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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四
      “认识你的那年,我的第三个女儿才刚刚出生。但现在,我都得为她挑选大学了。”戴维·A·本宁将手中的香烟熄灭,迎向刚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的年轻人。“可是,李,你一点也没有变。”
      “再过两个月我就要三十岁了,本宁先生。”李芊轻握一下这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的手,警惕地退后半步。本宁揽住他的肩,带他向校园走去。“来,正好你是这里的教师,带我看一下纽大怎么样。”
      “乐意效劳,先生。”李芊以学生的口气应了一句,却轻轻笑了出来。他当年曾经发疯般地逃出那所学校,却和里面几位教官关系不错。“纽大还是不错的。”
      天略微有些阴,阳光很淡。而李芊仍是尽量躲在建筑物或树木的阴影里,用手中的文件夹挡住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从小怕光,总是尽量不在阳光强烈的白天出门。正值放学时间,学生们从教学区涌出来向食堂和宿舍区走去,不时有学生向李芊打招呼。
      “认识你的还是女生多,看来当个漂亮小伙子真好啊。”本宁笑着拍拍李芊的肩。“听说你在普林斯敦的时候,仰慕你的女孩都组成联盟了,堪称女子版骷髅会。”
      “没那么夸张。”
      “怎么没有,当时在学校里……”本宁突然停住了,咳嗽一下。“学校现在还在。”
      “我对此深表遗憾。”李芊面无表情。“校长还好么?”
      “我也不太清楚。我离开也有不短时间了,你一走似乎很挫伤老家伙的自尊心……他当年也是跟你开个玩笑的,两个小时内凑齐一百五十万美圆学费……他明知道留不住你的。”
      李芊没有回答,他的额头上迅速掠过了一抹暗色。
      “你去过老头的办公室么?”本宁突然换了个话题。
      “当学生的时候去过一次。”
      “他背后那面墙,左边第三张照片是什么,你还记得么?”
      李芊不假思索。“一个蓝色眼睛黑头发的年轻人,背景是伦敦塔桥夜景。”
      “是啊。”本宁似乎丝毫没有惊讶,尽管他知道李芊上次进那间办公室至少也是十三年之前。“那是校长当年的朋友,老家伙是他忠实的崇拜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找出一个人,完美的计算与策划者。和当年那个一模一样。”
      “校长太过于迷信亚洲人的数学能力了。”
      “不光是数学能力……”本宁喃喃自语,目光落回到比他矮将近一英尺的学生身上。“其实你就是他想要的。可是,他的意思是抓一条小鱼慢慢养大,你却让他一网捞上来一条大白鲨。”
      李芊没有说话。他摘下手套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向冻得麻木的指尖呵了口气。
      “让我看看你的手。”本宁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腕。李芊的手很细,肤色苍白得像张白纸,连指甲都是浅青色的。唯有十指指尖上各有一个针尖大的血点,略微高于旁边的皮肤,十粒诡异的痣。“有个很倔的姑娘最近可能会来找你的麻烦。”
      “我会注意的。”
      “知道么。”本宁放开李芊的手,伤感地笑了笑。“她没死。”
      “我知道。”
      “不去看看她么?在长岛,很近的。”
      “不去了。”
      “我给你的圣经还读么?”
      “不。”李芊仍然面无表情,脸色比冬日的寒风更清冷。“我读它是在渎神。”
      沉默。夕阳慢慢消失在西方的天际线,一点鲜红残破的东西以晚霞的名义挂在天边。李芊黑蓝异色的眼睛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中明亮起来,仍是当年那个决绝的少年。身材魁梧的中年人默默换到了上风处,为他挡住渐凉的晚风。
      “知道么,李……”中年人苦笑。“你才是我见过的最倔的孩子。”
      “我知道。”李芊闭上了眼睛。“我明白您的意思。”
      “你的围巾旧了。”本宁伸手捻了一下李芊的围巾,白色的羊毛织物依然柔软。因为用过多年微微泛出象牙色。“让你那位洛克菲勒先生给你换条新的吧。”
      “不用了,我喜欢旧东西。”
      两人沿着水松小径走到校门口,四周已经全黑了。始终没有一个人说话,关于过去,两人没有共同话题。
      “我就不拥抱你了,听人说洛克菲勒先生是个独占欲很强的人。他会来接你么?”本宁向一辆黄色的轿车走过去,满口袋翻钥匙。
      “不会。他从来都是到我的公寓找我。”
      “哦。”中年人又点上一支香烟,恢复成原来的官僚样子。“那么非常感谢您带我参观贵校,李教授。请帮我打听一下有什么适合一个十八岁,学心理学的女孩的奖学金。”
      出乎他的意料,李芊的眼神锋利起来,像是金属上泛起的烤蓝光。“你为什么也要离开学校?!”
      本宁用力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突然笑出来,晃了晃左手粗大手指上戴着的结婚戒指。“我家里有老婆,还有六个孩子。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大雨倾盆。
      一把老式的黑色雨伞,伞下的人穿着黑色,式样简练的制服。细弱的臂弯里挟抱着一本巨大的羊皮烫金面《圣经》,橡树林中的鹅卵石小径,细碎的脚步踢不起水花。狂风刮过,伞微微一动。下面露出了十五岁少年光滑纤细的下颌。
      然后李芊就看见了十五岁的自己向这座建筑走来。
      与他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蓦然想起这么多年自己的外貌一直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是那双金银妖瞳的温度,清澈的蓝凝重的黑,如同柔软的冰。
      楼上传来老式留声机播放的乐声,年久失真的女高音清唱着歌剧院的幽灵,像一个死去几个世纪的女人的灵魂在吟咏那个逝去的时代。李芊从窗前移开视线,转身上楼。走廊里铺着老旧的木地板,随着他的脚步吱嘎作响。楼梯的扶手处雕刻着华丽繁复的维多利亚式花纹,包金早已脱落。
      幽灵的清唱仿佛塞壬的歌声,一点点勾起他的回忆。上楼,左转。右拐,前行。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两旁有无数的房间上演着不同的故事:欢笑,眼泪。离别,重逢,相爱还有残杀。有红色的液体从一道门后面流出来,李芊走过,他的脚印变成鲜红。
      这座建筑仿佛会随他的行动而增大,逐步扩展成一座没有边际的城市。幽灵的歌声已经飞升到了苍穹的顶端再也追寻不见,能伴随他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轻飘得将要脱离地心引力,在雨幕中飞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他伸手去推,门扇在他的手指到来之前洞开。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那小小的房间里,金色的温暖灼烤得他的脸一阵剧痛,几乎要熔化。几乎绝对的光明湮没了钢琴前女孩的背影。同他一模一样的黑色制服,只是颈间飘拂着细细一线橘红色丝巾,在阳光里那么和谐。肖邦的六十八号圆舞曲,很多年前她曾经手把手地教他这首曲子。
      他全身的血都冲向了右手指尖。
      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沉重的男声响起,温暖苍老。“你从天上的国里被驱逐,你将在大地上流浪,不得停止。你将不得食用谷物和肉。但不要惧怕,我的儿子。没有人能伤害你和你的子孙,你们将在大地的黑暗之角落繁衍生息,永无结束。”
      “欢迎回来,该隐。”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女孩的额角用力点下去。

      光一下子熄灭了,李芊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卧室里简单的陈设在浅蓝的天光下逐渐明晰。洛克菲勒在隔壁客厅里低声打电话,他听的时候占大多数,只是偶尔回一句“知道了”。李芊翻身又躺了一会儿,挣扎着坐了起来。床的另半边毛毯仍然凌乱,却早已冰冷。
      “刚才做噩梦了。”他从洗漱间出来的时候苦笑了一下,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盒大大小小的药瓶。控制血液正常成分的十五种药物是维持他生命最重要的防线,不同颜色和大小的胶囊药片倒了一大把,他和着凉开水艰难地向下咽。
      洛克菲勒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来。“听说你换的那个新医生不错。”
      “还行,开得药比以前那个少。——你最近能不能回家住几天?快到期末了,我有无数的论文要批改。非常忙,也很累。”噩梦和冷空气带来的清醒被早起的倦意冲淡,李芊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用门牙叼住面包片。“你又不是我,你有家,有大房子和漂亮的妻子。别老在我这破地方挤。”
      洛克菲勒没有接话,放在光标触板上的手停了片刻,又放下。“那么我今天就搬走。”
      “回去看看你妻子吧,如果把我换成她,我都快要疯了。”李芊孩子气地托着下巴,昨天那个中年人在他眼前晃动的五指一直留在脑海挥之不去。“我知道我只是你的一个玩具,她也是。但她毕竟是你法律上的亲属和继承人。”
      “没这个必要,她已经疯了,精神错乱。”洛克菲勒抬起细长的眼睛,用中指指节扣了一下李芊的额角。“此外,不要洋洋自得。毕竟我在你身上花的钱,是在她身上的十倍。”
      “哦。”李芊仍咬着那片面包的一角,头低了下去,刘海挡住了眼睛。

      卡特琳娜·罗格把还沾有血迹的内衣扔进了垃圾桶,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她刚刚参加了一场缉毒战斗,彻底失败。毒贩子溜掉了,一个队友被打穿了脑袋。她自己肩上受了点伤,不深却钻心地疼,她一动也不想动弹。
      没有任何一个人问她一句话。提供线索的线人同时也给媒体打了电话,记者们像蚂蚁一样蜂拥而至将现场踩得像一锅杂菜汤,这些杂种。她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终于忍不住出了声。“这些杂种!”
      没有人应答。她的住所是皇后区荷兰街破旧的公寓,一个人独居。除了老鼠外没有什么别的生物出没。他妈的,早知道就不应该相信调查局配发的.38口径手枪而应该带上自己的那把巴尔干之鹰,那种半英寸口径的子弹足够将两个毒贩子撕成碎渣。各种疯狂的念头海啸般卷过她的大脑,她靠着墙躺了下来,丝毫不顾惜刚买的奶黄色抓绒外套。伤口处的血开始凝固了,一阵阵地涨痛。那是一个实习医师为她做的包扎,绷带太紧了。她用手去扯,疼得龇牙咧嘴。
      应该去看个稍微好点的医生。卡特琳娜咬着牙抓过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下午好。罗格小姐。”海因夏尔茨的声音依然柔和。带有金属质地的磁性。“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大概二十分钟以后到你那里去,希望你那里也有些绷带和消炎药。”她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过分粗鲁。“我……我在工作时候受了点伤,在别的地方处理得不好。”
      “是么。”医生停顿了片刻。“乐意效劳。”
      无论是什么时候,医生的诊所里总是拉上百叶窗。没有自然的照明,黄色灯管的光线柔和温暖。桌上有个浅绿的玻璃花瓶,插了几支黄色郁金香一片菖蒲。医生好象没睡醒,眯着眼坐在沙发里,身边放着一个漆皮面的救护箱。他并没有注意到卡特琳娜进来,只是自顾自地把玩一个棕色的毛绒玩具泰迪熊。看上去做工精细,似乎是出自名厂。但并不是新的。脖子上黑丝的领结已经泛出旧色,失却了光泽。
      “新泽西州玛丽·珍爱公司的杰作,1930年出品。上个星期我在旧货市场里看到的,送给你很合适。”医生温柔地微笑,起身把玩具熊放到她手里。
      卡特琳娜单手扯掉了抓绒外套,把玩具熊贴在脸上。果然是好东西,小熊柔软的毛忧伤的豆点眼睛似乎给了她一种倦意,她的动作迟缓下来,颓然坐倒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这里,AK-47的7.62mm子弹,擦伤。我觉得绷带有点紧。”
      “天呐,联邦调查局简直雇了一个兽医。”医生夸张地推了推银色眼镜。“我会处理好的,但伤口不能保证是否会留疤痕。罗格小姐,你以后恐怕不能再穿露肩晚礼服了。”
      “我从来没穿过什么晚礼服。”
      医生剪断了一条过紧的绷带,血一下子渗了出来。“高中毕业舞会上也没有么?你其实长得很漂亮。”
      “我老爹,在海湾战争中死了。我妈是个酒鬼。”她斜着眼睛,声音迷糊得也仿佛喝醉了酒。“我上高中时候有空就在一家小饭店洗了四年盘子。你既然有钱去念名牌大学医学院,当然不知道穷人有多穷。”
      “对不起。”医生听上去不像有丝毫歉意。手下一重,姑娘顿时尖叫起来。“如果我是你,坚决不敢得罪两种正在为我工作的人——一是理发师,二就是外科医生。”
      “没关系,我可以随时告你袭警。”卡特琳娜扭头看医生工作。他的动作轻柔,下手却毫不留情。伤口处仍然血肉模糊,见惯了此种情形的女探员也不得不回过头去,紧盯住桌子上碧绿的花瓶和娇艳的郁金香。“你处理外伤倒是很熟练。”
      “我的实习期是在斯图加特的美军基地医院度过的。”医生脸上的微笑逐渐隐去,带了几分好奇。“你呢,听你口音是阿肯色州人?克林顿总统的同乡。”
      卡特琳娜隐隐有些警觉,没有应答。能活动的左手伸到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一个电话和短信都没有。“好了么?”
      “快了,不要急,姑娘。”医生看上去只有三十左右,对她的说话口气却像是父亲对女儿。“再喷一层防水剂就好了,回家洗个澡,喝杯热可可,好好睡一觉。”
      她活动了一下右肩,依然痛,可是比刚才好多了。那种极为黏糊的难受一消失。整个人一下委顿下来。她缩在椅子里,看医生将沾满了血和□□的纱布和剪子扔进肾形盘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护士进来把它们端走。“多少……哦,诊费多少钱?”
      “我在新大陆的行医执照上没有外科这一项,无权收费。”医生坐回沙发上,疲倦地向她一笑。摸了好久才抓着拍纸簿和钢笔,懒懒地划着道子。“帮一个朋友,我没那么小气。”
      “我算是您的朋友么?”
      “当然。”医生眯细了眼睛笑,他的牙齿非常洁白整齐,以致于看上去有点不像真的。但如果是假牙,也不应该有那么尖锐的犬齿。他也似乎注意到了这点,略微敛起了笑。“一定累了,要不要喝咖啡?我去泡。”
      卡特琳娜并非多疑,但职业特性让她有时如野生动物般敏感。她觉得这位温文尔雅的医生身上有种危险的因素。但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不用了,我还有事,谢谢。”那种感觉愈发强烈,她顾不上礼貌冲了出去。天已经黑了,有个年轻人从外面的街上拐进院子。能进这种诊所的不是穷人,而他却没有开车来。走得很慢,惨白消瘦得像个影子。脚步轻飘飘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看上去倒是很年轻,甚至不到二十岁。秀丽中带着病容,一副死气。
      那张脸我好象曾经见过……在哪儿?卡特琳娜转身大吼:“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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