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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四 ...

  •   三

      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接下来我们的目的地便是南疆。

      从雪国到南疆,只凭脚程要走两个月之久。在雪国修筑长城的地方,我将那些不堪苦役、横死墙头的筑城劳工纳入了我的行程。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一个人一段路的生命,也会顺路送一些迷失在异地的亡者回家。然而姬凉毕竟是红尘中人,走不惯这般阴森孤寂的伶仃之路。旅途中除了亡者便是不爱多言的我,百无聊赖之际,每每他便试图与我聊天解闷,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声想是让他更觉烦闷,很快话也少了下来。不久他开始唱起歌谣,他的声音清澈得恍人心智,飘散在夜风中,和着我叮叮的铃声,竟出落了一种说不出的风华绝代。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摄魂铃的遥响一声脆过一声,穿梭在荒山野岭和大街小巷,他仍旧一袭雪衣,随着我的黑纱日夜兼程。

      然而不论如何,姬凉终究是个娇弱的凡人。有一日他终于坚持不下,脚步虚浮面色发青地跌坐到地上,怎么也不肯再向前走半步。

      歇息过一会儿,我踢他道:“起来,上路了。”

      “休息一晚吧,就一晚。”他哀求,“女神仙,您老人家身强体壮有使不完的力气,小生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可实在受不住了。”

      “我的行程耽误不得。”我说。

      我体谅他的虚弱,在深山老林中徒步行进了三天三夜没有休息,普通人都难以坚持。但我有我不可违背的原则,他若真的跟不上,我会丢下他。

      他大约看出了我的意图,但依旧不肯妥协,干脆便躺倒在了地上,赌气地把头歪过一边去。夕阳下他瓷白的颈子上跳动着晶莹的星子,一根青筋撑长了,撑出的全是他的骄傲和倔强。

      “赶尸人的行程是不能被随便耽搁的。”我重复表达我的意思,但是徒劳无功。

      我抿紧双唇,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我为我的旅客们重新裹好了符咒与面纱,天色已经不早,夜幕降临之前,我只身上路了。我不会等他,我不等任何人。

      月晕从疏叶的罅隙中漏下来,在草木间一丛丛流转,草木尖上缀着奇异的星光。

      林翳中翻涌起朦胧的雾气,突然有一抹白色,一抹黑色,接连从雾气中闪过。

      “呵呵呵……”银铃般的笑声远远近近地在林间回响,有个清脆的女声在说:“喂,小贼,你好大的胆子,只身潜入十万大山,居然敢连件夜行衣都不穿哪。”

      “你怎知我没有穿夜行衣?我身上这件不就是么,傻姑娘。”

      ……

      月光沉了。

      我从梦中惊醒。

      我在白天睡觉,睡很短的时间,睡得很浅,所以极少做梦。心里生了魇的时候,才会堕入沉眠令自己稍得放纵。有时做了梦,也很少梦到过往的事。我想这是因为我的过往太遥远,远过了我的记忆的边缘,所以就算梦到了,我也犹自觉得那是我在梦中杜撰的、旁人的故事。

      这一夜我没有再次睡去,我又听到了远疆传来的哀哭之声。那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将那从来是苍莽沉着飞鸟不惊的十万大山逼至如此境地?

      四

      我送回的那些亡于徭役苦力的旅客皆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一个位于雪国南境的小村庄。遥遥望过去,袅袅的炊烟,浅淡的溪流,安卧的桥拱,一切都那么祥和宁静,与世无争。

      站在高高的山坡上,视野是很开阔的。我看得到,蜿蜒的溪流两侧,十多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正在浣洗衣物。她们的动作娴熟利落,因为同样的事情在同一条河流边,她们已经做过无数次。有隐约的歌声传来,是她们带着雪国方言中软言侬语的音调唱起了歌谣。每个女子的嗓音都不相同,韵律却出奇一致,飘渺的歌声在河流上空迂回宛转着,我听不出歌词,却从中听出了泪落成珠的悲戚。

      突然一个女子哭了起来,那女子面前的木盆里放着青花黑底布纹的直裾长衫,眼泪一颗颗砸在上面。我能想象,那一瞬间迸裂开的,其实大概是一颗整日相思却求而不得被苦苦等待所折磨的心吧。

      这时候,从我身边不远处的树林里,一个白衣人抢步而出。

      姬凉。

      他也看到了我,忙快步向我走来,一把攥住我的肩膀,攥得很紧,攥得我生疼。许久他才慢慢松开手,也松了神色,向我调笑道:“你走得这么慢,嘴里说的什么不等我,还不是让我给赶上来了。”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我捂住了他的嘴,叫他凝神细听。他一时怔住了。这是一个经历过浮沉的男子,当然能从这些歌谣里听出浓浓的哀愁和相思之意。

      “姬凉,”我第一次叫着他的名字,“你知道什么是等待吗?”

      他点了头。但我知道他并不知道,因为他从来没有等待过。

      我说:“你看到那个正在流泪的姑娘了么?我给你讲她的故事吧。从前有一个普通女子,嫁给了一个普通男子,他们过着并不富足但很美满的日子。后来有一天,战事起了,皇帝为稳固都城防线,诏令那些没有入伍当兵的壮丁前去服徭役修筑城墙。那女子的丈夫便在此列。此后战火四起,自春到冬,候鸟来去了一个又一个轮回,长城从青海关绵延到娄山关,女子手上被针线扎出的细伤好了再添,添了又好,过冬的衣物一年年备下了,要穿的人却始终不曾回来。”

      我说:“姬凉,你或许明白相思,你或许理解寻找,但你永远不懂等待。”

      所以这么多年我从不敢耽误每一位亡者的归程。活着的人或许也在恐惧着经久时光后迎来的只是一具尸身、一个死讯。而我也只能给他们带去这一点点连慰藉都算不得的东西。但这之后,至少,他们不必再等了。痛哭是悲伤凝滞的声音也是悲伤散去的序曲,当活着的人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不需要等待之后,时间会慢慢抚平所有伤和痛,此后日月交替,光阴漫长。

      有时候等待所带来的,远远痛于死亡所带来的。一次绝望,好过一次次失望。不如痛快地将自己投入深渊,不论如何,比被一刀刀凌迟轻松太多。

      但是姬凉,你永远也不会懂这些。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要爱得有多深才有可能等待得那么久那么偏执那么歇斯底里那么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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