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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晚上了,吃足喝饱,坐在桌前。脚下毛茸茸、暖暖的。可是不一会儿,这种感觉又消失掉,我却没有注意到。

      “我坐在地板上,台灯开着。只是,它的光晕只能笼罩那么小的一块圆。光斑落在地上。节能灯。惨白的颜色。我伸手至光与影交界之处,对着灯光举起它。照不透我的骨骼。
      索性关了灯。黑暗顷刻淹没了人。我在暗色中站了几分钟,五指举在面前。它们一根一根浮出来,周围,家具们的轮廓一样从无到有,慢慢凸现。
      我摸索着走近储物柜,从第一层的抽屉里取出一支淡紫色的香薰蜡烛,点上。
      小小的火苗跃动,昏黄的光,但有热度。
      摸了摸抽屉里面,其实已经所剩无几,今天就这样吧,只点一支。
      慢慢有清香四溢,熟悉的薰衣草。
      我想这下好了,以后找老婆还得找个喜欢在家里薰香的。

      今天我在街上看见了她。隔着一面玻璃墙。我在外面。她在里面。
      标准的职业套装。
      妩媚的卷发。
      优雅而熟练地使用刀叉。
      认真地倾听对面那个男人讲话!

      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当时什么表情。
      只是那时我的同事很突兀地开口说:‘从表情和肢体语言分析,这一对显然只是工作关系,那个男的比较像她的客户,而不是她的老板。’
      我看了他一眼。
      而他足够勇敢地说了下去:‘那一对才是典型的情侣关系。旁边那一桌是那个女孩子把自己的男朋友介绍给自己的闺中密友……’
      我没等他说完就走开了。

      我的前女友。
      我们一年前分手。
      那时我刚进这个心理咨询室,刚开始做一个心理咨询师。
      也许我刚得到这份工作太兴奋。每天下班回来,她在厨房炒菜,我就站在她旁边,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告诉她我今天做了什么,碰见什么人,解决了什么case.,怎么让别人乖乖听我话,我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我无所不能,无往不胜。
      她从来笑着不反驳我。一边微笑一边翻炒锅里的菜。我爱吃青椒牛肉,她总是在煮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从锅里夹起一块牛肉喂给我,问我入味没有。
      那天也是一样。
      我一边嚼牛肉一边把脚架到椅子上:‘作一个心理学家是很伟大的。’
      她笑我:‘你又不是心理学家。’
      ‘心理学家的实践能力也许还不如咨询师呢。我一天要接待至少四个人。我得让他们相信我,把事情都告诉我,没有告诉我的要从举手投足间看出来。然后我还得让他们信赖我,照我说的去做。’
      我又开始滔滔不绝:‘心理学的威力是巨大的。如果威力不够,只是没有修炼到家而已。那些煽动人民发动世界大战的战争狂人,那些传销天才,那些销售精英,那些新东方的老师,那些具有巨大破坏力和创造力的人,都是在某种意义上自觉不自觉地掌握了人们的心理。有的时候,你需要说服一群人。有的时候,你需要说服一个人。能够说服一群人的,最好去当政客……’
      ‘你呢?’她一边炒菜一边随口顺着我说。
      ‘我要有说服和控制单个人的力量就可以了。’
      ‘那你不是已经有了么?’
      ‘还不够。炉火不曾纯青。’
      ‘你还要怎样啊?’她笑靥温柔。
      ‘对一个人,能够做到——想让他/她哭,他/她就哭;想让他/她笑,他/她就笑;想让他/她和谁不好,他/她就和谁不好;想让他/她生就生,想让他/她死就死。最高境界就是可以让这个人奉上他/她的一切:时间、精力、金钱、身体、意志、生命。’
      她忽然微微一颤。我也不曾注意。
      如果不是当时她背对我,我一定可以看见她脸色惨白。
      ‘好吃么?’她再夹了一块牛肉给我。
      ‘亲爱的,你手艺越来越好了。’
      ‘那我一辈子都做给你吃?’
      ‘好啊。不过你多花点时间学新菜谱吧,老做那些我会吃腻的。我喜欢吃川菜,你多学学。嗯,厨房台子这么油,该擦擦了啊。’
      ‘好。亲爱的,你当初追我用了多久?’
      ‘整整一年。唉,你答应我之后的半年还经常给我脸色看。’
      ‘然后呢?’
      ‘之后就好了啊。我要你怎样就怎样。’我再去找锅里的牛肉。
      我看见锅铲停下。
      ‘要我怎样就怎样……’
      我一惊。还没敢抬头。背脊上一股凉气嗤嗤地冒。
      抬头,看见是她惨白的笑颜。
      ‘你快达到最高境界了对不对?’
      我看着她。
      ‘要我哭就哭,要我笑就笑,要我不和谁好,就不和谁好;……时间、精力、金钱、身体、意志、生命?’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说话啊!你不是很能说的么?说啊。说一切都是误会,都是我神经质的瞎想,你一直很爱我,很爱我,你为什么不说?’

      她作我的女友有两年了。我们初识是在一年级的公共政治课。心理系人数不多,就和统计系拼班。她一个人坐在第一排(政治课大家都抢后面的座位)安静地,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后来听说她是统计系的系花。可惜冰美人一个,无人敢近芳泽。
      他们系比她逊色多少的女孩子一个一个被男孩子包围着,而她的身边清清净净。
      我自忖学了四年心理学,这样大好实践的机会,如何肯错过。
      珠峰之所以诱人不过是因为它难以攀登。
      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女孩子,我追了她一年,吃了无数苦头,终于把她追到手。
      让众人跌破眼镜。
      其实人心不过是一只核桃,敲碎了外壳,里面都是软的。
      你要说那是一个试验,它就是一个成功的试验。你要说它是一场征服战,它就是一场成功的征服战。
      她输给我,成了我的俘虏。我当然享受自己的胜利。

      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亲口在她面前供认:说爱她都是假的,其实我要追她,只是因为要知道,我自己的心理学到底学得有多好。只是要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控制人。
      我太得意。得意忘形。

      她注视着我。
      我越一言不发,她越脸色苍白。
      那眼神从怀疑到痛心,从痛心到玩味。
      让我回想起两年多前,我追她的时候,大雨夜在她宿舍楼下站了一夜,她清晨发现我居然还站在那里,从楼上冲下来的时候,脸色也是这么苍白。
      回想起她为我和父母激烈争吵,她父亲甩了她一巴掌,她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脸色还是那么苍白。
      我们相互凝视也许只有一分钟,但我却觉得有几年那么漫长。电影一样,一幕幕,回放。
      也许她希望我辩解、我狡辩,可是等她的只有沉默。
      青椒牛肉在锅里‘吱吱’地响着。
      她笑着把围裙扯下来,丢在灶台上。
      焦糊的味道从锅里飘出来。
      她收拾了最要紧的东西走了。
      而我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是一个理性的人。
      比如任何事情,我输了,如果还有翻板的机会,我会去精心准备下一次。
      如果没有,我会骂一句,然后走开。
      从来不做那种歇斯底里狂吼:‘我不可能输!我不可能输!我不可能输!’的事情。也从不徘徊犹豫伤感后悔。

      我没有想过去辩解、去求恳、去挽回。当时没有,事后也没有。
      因为我觉得她不至于那么愚蠢,而我也不至于那么厚颜无耻。
      不必等她迈出门去,在她面容惨白的那一刻我就明白自己彻底输掉了。而且永远没有翻板的机会。我和以前一样冷静。没有留恋。没有怀念。没有悔恨。更没有痛心疾首。
      我做了一件事,自然要承担它的后果。一切都是自取。有什么可以后悔。
      郭泰坠甑,不顾而去。

      她走了。我们就这样分了手。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我不常想起她。从来没有梦见她。我开始自己学着做最简单的饭菜。自己洗碗。自己擦厨房。自己整理房间。自己洗衣服。自己拖地。自己刷厕所。
      只有偶尔台风过境,停电的时候,我点起她留下的香薰蜡烛,才会想起她。

      可是为什么一年后我只是看见她和一个男人在吃饭,我就恨不得把那个男的拖出来杀了。
      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却要别人来告诉我——他发现这两个人只是工作关系。
      我爱她?或者不爱她?
      我冷笑。
      什么是爱情?
      有一千万种回答。
      可是,就是把全世界的心理学家、生物学家、文学家、哲学家集中到一起,恐怕还是不能给爱情下个确切定义。
      我笑笑,然后睡去,任蜡烛燃着,微风中摇曳。”

      我刚刚打完这最后一个“曳”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听见厨房里“砰”的一声,我大叫:“杰茜卡!你在干什么?”
      没有动静。一切安安静静。我坐在椅子上,努力把身子和脑袋探出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透过半开的厨房门,我看见一只金枪鱼罐头滚落在地。杰茜卡怡然自得地在一边——玩自己的尾巴。

      杰茜卡是一只猫。她不是我养的,更不属于我,她是一个伟大的流浪情人,准确地说她是一只——把我租的公寓当作免费旅馆和免费食堂的流浪猫。
      半年前冬季刚刚降临的时候,有天黄昏我刚下公交车就被风吹得哆哆嗦嗦,街角买了两只肉夹馍,走到社区门口都已经快吃完了,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一只野猫,蹲在我脚边哀哀叫。
      也许是被香气引来的。我把剩下的全喂了它,以为就此完结。谁知道它就跟着我回了家。
      我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这只流浪猫。我上班,它出门,我回家,它跟进来;天气不好,它就不出去。我吃什么都分它一口——蔬菜除外。
      我看见它实在太脏才给它洗澡。反正它很乖,从不上床、沙发、椅子。而且它还会去厕所大小便。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唉,等我发现她是一只母猫已经太迟。
      她是一只母猫,她是一只不老的母猫,她还是一只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流浪猫……
      本人生性疏懒,一个人过活,能不把自己饿死、好像还没有营养不良,已经是奇迹了,顺带喂一只猫也就算了;如果某个夏日的午后,她在我的公寓里生下了一窝小猫……
      可是我不能赶她出去。
      我给了她一个名字,而她给了我一个忧虑。

      我拣起罐头:“越来越贼了。算了,想吃就给你吃吧。”我目光四处搜索,“你的碗搁哪去了?”
      夜里很安静。只有杰茜卡嚼鱼的声音。
      我端着一杯牛奶,抱着双臂站在她面前。
      “没写论文倒写了一篇小说……”
      “一个心理咨询师去写小说是不是很奇怪啊?”
      “从点蚊香虚构出点蜡烛,有点莫名其妙?!”
      “我写的那个心理咨询师是不是有点心理问题?”
      “一个人控制欲、征服欲太强了……真的不好。”
      “人生不可以做实验的……人也不能拿来做实验……”
      “那动物就可以拿来做实验么?”
      “所有科学家,包括心理学家都用动物做实验……可是动物也有情感,也会恐惧……”
      “算了,说什么你都听不懂……哎,你要不要喝牛奶?”

      夜里很安静。我睡了。而我那伟大的流浪情人睡在床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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