡,走的很慢,眼睛并不安分地到处看,似乎走路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她有时候会翘起嘴角微微笑一下,有时候又会垂下睫毛略略失神一回。虽然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倒是应了那句古话“女人心,海底针”,让人猜不透她为何忽喜忽悲,阴晴不定。
雪下了有两天,断断续续,忽而像鹅毛、柳絮,忽而像白砂糖,松松软软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喀擦的响,于是一个深深的脚印子就留下了。这些脚印的尽头,正是那个穿绿长衣的女孩子。她面前是一座半新的砖房。斑驳的红漆门上倒贴着花纹精细的金色福字,这个“福”又引她微微笑了。
女孩子要去推门,门却只是掩着,人一个趔趄栽了进去,可是里面正好有人把她抱住了,这向天公作揖的大礼也就到此为止。女孩子本来做好了扑地的准备,手就在空中乱舞,一下子挠到了来人的脸。她定神一看,是来开门的表哥--徐一苇,他一手捂着左眼,一手搭着门栓。
“哎呀,谁让你站门后的,我没注意到,不小心才抓到你的!”她站定了就小声嚷着,虽然有些怨悔自己的冒失,却不肯一个人揽着责任,赶紧让他拿开手看伤势。一苇转身找了个凳子座下,并不理会她。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站门后,你现在就趴在地上了。我可是为了你才被毁容的,你连一句谢都没有?”女孩子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朝他笑笑说:“你这张脸,毁不毁没什么区别。”坐在她旁边的表妹芸潇附和着说:“少一个祸害也不是坏事,是吧映月”她是叫映月,人却比不上名字恬静。芸潇的姐姐芸湘看一苇的脸低了下去,就对妹妹和表妹说:“你们再说下去,你哥哥的脸可要贴到地上了。”一苇在亲戚中的“脸皮薄”的名声人尽皆知,话未成,脸已经先红了三分。
芸湘的话说完,等映月和芸潇去看他时,他的脸上果然飞起了一片红云。“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映月戏谑地赞赏。一苇虽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瞧她的表情也知道不是好话,于是一只手伸过来作势要打她,却在快碰到她时迟疑了。映月测过身子避开,扭头说:“光天化日之下,不要动手动脚的!”一苇真住了手,映月本身说玩笑话,可是没想到他如此听话,张口说:“你?……”一苇说:“看你吓成那样,不打你了,免得你待会儿又哭了,哄都哄不住。” 映月对这些话很不受用,收起笑容说:“哭不哭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来哄么?你以为你是谁?”一苇见她有些动气,便不再出声。芸湘说:“他是哄惯了别人,所以以为我们跟那些要他哄的人一样。狗眼看人低!” 映月听她一说,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句话用的不对,不过意思对。”一苇皱着眉说:“我没有这样说。”芸湘抢着说:“是没有说,但是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这时五姨的女儿孟清从外面进来了,顶着一头的雪花。映月就指着她对表哥说:“要你哄的人来了,快去吧!”一苇一脸无奈,心里的怒气渐渐要逼上脸,可是不想发作,就起身走了。
“徐一苇怎么走了?”孟清坐下就问。她身上还有不少雪珠子没有抖落,芸湘和映月就帮她拍干净。
“不知道。” 映月说,她同时又向芸湘使个眼色,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芸湘随即答道:“想知道自己问他去!” 映月对徐一苇的看法不仅仅是面皮薄那么简单,尤其看到他总是拧在一起的眉头,总觉得这个人深藏不露,因而玩笑总是适可而止,芸湘为人忠厚老实,想的不多,也就比较没有顾忌。映月怕芸湘招来徐一苇的嫌恶,总要时时给她打个圆场。
才座下来一会儿,瓜子壳就嗑了一地。几个姨妈陆续过来时,外面的雪下的愈发紧了。此时五个姨父姨妈,并各自的儿女都已经到齐了,谭宏与住在一处的几个远房表亲来了电话,说被檀树湾的几个舅舅留住了,暂时脱不开身,要等会儿才能把礼带过来。映月不是常客,所以格外受姨妈们待见。三姨见了她就又捏手又摸头的,全当她还是当初那个“小到连医生都怕养不了的小老鼠”。“长好高了。”她对五姨说。“还白了,胖些了,比去年看起来好多了。”四姨补充到。
映月穿着件深绿色灯绒长毛褂子,翻着白毛领子,袖口和衣襟也有圈白毛,衬得整个人有种惊艳的气质,似外泄又似内敛,脸因而显得较白。映月浅笑答着:“我就是沾了衣服的光,你儿子才是真的白。缥色玉纤纤一样的白。看他又那么帅,在外面肯定很吃得开。”四姨摇摇头,“木头一个,话也不会说,有什么用呢!” 映月依旧笑,对四姨的话不置可否。
几个人说说笑笑挨到了午饭时间,映月的父母及其他几个亲戚却迟未现身,估计是在檀树湾耽搁住了,怕被主人留了饭。几个姨父和姨妈的意见是先吃,罗老爷子却执意要等。按照老规矩,喝酒的男人一桌,不喝酒的女眷及孩子们一桌。二姨夫的儿子亚隆,已被大家公认为大人,就在姨夫们身边陪酒;一苇虽说已二十二,但生性斯文,在家没有抽烟喝酒的恶习,就被四姨留在了“女儿”桌上,左边是亚隆的妹妹亚鑫,右边正是秀姨的女儿映月。映月从来和芸湘的关系好,又见一苇拘束不语,沉闷无聊,就跟孟清换了个位子,坐到了芸湘旁边。起身时不小心蹭掉了一苇的筷子,一苇眉头微皱说道:“在哪儿坐不是一样,你怎么这么烦人呢!” 映月微微笑道:“我跟白芸湘有话说,你跟孟清玩得那么好,正好说得到一块儿,我们估计也没有共同语言。”
坐定后所幸才十来分钟,谭宏一帮人就赶到了,几个人像是从雪窝子里钻出的一样。映月从门缝里一望,极目处只可见到耀眼的白,不免有些失望。想去山中观雪景的计划,八成是要搁浅了。
过了两天,到了初四,这天晴的极好,积雪反射着阳光,把周围照成明晃晃的一片。在四姨家吃过早饭后,几个姨夫开始打起了牌,芸湘几个闲的无事,也要凑个牌桌,按例应该是芸湘姐妹、孟清和映月四个,可是映月心情烦闷,就推说身上不舒服不玩。秀姨本来想一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让几个表妹好好陪陪他,就说服芸潇让表哥玩——她毕竟比她们小了四岁,还是一个孩子,不适合来凑热闹。这样一来芸潇也就不用下了。秀姨尽力劝说女儿,可是映月哪有心情去干她觉得无聊的事儿呢!也许前两年,她还热衷于此,今年却是由衷地冷淡了。她想,上了高中,哪里还有闲心打麻将!
于是芸湘几个玩的高兴的时候,她就在一边晒着太阳想心事。忽然心头一动,她朝他们喊道:“芸湘孟清,你们的期末考得怎么样?”芸湘正要出牌,先说了一句“四条”,才回她:“你怎么这么煞风景呢,大过年的还想什么考试!能怎么样,比不过你就是了!”孟清等她说完,才言辞闪烁,遮遮掩掩地说:“我们学的又不一样,跟你说了估计也没什么用。”一苇听到映月问这话的时候,就已经抬头看了她好几眼,看了又垂下,目光深沉得不见底,表情也是一脸凝重。他打断孟清的话,“该你了,赶紧出牌,说什么呢说!”
秀姨本来在看他们打牌,听她们说话也要忍不住插嘴了,她问芸湘:“你的成绩到底怎么样?你也不给我们说说。有人说你今年老朝网吧跑,你是迷恋上上网了?”芸湘不耐烦地说道:“你管那么多干嘛!哪有那么严重,你又不是我妈。”秀姨听到急了:“我只是说说。你现在上高中了,马上考大学,不用心怎么行,你叔叔伯伯不都指望着你去上大学。”芸湘斜着眼睛说:“我哪里不用心了?再不用心也比孟清好,只是比不上你们谭映月罢了。”她这话把孟清说得极为尴尬,孟清讪笑了一下,说:“该你出牌了,管那么多干嘛,反正还不是高三,到了高三再说。” 映月她们这样说,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心里不愿意盘问下去。这场不太友好的争论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晃过了三四天,去年底的积雪开始融化,到处可以听到潺潺的水声。明朗的阳光打在身上舒服极了,可是映月的心底,正有一股寒气弥漫出来,她没有兴致去陪别人玩乐,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用胳膊托着下巴出神。徐一苇有时会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时离她很近,有时会邀她去打牌,映月只是回他一个冷淡的笑容和“不用”。一苇问她:“你怎么这么安静呢?” 映月说:“我不是淑女,比不上你。”便不再多说一个字。她思前想后的只有一件事,她已经被这件事困扰到了年关件,现在正在下决心,不让它拖到新的一年。
映月在这几天里受了些凉,渐渐发起高烧,整个人无精打采的,更显身子单薄,楚楚可怜。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好的很慢,期间几乎没有吃东西。就连她妈秀姨,也没注意到女儿年前就有魂不守舍的端倪。映月病中是在迷迷糊糊地沉睡状态中度过的,她一直在做梦,断断续续的,连起来又算完整。等梦醒了,心死了,人也就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